第9章
當夜無眠,自醉酒中清醒過來之後反倒睡了個好覺,陳子靳一面佩服自己的恢複力,一面猶疑起來,對于先前夢境中遇到少堡主真身一事愈發變得不确定,越想越覺得,這可能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場景而已。
之後幾日,同樣也都沒有任何契機再将之重現。
三人繼續趕路,向着武林盟的方向去。
一心只想要見到也許變成了盟主的宋豫,陳子靳先前并不曾仔細考慮過這個世界裏的武林盟究竟是什麽樣子的,直到馬車駛入大氣恢弘的無憂城,看着街頭随處可見的武林俠客,他才忽然開始好奇,這究竟是個如何的地方,以及,宋豫若當真變成盟主,又當做些什麽。
行走在街上的那些俠士,周身所着衣物稍稍有別于尋常居民,尤其是外衫背後,會精致地繡上三字——前兩字不甚相同,最後一字皆為“閣”。陳子靳想,說不定能把這理解為武林盟不同部門的員工什麽的,便随意指着一個,好奇問了問身旁筱滿道:“這個‘萬草閣’是武林盟的分支吧?是做什麽的?”
筱滿點點頭回答道:“武林盟中設有十數個分閣,萬草閣是負責藥石的,閣中之人無一不通岐黃之術,以保所有盟派中人身體康健。”
“原來如此,”陳子靳點點頭,又問,“那盟主負責什麽?可有隸屬于哪個分閣?”
筱滿聞言也遲疑不解起來,思考間下意識淺淺撅嘴,很是努力地想了好一陣,實在想不出個答案,只好搖頭說:“我只知道盟主就是老大,萬事他說了算。”
陳子靳失笑,覺得這形容好,很貼切,管他什麽正道黑道,只要是“老大”,宋豫就一定能駕馭得住……就是不知道讓他做個好人,會不會感到別扭。
正想着,先前離開了一會兒的餘相已回到街頭約定之處來。這人由遠及近,喚了聲“張公子”,略帶歉意地向他說道:“事有不巧,宋盟主并未在盟中,恐怕張公子暫且見不着他本人了。”
陳子靳失望地皺起眉頭,仍舊心有不甘,想了想問道:“請問餘公子,宋盟主何時歸來?”
“這不好說,我也不太清楚。”餘相搖了搖頭。
陳子靳不死心,又接着問,語氣頗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道:“總是會回來的對吧?”
餘相淺笑颔首。
“那我便等他,”陳子靳不肯就此離去,他如今唯一緊要之事便是找到宋豫這個人,至少是名叫“宋豫”的這個人,不論這人是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一個,但起碼這次确認的機會他絕不能錯過,想着心中又燃起希望,向身前人感激施禮道,“不論如何,餘公子一路相伴,實在多謝你了。”
“何必客氣,”餘相回禮,随即補充,“盟主不在無憂城中,為保萬全,盟外之人不得輕易踏入主盟地界之中,只好委屈你二人暫住客棧之中了,為表歉意,投宿所需銀兩由我來承擔。”
Advertisement
“這怎麽行,”陳子靳當下回絕,一方面是考慮到餘相已幫了自己不少忙,絕沒有絲毫虧欠自己的地方,哪好意思再讓他破費,另一方面便是想着,反正自己身上有厚厚銀票,何必占人便宜,因而說道,“餘公子帶我來到這裏,我已經感激不盡了,不必再多為我操心,若有需要之處,我自然會再厚着臉皮尋你幫忙。”
餘相聽得笑起來,罷了不再多與他客套,點了點頭應道:“那好,既然如此,就請張公子耐心等待數日了。”
“好。”陳子靳露出愉快笑容。
盟中似有要事,簡單交談之後餘相又急着離開,陳子靳便領着筱滿在城裏随意找了一間幹淨客棧入住。筱滿看起來好像很是開心,心底裏其實并不願意住在武林盟內,一路上想着此事便不自在,如今能盡可能少地與那些正道中人打交道,自然是相當滿意的。
陳子靳看在眼裏,下意識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時更年輕,愛憎比現在還要更為分明,人生底線就是做一個好人,素來不屑與黑道之人有任何交集。後來做了警察,接觸便在所難免起來,尤其是成為卧底之後,更是不得不學着去做一個壞人。
明明這僞裝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卻不知為何、如何,慢慢地,他竟對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産生了別樣情愫。
一切都無比自然,感情水到渠成,宋豫就變成了他心中最為矛盾的個體。
陳子靳無奈笑,同這少女在客棧堂下用着晚飯,望着她欣然模樣,話帶嘲意地自我諷刺道:“其實有時候,愛憎太過分明,是一件很容易打臉的事情。”
“嗯?”筱滿喝着米粥疑惑眨眼,帶笑問道,“少堡主,‘打臉’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吃飯吧。”陳子靳倒一杯酒給自己,飯吃得不快,慢悠悠品一陣子。
确實沒什麽意思,畢竟這世間善惡有法,而情意卻沒有。
情意,是最不講道理的東西了……
陳子靳仰頭飲盡杯中酒。
不知不覺,又是微醺。
原本說好要陪筱滿逛逛這無憂城的夜景,陳子靳卻在飯後無力招架地回了房去,不及更衣梳洗,倒頭至床鋪中,抱着一團被子便呼呼大睡。
筱滿本可以獨自前去游玩,然而想到這地方武林盟中人實在太多,與少堡主分離實在不是明智之舉,終究還是打算了那念頭,回到自己房中,想等陳子靳稍微睡上一會兒再喚人送沐浴熱水來。
筱滿離開前體貼為他熄了燈盞,一片黑暗,正令人好眠。
向來少夢的陳子靳,恍恍惚惚又入了奇異夢境。
這一回,夢中人仿佛在等他,自身後而來,主動拍他肩膀。陳子靳回頭,又驚又吓之際竟有些哭笑不是的複雜心情,無可奈何地問道:“怎麽又是你?你到底是人是鬼?這到底是夢還是真的?”
