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變

“時人有撞鬼之說,我剛才差點真以為自己看見了鬼魂。”

方維夏感嘆道:“沒想到再遇見你,竟是真的。”

三人坐在一間不算寬大的茶樓裏,遮陽棚将陽光的餘威擋在樓外,給品茶人留下靜心小憩的空間。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故人。”許寧說。

“先生和我叔叔是認識的嗎?是故交?”方筎生坐在中間,左看右看,“不對呀,叔叔二十年前就赴日本留學了。二十年前,先生還沒我大吧。”

方維夏笑道:“那你可看錯了,二十年前你先生不僅沒你大,還是在吃奶的小娃兒呢。”

方筎生驚呼:“先生竟然這麽年輕!”

許寧無奈道:“不要聽信你叔叔。我是十多年前讀中學的時候,上過方老師的課。”

“二十年前還是嗷嗷待哺的嬰兒,十幾年前就已經在讀中學。”方筎生對這筆賬算糊塗了,先生到底多大年紀?

一旁的兩人不理會被繞暈的方筎生,徑自交談起來。

“說來有愧。”方維夏道,“你家出事時,我不在城裏。等我回來以後聽到噩耗,還以為你也……”

許寧淡淡一笑。

“我的确已經死了。老師,你就當我重活了一次吧。”

方維夏見多識廣,料想當年的事必有內情,因此也不再多問。兩人又閑聊幾句便起身,方家叔侄還要趕在今日之前動身返回金陵,不能久留。

出門的時候,方維夏看到候在門外的孟陸,突然壓低聲音對許寧道:“我不知你現在是身不由己,還是有別的原因。但是許寧,有些事,并不适合你。”

“方老師。”許寧回答,“您也說身不由己,就知道人的境遇,往往是不由自己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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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維夏一愣,目光轉向他胸前口袋插着的鋼筆。

“我記得以前,你最讨厭用這些舶來的水筆,總說毛筆才是書寫的正道。”

“人會變的,老師。”

方維夏不再說什麽,對他微微點頭後,便帶着侄子離開。而方筎生踏上車前,還不忘記沖許寧揮手。

“先生,我會好好記得你那天說的話!雖然我現在還不是很明白,但總有一天我會弄明白,再來找理由反駁你的!”

許寧哭笑不得,目送這二人離開。

在他身後,孟陸不遠不近地跟着,有些陰陽怪氣道:“你的交際圈每次都吓我一跳,連方代表都認識,真不該小瞧你們這些讀書人啊。”

許寧莫名其妙:“我不認識什麽方代表,那只是我少時的一位老師。”

“哦,那為什麽你認識的人,個個都是能攪動一方風雲的人物,巧合嗎?”

“我認識的最大的人物,是你們将軍。”

孟陸一愣。

許寧道:“當年我撿到他的時候,可沒想到他未來會成為皖系的首腦。”

見孟陸一時詞窮,許寧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大概就是因緣際會吧。”

遠去的車裏,方筎生有些抱怨。

“叔叔,我們為何這麽着急回金陵?多待幾天,我還能和先生一起回去呢。”

“因為北平不安全。”

“什麽?”方筎生錯愕。

“而且我們也不回金陵,是你要跟我去廣州。”方維夏閉着眼睛。

“叔叔!我還要回金陵完成學業,再過幾個月還要考大學!你不能強迫我!”

“大學何時都可以考!”方維夏睜眼看向他,目光中透露不容拒絕的威壓,“但是你沒命的話,就什麽都做不成。”

方筎生從他的話語裏聽到了威脅,更有了令人錯愕的猜測,他失聲道:“什麽意思?二叔,你都知道些什麽?”

方維夏卻閉上了眼,不想再回答他。

方筎生不甘道:“你的意思是北平會有危險,金陵也會有危險嗎?要打仗了嗎?”他一個激靈,撲過去,“為什麽剛才二叔你不提醒先生,先生還什麽都不知道——”

拉扯間,他方維夏腰側碰上一個堅硬的事物,頓時整個人一僵,踉跄倒回座椅上。

“這是——!二叔,你……”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麽?

“你說許寧。”

方維夏推開他,用衣服蓋好槍袋,看着車窗外一閃而逝的景色。

“恐怕下次再見,故人就成敵人了。”

——

“方維夏?”

副官在宅邸裏聽孟陸彙報。

“你們今天出門,竟然遇到他了?他為何回來北平,難道是戰事已經提前?”

“不,只是來接他的侄子。”孟陸聳了聳肩,“至少表面上的理由是這樣。”

副官沉思道:“廣州要有行動了嗎?孟陸,許寧知道這件事麽?”

“我看他應該是不知道方維夏現在的身份。”孟陸說,“說實話,今天要不是許寧在,我找到機會就把方維夏給做了,省得以後留下麻煩。”

副官搖了搖頭。

“你太沖動了,方維夏肯定不會一個人北上,更不會單獨外出。說不定今天,反倒是許寧救了你。”他揣度幾秒,“我要把這件事彙報給将軍。”

“将軍早就知道了。”孟陸說,“你以為以他的性子,會放心我和許寧單獨出門?”

