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床墊枕頭被燒得只餘殘骸,牆上的鐵環鐵鏈卻完好無損,晁鳴最後看了眼,合上卧室的門,将一屋的焦黑都關在裏面。他把車開出車庫,此時天邊露出隐約的光,周遭景物蒙着層幹燥的墨紫色。
今天就是新年,上城還是沒有下雪。
有好幾通未接來電,晁鳴匆匆掃了遍,沒什麽特別重要的。他單手握方向盤,另只手想要摸條煙來抽,卻發現煙盒空空,一根都不剩。
街邊店鋪都關着門,行人極少,車可以開得很快。
晁鳴選了去醫院的捷徑,要路過一中和橋頭,其實自從畢業以後他就沒再回過一中。鐵門是鎖着的,欄杆間縫隙大,經過的時候能很明顯感到裏面矗立着的灰白色雕像在視線範圍的邊緣一閃而過。橋下的秋千,他想起高一那會兒的姜亮點——澡堂子門口抱着澡盆,頭發濕的,幾撮發尾在淌水,穿他爸爸的白色老頭背心,領口大得能看見胸側的肋條,他小聲說:晁鳴,我看見你口袋裏的煙盒了。他靠近些,又說:不過我不會告訴別人。
“來一根嗎。”坐在天臺水箱旁邊的晁鳴問姜亮點。
姜亮點舔舔嘴唇,“我不會。”
他不敢拿晁鳴手裏那根,怕被煙頭燙到手指。于是晁鳴給他一根新的,末端印着寶藍色的英文字母:KENT。“什麽意思,肯特。”姜亮點把煙夾在嘴裏,含糊不清地問。“KENT,Kiss Ever Never Teach.”晁鳴說,“接吻無師自通。”
“好酸。”“酸死你。”
姜亮點還和他說過別的話,但是他記得沒那麽清晰,這不像姜亮點,能把他們兩個之前說過的每句話都一字不落地重複下來似的。
“如果考上T大,晁鳴,你想學什麽?”坐在T大大講堂最後一排的姜亮點問晁鳴。
“跟我媽一樣,學金融。”
“哦,好。如果咱倆分數差不多,我也要學這個。”
最終他們沒有進到同一所大學,也沒有學同一個專業。在很久之後,T大,晁鳴站在講臺上,看見了姜亮點。
車開上高架橋,四周頓時空曠。晁鳴收回思緒。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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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到達醫院的時候這座城市才開始忙碌起來,出來散步的病人和匆匆行走的醫生護士,今天是除夕,他們卻只能在醫院呆着。姜亮點跟他們不一樣,晁鳴想。回家之前晁鳴擔心哥哥突然殺過來,于是把手表送了那個值班的護士,讓她在病房裏面反鎖着門照看姜亮點,等自己回來。
他有意加快步伐,直到臨近病房,晁鳴發現踱步的護士和虛掩的門。
“怎麽回事,”他快步向護士走去,把門縫撥大,沒看見姜亮點,“他人呢?”
“早上同事叫我簽到換班領早飯,我就去不到五分鐘,再回來病人就不在了。”護士滿臉通紅,着急得不行。
晁鳴走進病房,床上的被子被掀開,而姜亮點已經不知所蹤。
“有人來過嗎?”晁鳴問。
“小卉說看到病人自己出來的,我在門口等了快半小時也沒見回來。”護士回道,“真對不起,把表還給你吧。”說罷她将手表從口袋裏拿出來遞給晁鳴。
晁鳴沒接,心煩意亂地擺手,病房裏沒有多餘的外套,姜亮點肯定是只穿着病服出去的。距離病室較近的有兩座樓梯,分別通向醫院的北門和東門,晁鳴不知道姜亮點會選擇哪一座。
……
許朵朵一晚上找了四家醫院,拿着戶口本問護士站的護士姜亮點住在哪個病房,皆無收獲。自姜為民和姜卓被晁揮帶走已經過去八個小時多,她不敢想象晁揮會對他們做什麽,整晚又累又困,卻不得不繼續奔波。
二院是上城三大醫院中距離市中心最遠的,許朵朵第五個來的這裏。她雙眼紅腫,走進醫院大門,拿出戶口本交給護士站,“我是姜亮點的媽媽,他前幾天被送到醫院,”許朵朵第五遍重複這幾句話,“沒和我說他住在哪個病房,可以幫我查一下嗎?”
