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變

“回金陵?為什麽?”

許寧放下手裏的書,看向段正歧。

段正歧當然沒能回話,假設他不啞的話,恐怕也不想回話。他撣了一下衣袖,沒多留半秒給許寧,轉身就走。那背影潇灑,仿佛特地來就是知會一聲。我告訴你要回金陵,所以你就得回去。

許寧想想就覺得不對勁,為何這麽着急?

這特地跑來說一聲,也不給個緣由就走了。不行,他得找段狗剩問個清楚!

他邁開步子剛出房門,就差點和人撞了個正着。

“許先生,這麽大晚上的,您急着去哪?”

許寧擡頭看一眼,呵,還是個熟人。

人模狗樣站在他面前的年輕軍官,不就是那天去先生家搜捕,将他們一起抓入大牢的罪魁禍首麽!

來人見許寧盯着自己,微微彎腰,介紹自己:“鄙人姚二,是将軍的屬下。”他又見許寧似乎目光不善,道,“在其位謀其職,之前若有得罪先生的地方,還望先生海涵。”

“姚二……”許寧念叨着這個名字,“孟陸和你,這都是真名?”

“當然是真名。我們幾人遇見将軍後,便按年齡為序起了名字,小六是最小的。”

“起名?那之前的名字?”

“有的原是孤兒,自然沒有姓名。有人因為些緣由,舍棄了前名。日後若是有緣,先生自然會見到他們,到時候不妨親自問一問。”

三言兩語交流下來,許寧就知道這姚二不是個簡單人物。他言談進退有序、不卑不恭,總把主權掌握在自己手裏,是個不好招惹的家夥。與其和這樣的人相處,他倒寧願多見孟陸幾眼。

姚二見許寧又心不在焉,四處打量着什麽,猜測道:“先生可是在找将軍?若是的話,今晚可能不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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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方便?”許寧問。

姚二笑了笑:“将軍出去會友,已經不在府上。”

“那他何時回來,我等他。”

姚二露出一個笑容。

他低聲道:“将軍今晚,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許寧一愣,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他話語裏的意思,臉頰上竄起一抹微紅。

“他他,他竟然去那種地方!”

……

去那種地方的段正歧,剛剛下了車,被人迎進了樓裏。

“段将軍!”

“小段将軍!”

“正歧。”

他一進門,便聽到許多人招呼他。而人的關系,親疏遠近,此時在稱呼中就可見一斑。段正歧向幾個直呼他名字的年輕人走去,不去理睬旁的眼神,徑自坐下了。

這幾個年輕人歲數和段正歧相差無幾,都是親皖系或者中立将領的公子。他們此時見的段正歧來了,熱絡地招呼。

“沒想到大忙人今日竟有空出來。”

“呵呵,他當然有空,馮玉祥忙得不可開交,他不就有空了麽?”

幾人笑鬧間,将家國大事當玩笑般說了,也不以為意。

這就是權勢的力量。手握權力的人,才有俯視他人的資本。當然這其中也有不同,有的人權勢來自祖上封蔭;而有人卻要靠自己,從沙場拼搏出一條血路。然而即便是有拼搏沙場的能力,若沒有機緣,最終也只能做了別人的墊腳磚。

這幾位公子身後跟着幾名年輕的士官,是他們父輩從軍隊裏挑出來的俊才。這些人本都是百裏挑一的人才,卻被打發來這些公子哥身邊,成了吃喝玩樂的随從。若是沒有遇到義父,段正歧如今,大概也和這些人差不多。或許因為他的啞疾,還得不到這麽“好”的差事呢。

“哎,正歧,說來你也是二十了,可有想過娶妻?”

閑聊間,一位少爺突然談到婚嫁。

“前些日子,我父親給我相了一位小姐,才貌雙全,還是女子學校的學生。我是沒見過,倒不知道人怎樣。”

“就怕是之前去廣場鬧事的那種女學生,你就苦惱了。”

“去,說什麽呢你!”

段正歧聽着他們調侃,并沒有“說話”的意思。

見他這模樣,倒是有人笑道:“我們正歧當然舍不得娶妻,娶了老婆哪還能這麽光明正大地出來玩耍?這不是浪費了他天生的好資本麽?”

旁邊人一愣,頓時大笑。

“哈哈哈,那是!畢竟正歧這小子十六歲就已經叱咤江湖,‘威名’赫赫了!”

幾個年輕人相視大笑,笑聲裏都有些促狹的意思。

段正歧聽着這笑聲,卻覺得有些刺耳。他本是在府邸裏待得煩悶,才想借機出來散散心。可不想出來以後,卻半點沒有纾解,聽着這幫人葷言葷語,倒是更覺不耐了。

他想起了許寧,那樣性子的人,大概是從沒有進過這般場合吧。

“說起來,今天的貨色倒是有些特殊。”突然有人開口道,“別說是正歧,怕是你們在座幾人,都沒見識過。”

“笑話,桃紅柳綠,燕瘦環肥,爺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你說來聽聽。”

先前開口的人笑了,指向樓下。

“喏,你們看。好戲開場了!”