那人瞧來依舊虛弱,倒真給人一種“僅吊着一口氣”的感覺,不知這問題該如何回答,嘆氣道:“我也不知,我到死算人算鬼……”
陳子靳莫名聽出一份同情來。
他尚且還記得上回初次見到這個自稱少堡主的人時,與之所發生的短短數句對話。雖短,卻句句令他心中震撼,仿佛在親自上演着一部科幻劇。
清醒之後的陳子靳雖将那一情景認定為自己幻想出的夢境一場,卻難以控制地在閑暇之時凝神細思過——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呢。
假如,萬一,這是真的,那麽……他原不知道去了何方的少堡主,原來就和他共處同一身軀之內。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陳子靳索性直問。
少堡主同上次一般再度解釋,回道:“我是在練功時走火入魔,險些死去,幸而你……”
“抱歉,等等,”陳子靳适時打斷他的話語,漸漸地尋回些身為警察時應有的敏銳邏輯,追問道,“你說你是在練功時走火入魔的,但我出現在你的身體裏時,你應當是在落梅堡花園的高亭之上睡覺,身旁還有筱滿守着……而以我觀察所見,筱滿并不知道你會武功這件事,所以你在撒謊。”
“我并無半句謊言,”少堡主見他忽然這般懷疑,不禁苦笑擺首,繼而解釋道,“說來太過離奇,但實際上,我便是在那時練功的。”
陳子靳像是在聽天方夜譚,神色半信半疑。
“筱滿時時在我身邊,我沒有機會堂而皇之地習練武藝,白日裏只能假借休息的名義,暗中修習內功心法,待到入了夜,才能躲在房中練劍……習練之法太過極端,如此日複一日,陰陽相沖,最終沒能躲過走火入魔的結局……”
陳子靳想了好半晌,選擇了相信他的話。
實在是所有事情都太像童話,早就沒辦法靠科學常識來分析判斷了。他與其懷疑,然後費神費腦地去思索“為什麽”,倒還不如一概接受,接着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麽故事。
更何況,老實說,以陳子靳現在的心境而言,哪怕是上帝出現在他眼前,他多半都會相信那是真的。
“我姑且相信你說的話,”陳子靳點頭回應道,“所以你想要如何?”
少堡主眼神明亮了幾分,難掩期待道:“我有未了心願,不知你能否相助……”
陳子靳想起來了,這人似乎上次也說過類似之話,只是當時的自己太過震驚,一時間并沒有将他所言放在心上。
“說來聽聽。”
“阻止神馭,”少堡主情緒激烈了不少,分明很是虛弱,卻驟然将聲音放大放狠了數重,斂眸道,“阻止它……如果可以,毀滅它……”
陳子靳意外不已,他記得筱滿說過,神馭該是有恩于落梅堡的,因而當下質疑道:“理由呢?我知道神馭不是什麽名門正道,但它明明救了你們落梅堡。”
“救?”少堡主低笑,緩緩搖頭,“我也曾以為是如此……但如果不是他們,我又怎麽會失去我娘,落梅堡又怎麽會變成如今的落梅堡……”
“什麽意思?”陳子靳好奇心被深深激起,不住追問,“你是說這其中還有陰謀?難道當初害你們的不是西門家族?”
“是西門家族,但也是神馭,”少堡主回道,“這個江湖一片渾濁,早就沒有全然幹淨之人了……如此下去,遲早引得浩劫,我只希望落梅堡能如從前那般生存着。”
“你說得很不清楚,我需要完整的證據。”陳子靳沒有耐心聆聽如此感慨,只想在第一時間獲取全部線索,主動在話裏引導道,“你梳理一下語言,把故事從頭到尾陳述一遍,盡量不要有所疏漏。”
少堡主向他點了點頭。
然而四處光芒卻在頃刻間變得忽明忽暗,閃爍不定起來。
陳子靳心說不好,這斷WiFi的即視感又來了,難道他又要醒了?
“快說!挑重要的說!”眼前身影變得模模糊糊,陳子靳大聲急語道。
少堡主果真說出了重要之話,只是聲音斷斷續續,有所遺漏……
飄忽之間,隐約只能聽到一句“切勿輕用陰性功法”。
陳子靳頭疼欲裂,在轉醒之前,拼命記住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