就在許朵朵進醫院後不到三分鐘,晁鳴也走了進來。早上人并不多,姜亮點沒穿外套,藍白色的病號服應該很明顯,可是大廳和門口停車場都沒有他的身影。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姜亮點走的另一座樓梯,二是姜亮點在樓下被晁揮帶走。晁鳴觀察到大廳和門口都裝有攝像頭,無論怎麽樣,他決定先回病房,說不定姜亮點現在已經回來了。雖然這種可能非常渺茫,已經過去将近一小時,姜亮點穿得薄身上也沒帶錢,只有是被晁揮帶走了。
許朵朵起先沒有一眼就把晁鳴認出來。經歷四次失敗後終于聽到肯定答複的她心跳加速,好像渾身又充滿力氣。她按照護士說的來到病房門口,裏面沒有姜亮點,只有一個“陌生人”。但是很快所有的記憶複蘇,且不說之前遇到過,許朵朵還看過那張海報。裏面坐着的,是除了姜亮點之外的另一個男主角。
高中時候晁鳴和許朵朵見過幾面,過這麽久,他完全記不得她了。他打了幾個電話給晁揮,并沒有人接聽,原本他正在準備現在就回家去找晁揮的。直到看見門口來了人,晁鳴還以為是姜亮點回來了,剛要站起來,卻發現是一個沒見過的女人。
“姜亮點,”許朵朵這下肯定并沒有看錯房號,走進來,“姜亮點是在這兒嗎?”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盯着晁鳴不放開。
晁鳴起身,“你是誰?”
“你是晁揮的弟弟…”許朵朵并沒有把晁鳴的問題聽進耳朵裏,她嘴中喃喃,一步步向他挨近。
“你是,”晁鳴把姜亮點身邊的人想了個遍,“姜亮點的…”
姜亮點的後媽。
被班主任叫到學校、向自己道歉的,姜亮點的後媽。
“求求你——”
許朵朵突然直挺地跪在晁鳴面前,她已然接近崩潰,整夜的尋找,生死未蔔的丈夫和兒子。“對不起,對不起,救救我兒子,他被你哥帶走了,求求你,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給你磕頭了….我給你磕頭了…”
一瞬間晁鳴以為她口中的“兒子”指的是姜亮點,更加篤定心中猜測,“姜亮點被晁揮帶走了?”
“不是,不是的…”許朵朵哭着說,“是我兒子,點點的弟弟…”
晁鳴記得姜亮點和自己說過他後媽和他爸生了個小弟弟。他蹲下來,直視許朵朵,“你慢慢說,怎麽回事。”
……
在晁鳴的認知裏,這二十多年來,他沒做過後悔的事。包括那封情書。
就在操場乒乓球臺後的燈下,姜亮點親口說出“我喜歡你”的時候,晁鳴低頭看着他。迪廳裏搭着施奧肩膀說笑的是他,在巷頭和施奧接吻的是他,給晁揮呼消息躺在床上沒穿衣服的是他,現在站在自己面前、一臉希冀的也是他。
到底誰是他。
至少在晁鳴聽到許朵朵哭着說完那些話之前,在聽到許朵朵一五一十地告知晁揮在咖啡館和他們夫妻兩個講的所有事情之前,他開車行駛在上城2000年的最後一天,晁鳴都是這麽以為的。他不願再在乎後不後悔。那時候他想的是——現在去醫院接走姜亮點,對他說:姜亮點,我們一起過年吧。
那封情書寫的什麽?晁鳴收到過的最短的情書,一封唯一的、他好好考慮過的情書,寫的什麽?
晁鳴:
地球将要撞太陽。
我喜歡你,好喜歡你。
姜亮點
他撥通晁揮的電話。
“哥,姜亮點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