衆人順着他的視線看下去,只見樓下大堂,一群穿着儒裝的少年走上了臺。他們面容俊秀,身形比成年男子單薄些,顯得幾分青澀。這群少年款款走來,長衫曳地,像是古書話本裏提到的翩翩公子,俊逸靈秀,好像下一瞬就要和哪個狐妖蛇女隐遁山林去了。

“竟是如此,妙啊妙!這樣的少年書生,玩起來肯定也頗有滋味。”

有人拍掌大贊,卻突然聽見旁邊一聲巨響。

衆人吃驚望去,只見段正歧摔了杯盞猝然站起!他目光盯着臺下那些少年,好似要吃人!下一刻,段正歧披起大衣,轉身就向外走去。

“正歧?等等,你去哪!”

身後人的呼喊段正歧概不入耳。他忍着滔天怒火,怕自己再多留一秒,就要把這風流場子都給掀了!

剛才那些少年出來的時候,有那麽一瞬,段正歧以為自己看到了年輕時的許寧。可接着聽到旁邊人亵玩的話語,那假想頓時煙消雲散!再聽到那些污言穢語,段正歧只覺得心中最幹淨的一塊秘地被人玷污!

他無法接受,更不能忍耐!

少年書生,少年書生!他們哪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少年書生,什麽叫家國為懷,什麽叫君子德行!哪是那些假扮的僞劣貨可以比拟的!

“将軍,将軍!”

今天出門跟随的司機在後面追趕着,卻被段正歧大步流星地甩開了。

段将軍就這樣頂着一肚子的怒火,回了府邸。

門口迎接的親兵見将軍臉色難看,幾次欲言又止,到底沒敢說話。因此段正歧徑直走到大堂,都沒想到自己會遇見那人。

“回來的這麽早?”

許寧放下書,看向他。

“溫柔鄉暖,不該醉是怡人麽?”

段正歧後背一僵,錯愕地看向許寧。

“姚先生跟我說,你今晚恐怕是不會回來。”許寧溫柔笑道,“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以将軍的能耐,最起碼要大戰到天明。呵,段将軍真是好生威風啊。”

段正歧沉默。

許寧心裏壓着火氣,見段正歧這模樣,更是怒意難消。

“我少時與你說,郭睦人倫,本是天理綱常,無有不可。但萬事都有止有序,更不可荒淫過度。段正歧!”他怒其不争道,“把琴瑟之好當成欲火宣洩,你到底是何時變成了這樣的人!”

“嘶。”孟陸躲在暗處,揉着肩膀,“我都沒見過老将軍這樣罵過将軍!許寧這樣真像——”

“像什麽?”姚二問。

“像是老子在罵兒子啊!”

段正歧本來心裏有幾分愧疚,在許寧幾句追問下,愧疚卻漸漸消散,壓抑的怒火再次升了上來。

你要我遵循綱常,你要我不可荒淫!現在說這些又還有什麽用?不可破的已經破了,再也回不到原初。最關鍵的是,如果你要教我渡我,為什麽偏偏在我最需要你的那幾年,你不在我身邊!

我到底已經做不成你要的正人君子,現在就是個豺狼小人。怎麽樣,你厭惡麽?是不是還想像當年那樣,再抛棄我一次!

他一雙黑眸怒意熊熊地看向許寧,像是要把人從現下的時空挖出來,刻進眼裏心裏!

許寧一怔,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這一動作更惹惱了段正歧,他兩三步走上前,一把拉住許寧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把許寧胳膊勒斷。

許寧不可避免地對上那雙眼睛。

【你又不要我了嗎?】

恍然間,他仿佛聽見段正歧的聲音。

你不要我了嗎?

小啞兒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地看着他。

“我……”許寧開口又閉上,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形勢。

段正歧低頭,看着他的嘴唇開開合合,只覺得心底的一絲怒火混着其他什麽,霎時燃燒得更旺。這把無形之火來勢兇猛,他忍不住想抓住許寧,緊緊扣在手心,更讓他想——

後一個念頭還沒來得及聚成,門外親兵跑進來,高聲急道。

“将軍!不好,有人強闖府邸!”

段正歧一個錯手,松開了力道,許寧趁機掙脫開去。

“什麽人?竟然敢擅闖入府!”副官從角落裏出來,蹙眉問。

“是,是——”

親兵還沒說完,便有人朗聲笑道。

“是我!特地來拜訪段小将軍!”

那人身後跟着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一股腦地沖入宅內,和段正歧的屬下成兩相對立之勢。

“習文?!”

張習文沖許寧點頭,笑道。

“當然,還要來把我的人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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