書房內,段正歧正在聽姚二彙報。

“方維夏貿然北上,是否意味着南方即将有行動?”姚二道:“自孫文去年離世,南方實權已落入蔣汪二人手中,方維夏作為他們麾下棋子,此時一舉一動都不能疏忽。”

段正歧寫道:

【方維夏雖是個人物,但并非長于軍事,也未握有實權,不值過慮。】

“但是……”

【南方已于一月提出讨伐口號,不出意外,三月之內必有戰事。】

段正歧書寫不斷。

【南軍北伐,吳佩孚首當其沖。然而蔣共聯合不過空中樓閣,南方聯軍自身也岌岌可危。】

“将軍……”姚二說,“那将軍決定如何行事?現下時機,或許可以和馮黨一争。”

段正歧擡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如注。

【離開北平。】

至于國民軍,就讓他們和奉系去鬥個你死我活吧。

——

“既然如此。”副官聽到孟陸的話,道,“我還是去找将軍,今後的行動調遣還需将軍吩咐。孟陸,許先生剛剛病愈,你繼續照看好他,不要出了差錯。”

“你剛剛喊他許寧。”

“什麽?”

“剛才我告訴你,我們中午遇見了方維夏的時候,你喊的是許寧而不是許先生。”孟陸書雙手抱拳道,“說明其實你也并不是那麽尊敬他,或許相反,甄副官,你是不是很讨厭他?”

副官腳下頓了頓。

“他是将軍的老師,我有什麽資格厭惡他?”

“哦,那如果他不是呢?你會立刻殺了他吧。”孟陸笑,“他的确很危險,不僅有一個那樣的老師,認識的人物還個個不簡單。最關鍵的是,将軍似乎總對他心軟。而這心軟是最致命的,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因此害死将軍。”

“那你呢?”副官反問,“你會等到那一天嗎?”

“不會啊,我會在那之前就把他殺死。”孟陸攤手,“不過事後我肯定會被将軍一槍給斃了,到時候還要麻煩你給我收屍啊,甄副官。”

副官沒有再回答他,離開了房間。

孟陸孤零零地站着,嘆道:“這群狼環飼,許寧啊許寧,你可怎麽辦呢?”

許寧此時正在看書。

如今金陵的書局,很少進木版印刷的書籍。這次到北平來,許寧得空收羅了幾本,正是手不釋卷。

每當他有煩惱的時候,他就選擇去看書,卻不是什麽書經注解,而是看話本和傳奇。這些寫的更加精彩,書中人物神異非常、經歷坎坷。許寧每看到高潮起伏時,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酣暢。好像他自己也是那書中的人物,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和煩惱,經歷幾番挫折,最後都能完美化解。

可現實,往往并非如此。

這幾日來,北平局勢本就不定,段正歧又攪了一手渾水,變得更加動蕩不安。許寧有時候會想,段正歧他究竟在想什麽?加入軍閥,獲得生殺奪予的力量,他是不是就滿足了?還是說他有更大的野心,甚至想要效仿袁世凱……

許寧立馬停止了自己的猜想,因為他不知再想下去,他該如何面對段正歧。即便曾是師徒,走到末路,也只能相待如路人。

或者,連路人都不如。

今天他去找了先生,但是先生并沒有見他,只派人将信交還了回來。送信傳話的人對許寧并沒有什麽好臉色,恐怕在圈子內,許寧害得先生被捕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

“先生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傳話人道,“他說人在其位,總是身不由己。但今後,還是不必再見了。”

許寧心痛,忍不住上前拉住人,問:“我想知道先生的傷有沒有大礙!”

“這和你沒幹系了!”那人甩開他,“許寧,我從沒想到你也是這樣攀權附貴的人!先生不好意思責怪你,但我可不會!我告訴你,今後你便是再來,也沒有人會應了,去走你的陽關大道吧!”

“我不是!”許寧想要辯解。

不是什麽?段正歧的人不是他引過去的?先生不是被他害得入獄的?還是說,不是他向先生說了謊言,隐瞞了段正歧他們的身份?

“我只是……”

只是身不由己。

這個詞,今天到底聽了多少遍?

可即便世上人人都是身不由己,但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到底還是自己的意思。

許寧突然明悟過來,從他向先生隐瞞段正歧身份的那一刻起,從他幫助段正歧挑撥先生與馮系關系的那一刻起,他其實已經做出了決定。

他站在了段正歧的身後,抛下了他的原則,這就是選擇的代價。

而段正歧,又是怎麽想的呢?

正回憶着,房門被人敲響。段某人不請自入,直接走了進來。

許寧心裏正有些火氣。

“狗剩,找我有事?”

段正歧難得呆在原地,想,早上還叫人家剩骨,晚上就變成狗剩?

算了,反正都是被人嫌棄不要的玩意兒。

他走上前,掏出早已寫好的字給許寧看。

【明日一早,送你回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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