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發酵米酒,口味清甜,喝着很有幾分醪糟水的味道,感覺不出多少烈性,實際上度數卻不低,陳子靳沒意識到自己是何時醉了的。
頭腦還沒完全斷了意識,隐約知道自己還在房頂上,身邊人是還不能全然信任的神秘餘相,然而整個人卻越發沒什麽力氣,懶洋洋的,想要就此閉眼睡上一覺。
換個角度說,有的時候酒不醉人,是情緒放大了醉意,陳子靳驟然穿越,短短兩三日裏腦中接受了不少設定,便正是擁有着這種複雜的情緒。
陳子靳身體軟了些,有些坐沒坐相起來,身旁那人靠近數寸,語氣裏帶着關切問道:“醉了嗎?”
“醉了。”陳子靳點點頭。
餘相悶笑,攬手勾過他的身體,讓他撐靠在自己肩頭,能做出這番舉動明顯就是覺得他醉了,可嘴裏卻否認道:“敢于承認自己醉了的人,多半都沒醉。”
陳子靳聽笑了起來,把空空酒壇子往懷裏抱,理理性性地靠住這萬分熟悉的肩膀,再沒力氣去懷疑這感覺中的怪異,心裏有些落寞,喃喃說道:“原來走到哪裏都很寂寞啊。”
“哦?為什麽?”餘相問。
陳子靳當他聽不懂,無需顧忌地作答,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欣慰,覺得有代溝真好啊,終于能說心裏話了,終于……不必像以前那樣,即使對着自己最愛的那個人,也不能坦誠。
“以前有個師妹,挺可愛的,在一個局子裏的時候挺親近,後來調走了,電話都沒怎麽聯系過……家裏也沒人,老爸沒見過,老媽跟別人組了家庭,除了生活費,一年到頭基本也沒見我幾面,總覺得寂寞啊……”
餘相不知為何沒問他話裏許多現代用語的意思,聽完只道:“就沒有一個完全親近的人嗎?”
“有吧,”陳子靳點頭,苦笑道,“我把他給弄丢了……可他還在的時候,有些話我不能說……是真的不能說,所以還是寂寞。”
餘相沉默,攬在他肩頭的手掌不自覺微微一緊。
“弄丢了,後不後悔?”
好一陣無聲,良久之後,餘相又忽然問道。
陳子靳靠在他肩上慵懶地點點頭,在看不見的地方,餘相淺淺彎起唇角,忽然卻聽這醉醺醺的聲音道:“我只後悔……最後沒有再将他抱緊一點,那樣也許……就不會弄丢了……餘公子……餘公子,”陳子靳忽然尋了些力氣坐直身體望他,問道,“你說,我去找他,是不是真能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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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得到。”餘相伸手輕抹去他唇角酒漬。
“是啊,我想也是,”陳子靳笑了笑,重新沒勁兒地靠回去,“找不到也得找,遲早能找到……否則獨自留在這個世界也太孤獨了……”
“如果找不到,你還想活嗎?”
“想……”陳子靳毫不猶豫地回答,“萬一哪天他來了,我已經沒活了,那他怎麽辦?”
如此一句,彷如大地撼動,令人心中最後那道頑牆土崩瓦解。
陳子靳無餘力去察覺身邊這人驟然而起的怪異,疲憊地閉上雙眼,借着睡意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手臂的力量松去,原本抱在懷中的酒壇子滾落至屋瓦上,“咕嚕嚕”向下,直至摔落到地面,在靜夜中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碎裂聲來。
等了許久,直到陳子靳已完全睡沉,月下好似石尊一般之人才又有了動作,他緩緩伸手撫上肩頭人的側臉,笑嘆道:“是啊,萬一哪天你來了,我已經沒活了,你怎麽辦?”話落側身俯首,在唇角輕吻。
陳子靳自是無動于衷,只是即便在夢裏的時候,也沒能忽視去這份熟悉感。
“宋豫……”
“嗯。”身邊人含笑應。
陳子靳伸手,抓住了前方人影。
這人影一直影影綽綽地行走在前面,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際,不知追趕了多久,才終于得以觸摸。
“宋豫!”陳子靳欣喜不已,緊緊按着人影的肩膀。
那人一直站着,不知時長幾何,直到四周光芒越來越明亮,原本模糊的身影輪廓漸漸清晰。
——長發長袍,和他不是一個時代之人,或者說,“以前”,并非一個時代。
“你……”陳子靳凝眉。
身前人緩緩轉身,驚得他霎時松開手掌,向後急退半步。
“你是誰!”陳子靳驚詫至極,不解為何會出現這樣一個人,一個和他相貌完全一致的人。
這人看向他,雙目逐漸有焦,看清眸中人像後虛弱露出笑容,竟含帶着幾分欣慰,回答道:“我是……落梅堡的少堡主。”
陳子靳震撼到無法比拟,他已經接受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從穿越到輕功,一件一件,讓他以為再不會有更加不能解釋的事情存在。
可眼下,更加不得解的事情卻發生了。
——這個他曾關心過身在何方的少堡主真身,頂着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
“你怎麽在這裏?”
“我只能在這裏,”少堡主無奈回答,“我若不在這裏,就再也不能在任何地方了。”
陳子靳萬分不解,且莫名聽得毛骨悚然,追問道:“什麽意思?”
