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牲

晨煙藹藹,把黃埔江水送入港灣。

港口前,渡橋下,擁擠着一群光着膀子的挑夫,看到有人下船便遠遠地喊道:“大人可需要幫忙搬運行李!一斤一裏一角錢!”

他們不敢湊近,只能嘶啞着嗓子喊着。幸運的時候,便能接到一兩樁生意,要是走了黴運,被貴客的保镖們推搡開,也不敢吱聲。

出了港口便是一條不寬不窄的路,地面上鋪着電車的車軌,半空中駕着電網,有時候能看見那電車哐啷哐啷從遠處駛來,驢車馬車便都被主人鞭策停在一旁,等這鐵怪物走遠了,才繼續上路。或者再往遠處望一些,便能看到好多西式的洋樓氣派地立在街道兩旁,猶如西裝革履的男士恭迎着客人。樓上或用大字刻着某某公司,或寫着某某銀行的招牌。而在相隔幾條街的另一旁,則是一幢幢中式小樓,藥店、書局、布鋪,還有種種零碎的小物件,都可以在這裏買得。

中西并肩,新舊林立。這就是上海。

這是中國被迫打開對外貿易口岸後,最先進入現代的城市。

許寧下船之後走到街口,或許是看他面善,一個發傳單的小報童笑嘻嘻地遞了一張過來。

“先生瞧一瞧呢,四大名花決賽,千嬌百媚,争奇鬥豔!先生有興趣就看一看哇。”

許寧低頭一瞧,只見傳單上是一個女人畫報,穿着旗袍,抹着紅嫩的胭脂對着他嬌嬌一笑。他還沒看清,旁邊伸出一只手來,愣把這海報奪去。

段正歧将畫報随手撕了,見許寧望過來,雙眉一挑,隐有不滿。

許寧哭笑不得,這段小狗自己不知道幾經歷練歡場了,偏生地還要管自己。他也不去生氣,拎起行禮道:“我可不像某些人,辦公的時候,才不會總想這些風花雪月。”

段正歧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面色一僵,有些遷怒地瞪了那報童一眼。可憐報童今天出門沒看黃歷,否則定可知道,今日,忌狗。

兩人這次出行是輕裝上陣,不僅沒帶多少行李,連随員也一個都沒有帶。當初知道這一點時,段正歧一幹手下們強烈抗議。

“上海局勢如此複雜,黨派林立,又是青幫的大本營,你這是要羊入虎口。”張三說。

“我不贊同。”姚二。

“除非先生能提出一個合适的理由。”孟陸道。

Advertisement

丁一:“有合适的理由也不行,任他妙嘴生花,危險還是危險。”

妙“嘴”生花的人究竟是誰?許寧看了他一眼,解釋道:“如今金陵剛剛易主,需要人手在此穩定,不可能排出太多人跟随。而且人越多目标越大,我并不想引起注意。”

“那一個人都不帶也太不安全了!”

“只是路上不帶人而已,我相信你們在上海不會沒有暗線,到了那,再聯系留守上海的人員也一樣。”

“的确是。這麽一說,老四老五都在上海,也沒什麽不方便啊。”張三念叨。

丁一一個巴掌上去,怒道:“幫誰說話呢你!”

“如果各位實在擔心你們将軍安危,那就由我一個人去,還方便些。”最後許寧實在是被他們煩得不耐煩了,有些嫌棄道。

這句話說出來,立時沒有人做聲。

孟陸想,要是被将軍知道因為他們的多嘴,害他不能跟着許寧去上海。今晚挨鞭子的人,肯定又要多幾個了。

他只能無奈道:“那到了上海,記得早點聯系那邊的人手。”

“嗯。”

“照顧好将軍。”

許寧腹诽,那麽大的人哪還需要我照顧,嘴上還是道:“我會的。另外,槐叔他們也麻煩你們照顧了。”

如此這般,大費周折,才換來兩個人清淨的出行。段正歧對此倒很滿意,這麽好的獨處時機,求之不得。

他們這一次是扮作商人前來上海,事先便在一家酒店訂了房間,可登記的時候卻被前臺致歉道:“抱歉先生,原來定的兩間房,如今只剩一間了。您看是退房,還是就此住宿?”

段正歧眼前一亮。

許寧後背一寒,連忙問:“可我們定了兩間。”

“是的!實在對不住!”前臺鞠躬道,“因為這幾日前來登記入住的客人實在太多,房間都已客滿,預定兩天以上沒有入住的房間基本都被退訂,租給直接入住的客人了。是我們服務不周,但是附近其他酒店也都是這般情況,給您添麻煩了。”

許寧蹙眉,又不是節日又不是假期,為何房間如此緊張?

“難道整個上海,都沒有房間了?”

“或許還有一些吧,但是環境和安保肯定不如我們這邊。”前臺小心翼翼道,“客人若要在上海暫留,還是住安全一點的地方比較好。”

安全?意思是現在的上海不太安全嗎?

許寧有心再問,但知道若再久留難免會引起注意,便只能妥協道:“好,那就一間房。”

至于段正歧,這個啞巴,從頭至尾沒有發表意見。然而進了房間的時候,許寧卻看見他身後的尾巴仿佛都翹起來了。

許寧他冷笑道:“将軍很開心嗎?”

段正歧微微一笑。

【是啊。】

他望着許寧,無聲地說。

許寧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調戲的黃花閨女,他有些惱怒,卻覺得再計較下去才是中了段狗剩的圈套。于是,只能裝作若無其事道:“先暫時住一兩天,等聯系好你在上海的人手,我們便可以離開。”

段正歧不置可否,走到窗邊去看風景。

“在這之前,我也會去聯系在上海的同學舊友。”許寧一頓,道,“希望他們能幫我聯系上左派的人,傳遞消息。”只是他不知道,這些舊友中,又有幾個人願意見自己。

“剛才侍者話語裏的意思,是上海并不太平,可眼下戰火還沒波及到江浙,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怎麽了?”

