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晁鳴看着床上那只手。

被紗布層層包裹,已經看不到血了。

另一邊是高挂起來的輸液瓶,正往管子裏滴着透明液體。晁鳴把視線重新放回姜亮點的臉上,他在睡覺,眼皮閉得深,顯得睫毛很長。晁鳴伸手過去摸了摸,他記得高中時候姜亮點的睫毛就很長,比女孩子的還要長。

看見躺在浴缸裏的姜亮點的瞬間,晁鳴承認他渾身麻了一下。白瓷,淡紅血水,泡在裏面幾近透明的姜亮點。人真的可以像塊冰、像塊玻璃,馬上就融化馬上就碎裂,就從左手手腕開始。把姜亮點抱起來的時候晁鳴聽見樓下晁揮在喊,卧室火勢蔓延,已經将窗簾和床燒得連成一片。

姜亮點割得很準。醫生說送過來很多的自殺未遂者手腕都布滿錯綜的血痕,而姜亮點只有一道,切口整齊平滑,深,直達動脈。

晁鳴的手指向下,觸到姜亮點起皮的嘴唇。

“晁鳴。”

晁鳴扭頭,看見哥哥站在門口。

晁揮來了有一陣子,就在那看晁鳴坐在姜亮點床邊,一會摸摸姜亮點眼睛一會摸摸姜亮點嘴巴。

“明天除夕,”晁揮向晁鳴走近了些,可還是保持着剛好的距離,“你還回家嗎。”

“媽都知道了。”晁鳴說。

晁揮輕聲“嗯”,算作肯定,“她打電話給我,我沒接。”

晁鳴取來旁邊棉簽和清水,沾着給姜亮點塗嘴唇。

“你,”晁揮呼出口氣,“你現在是一點也不裝了,對嗎?”

“反正你們都知道了,我還裝什麽?”

晁揮張了張嘴,最後還還是把問題又問了遍,“明天除夕,你還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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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鳴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身,面對晁揮。“我不回去了。”他說。

這次晁揮接得很快:“你要是不回去就永遠都別回去了。”

姜亮點手邊的輸液瓶已經滴完,回血了不少。晁鳴現在看見血從姜亮點身上流出來就覺得煩,于是他過去捏住管子順便按響護士鈴。

“你快回去陪媽吧。她心情要是不好就不吃東西,以前的病又要犯。”晁鳴對哥哥說。

“你還知道心疼她,”晁揮向前一步,“你要是真心疼她就不該弄這些破事,就明天回家跟她好好道歉解釋。”

“事情就是這樣,我還解釋什麽。”

“你…”

就在這時護士走進來給姜亮點換藥,晁揮便沒再說下去。

“回去吧,哥。”晁鳴看着透明軟管中的紅色被壓回姜亮點的身體,心頭那點不順才稍稍平息。

晁揮電話再次響起,是從文玲打來的,在此之前已經有好幾個未接來電了。他嘆口氣,按下接通鍵,離開了病房。

護士和晁揮走後病房再次陷入寂靜,那些儀器的滴滴聲聽起來危險、卻使人莫名心安。已經入夜了,但不深,窗外黑暗,房內明亮,晁鳴只能看見钴藍色玻璃上自己的臉。他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姜亮點還是那樣躺着。原本外面是什麽都看不到的,突然傳來幾聲悶厚的炮響——煙花升起來,小小地炸開。

“姜亮點你聽,”晁鳴低頭,用指尖戳姜亮點的臉,“還沒到三十就放煙花。”

今年沒有三十,除夕夜就在臘月二十九那天。

晁鳴第一次對姜亮點說這句話的時候姜亮點坐在他摩托車上、他身後,因為頭盔而側着臉,平平扁扁的胸脯貼于他背。那是九三年的臘月二十八。

……

姜亮點覺得自己做了夢。

是在一中操場的淩晨。

沾着露水的綠色草皮,他躺在上面,什麽都沒穿,只戴着脖子上的黑石頭項鏈。他好像等在一件事,或者在等一個人,夢裏的姜亮點想不起來,于是他就靜靜地赤身裸體躺在那。

遙遠天邊開始隐隐約約出現赤橙色的光,姜亮點這才知道自己在等日出;伴随着緩慢升起的太陽,天上開始飄白色的紙張——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姜亮點這才知道自己在等晁鳴。

他等那些情書全部飄落到自己身上,層疊覆蓋着草皮和跑道,然後安然地笑,使勁蜷縮、蜷縮,直到整個身體陷進地殼,死在地球裏。

姜亮點睜開眼。

睡眠時間過長,處在黑暗中外加貧血,剎那間姜亮點以為自己失明了,他努力眨眼睛,才漸漸恢複視力。左手手腕劇痛,擡也擡不動,于是撐着右手坐起來,用牙咬着輸液管将其拔下。

環顧四周,姜亮點看見晁鳴側躺在旁邊的陪床上,背對自己。應該是累了就直接躺下睡的,沒調床的長度,腿曲着很奇怪。

輸了很多水,姜亮點感覺肚子很脹,想上廁所。病床邊的護欄是擡上去的,姜亮點費了半天功夫才把它放下,慢慢移動身體,适應低血糖和腿腳麻腫,姜亮點站起來小步小步地往廁所走。

幸好他只是昏睡了一天半,身體除去手腕的傷和貧血外沒別的毛病。小解後洗完手,姜亮點正準備回去,被靠在門口的晁鳴吓了一跳。

他猛地往後退,沒站穩,又要用左手去扶盥洗池,被疼得連忙縮回。

晁鳴站着沒動,臉上也沒表情,只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姜亮點。

“你幹什…”姜亮點想說話,可太久沒進食進水,一出聲就拐好幾個調。他用力咳,才能正常把一句話說完整說明白。

“你要、要來找我算賬了。”姜亮點小聲道。

晁鳴踢了下腳,吓得姜亮點趕緊擠上眼,等他反應過來什麽事都沒發生後把眼睛開條縫,發現晁鳴還是那樣看着自己。

“但是我不道歉,”姜亮點于是又開始說,“我沒做錯,你以前也把我給你寫的情書交給班主任。”

語畢姜亮點停頓,學着晁鳴踢了下腳,開口:“所以你活該。”

你活該。

他講着講着又感到眼睛酸,用碎酒瓶剌開手腕的時候沒哭,倒是一和晁鳴講話就想哭。

“你也不該救我,讓我死了算了,你之前不就想開車撞死我嗎,我省的你動手。”

“也是我故意點了你的房…”

晁鳴大步向姜亮點走去,沒讓他把那句話說完,狠狠地、用力地把他抱進了懷裏。

晁鳴從來沒有這麽緊地摟一個人,姜亮點也從來沒有被這麽緊地摟過。

姜亮點想起那場夢,他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不能喘氣,新生的紅日和陷落的地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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