少堡主看着他,忽然向他颔首致謝。
“多謝你,如果不是你忽然出現,恐怕我已經死了……”他道,尚無比虛弱,盡量解釋得條理明晰,“我練功時走火入魔,原是性命危在旦夕,瀕死之際,你忽然闖來,占據我的軀體,然而雖是‘占據’,卻吊住了我最後一口氣,令我不至于就此而亡……因而說來,我該是謝你的……”
“走火入魔……”陳子靳自诩為傲的大腦竟如何也轉不過來了,聽神話故事一般,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人,愣愣地重複他嘴裏話,“占據……最後一口氣……你是說……你還活着?等等……你在你自己身體裏,我為什麽能看見你……我也在這個身體裏?哦對,我的确在的……不是……”
“意念,”少堡主打斷他,雖無力,卻端端正正地拱起手來向他施一記禮,又道,“你能看見我,憑的是心中意念……天意如此,可否請公子……助我完成未了心願?”
陳子靳頭疼地深吸一口氣,伸手揉按抽痛的額角,說道:“我要先知道我會到這裏來的原因。”
少堡主緩緩搖頭:“我亦不知。”
聲音虛虛缈缈,忽然有些聽不清楚。
“你說什麽?”陳子靳疑惑蹙眉。
就像是身處現代時信號受擾那般,少堡主的聲音越發模糊不清了,陳子靳努力去聽,微微眯眼,卻只看見身前人影雙唇一開一合的模樣,再不能聽得一字。
他急切地伸手去抓,在即将觸到的那一瞬間,夢境撕碎,眼前的一切盡數消失。
陳子靳驟然睜眼,心驚喘氣。
“怎麽了?”身邊有人。
他漸漸回神,仰着頭,目光望向沉沉夜空,将繁星入目。
——不可思議。
方才一夢,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真實到令人難以不去相信……陳子靳腦裏不斷轉着這樣的念頭。
身旁那聲音再喚他一聲。
陳子靳将眸子慢慢地移向發聲之人,神思茫然地喊道:“餘公子?”
餘相見他終于有所反應,不由安心舒氣,淺笑道:“張公子睡着了,不知夢了什麽,冬日涼夜,竟滿頭薄汗。”
“是啊……”陳子靳心神逐漸穩定下來,輕松自嘲,借以淺化腦中詭異知覺,回道,“的确是很奇怪的夢,不過是夢罷了,誰知道怎麽會夢見這樣的事情……”
“可願說來聽聽?”餘相問。
陳子靳無奈搖頭:“算了,餘公子,恐怕我說也說不清楚。”
餘相便不再繼續追問下去。
陳子靳尚有些殘留的醉覺,手指頭動了動,空無一物,抓不着任何東西,正心想不知酒壇去了何處時,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仰靠在這人肩上的姿勢,急忙坐正身體來。動作太急,引得一陣頭疼,整個身子輕輕一晃,餘相忙探臂扶他一下,陳子靳稍作恢複後,有些心虛地問道:“多謝餘公子……餘公子,方才那會兒,我是不是醉酒了?”
“微微有些。”餘相尚未收回手來,望着他笑道。
陳子靳略覺尴尬,說一聲“抱歉”,身體一動不動,感到有點不自在,卻又不好意思拂了對方的善意。
片刻後,餘相自己将手拿開,說道:“回去休息吧,确實不早了。”
“好。”陳子靳松了口氣,順着他話裏臺階點點頭。
餘相扶他一道站起身來,輕功縱下屋頂之時,攥着他的胳膊,為他助力一番,體貼周到,令陳子靳很想對他打消幾成戒心。
想歸想,在不明确對方究竟是怎樣的人之前,終究還是不能如此大意的。
陳子靳站穩,瞧着了地上的酒壇碎片,失語般笑了笑。
“對了,張公子,”正欲告別,餘相忽而又開口說道,“有一事算是我的一個建議,不知能否說給你聽一聽。”
“餘公子請講。”陳子靳大方颔首,好奇等待下文。
餘相稍微輕聲一些,接着道:“張公子的武功,平時還是少露為妙。”
陳子靳心下嚴肅,卻裝作無甚所謂的模樣問道:“為何?”
“沒有具體的理由,”餘相搖頭,“只是覺得,張公子既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武功,那麽這件事便一定是有人刻意想要隐瞞的,且不論你在如此情況下是如何習得功夫的,但為保萬全,在弄清楚所有真相之前,還是隐藏實力,小心為妙。”
陳子靳陷入沉思,餘相等候半晌,補充道:“這只是我的想法,張公子可以好好考慮一下。”
“我明白了,”陳子靳分清他話中利弊,認真颔首,“多謝餘公子好意提醒,我會小心隐瞞的。”
“好。”餘相露出安心笑容。
陳子靳雖疑惑緣由,卻着實感覺到了眼前人毫不摻假的關照之意,越發不明其善惡了。
只覺這古人,實在是太難懂……
餘相不再繼續與他交談,笑道:“回房睡吧,再有何事,明日再談。”
“好,今夜很愉快,也多謝餘公子照顧了。”
“客氣。”
陳子靳欣然,放下腦中繁亂思緒,與這人返回客棧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