許寧自言自語到一半,突然聽見敲擊聲。

他擡頭,只看見段正歧半倚在牆邊,目光投向樓下。而剛才那敲擊聲,就是他用手指敲擊窗檐,示意許寧過去。

“你看見什麽了?這——”

許寧睜大眼睛,只見遠處一家外資銀行,正被一群人團團圍住。那群人手裏拿着木棍和重物,投擲向門口,将銀行堵得水洩不通。

“該死的漢奸,有本事逃,你有本事出來啊!”

“你有本事出來!”

“還我們血汗錢!還我們薪水!”

“對!”

“這是……工人游行?”許寧終于明白,為什麽剛才酒店侍者要說上海不安全了。

這不是一般的工人游行。

段正歧心道。他看了眼樓下,那群示威的工人明顯各有組織,有人負責吶喊,有人負責煽動,甚至還有人站哨注意警察的動靜。這份組織能力,遠遠不是李默他們那次小小打鬧所能相比的。而且看人數,最少也有兩百人。

而這,或許還只是九牛一毛。

上海要有大變革了!許寧與段正歧互看一眼,他們也應該加快行動了。

工人游行示威比想象中的還要嚴重,到了許寧抵達上海的第二天,便聽傳聞說工人們沖擊了租界,還發生了流血沖突。

他們坐在酒店大廳,聽着樓下的客人議論着此事。

“聽說還有來不及撤退的外國使臣,被他們抓到了,最後還是出動警察才僥幸逃得了一命。”

“這幫暴民!”

“游行的工人好像也有傷亡呢。”

“什麽游行,就是暴動,該活活打死才好,都是些賤命。”

許寧筷子猛地拍在桌上,段正歧抓住了他的手,緊緊握着。許寧深吸一口氣。

“我不是。我沒有必要和這些人置氣。”他搖了搖頭,“回屋吧。”

而回到屋裏,許寧靜靜坐了一會,突然開口道:“籠中困獸。”

段正歧回頭看他。

“果然我是自縛為牢,自償惡果。”

他擡頭看向段正歧,眼裏流露出掙紮。

“我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成為被人利用的棋子。”

段正歧知道他在痛恨什麽,他在為那些淪為兩方争執的棋子的工人們而嘆息。而就在不久之前,段正歧也用類似的招數,壓制了金陵的城北軍營。當時軍營內的大隊長若不是自己人,那些聚集的學生和工人們,說不定也有人喪了性命。

棋子,的确是棋子。區別頂多在于,有些人将他們當做用完就棄的棋子,毫不憐惜;有些人知道他們有血有肉,但更知道血肉的犧牲會激起更多人的怒火與反抗。終究,利用的意志是一樣的。

更有甚者,被利用的棋子們未必不知道自己是在被利用。然而為了他們渴望的目标、憧憬的理想,他們甘願赴死,并且把這稱作為犧牲。犧牲?若犧牲一條人命保住一座城,勉強可被稱為烈舉。若犧牲半數的人命才能守護一座城,那只能稱為慘劇。

許寧知道若要守住金陵,他早晚有一天也要面臨這種選擇,而這種抉擇,絕對不止一次。段正歧或許不以為意,但是對于許寧,在理想淪喪與不擇手段之間,并沒有哪個是更容易。

所以他困于籠中,背負着枷鎖,每向前邁出一步,都能看見腳下他人的鮮血。段正歧見他心情不好,走上前,正準備勸慰些什麽。門外突然傳來陣陣騷動。

“快跑啊,他們沖進來了!”

“警衛呢,警衛去哪裏來?”

只聽見人們混亂的呼喊,還有孩子的哭聲。

“Mummy,dady!”

屋外混亂一片,許寧立刻坐起身,與段正歧對視,兩人幾乎都在一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麽。

“不可能!”許寧錯愕道,這只是一間普通酒店,為什麽工人們要沖擊這裏!

段正歧卻飛快地用雜物堵住門口,他已經能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混雜着粗噶的喘氣,就像是毫無理智的野獸。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脫去,只留一件襯衫,對許寧也是如此做。

段正歧久經戰場,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在的形勢。工人們剛剛在和警察的交鋒中失去了不少親友,正是熱血悲憤。這次沖擊可能是一次針對性的計劃,也可能只是報複發洩,但無論是哪一種,沖動起來的人們可不會管你和他們有沒有仇。

許寧被推到櫃子裏時,正聽見房門被人劇烈撞擊的聲音。他見段正歧要關上櫃門,連忙抓住他,“你要去哪,外面危險!”

段正歧停頓了一下,右手摸上他的臉頰,深深看了一眼,然後便綁住了許寧的手,堵住了他的嘴。最後用力關上櫃門,鎖上櫃子!

轟隆!與此同時,門也被人撞開。

“這裏也有人!”

“抓住他,和隔壁那洋鬼子一起綁起來!”

“他要跑了,追!”

一片慌亂,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一切動靜安靜了下來。許寧這才像找回了自己,他的手腕已經在掙紮中磨破,卻終于掙開了束縛。他一把拿下堵着嘴的布條,大聲喊:“段正歧,段正歧!”

沒有回應。許寧拼盡全身力氣去撞向櫃門,終于在最後一下時沖開。他從櫃中跌倒在地,立馬掙紮着爬起身,卻只看到——滿地狼藉,一片淩亂,到處是打碎的裝飾和撕碎的物件。

地毯上有一灘血,卻不見段正歧。

許寧愣怔站着。

“……正歧,段正歧!!”

門窗大開,無人應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