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生
今日的上海似乎與往日沒什麽不同。
碼頭上照樣有腳夫忙碌着卸貨,船廠裏依舊是忙得熱火朝天,便連街上的商鋪也是人來人往,一切如常,好像昨天的那一場暴動,并不存在。就連報紙刊頭,對昨日那場動亂也沒有多加報道,卻不知無人可以窺見的暗流,正藏在平靜的假象之下,随時準備着吞噬人。
然而對許多普通人來說,這也不過是平常一日。
小營房,散住區。
二毛出去溜了一圈,剛從橋洞裏鑽回來,就被賞了一個毛栗子。一個老人抓起笤帚,追在他後面道:“去哪野了一上午,還知道歸家啊,知道回家!”
“哎呦,阿爺,阿爺別打了。”二毛抱頭鼠竄,“我是上街打聽消息去了!”
二毛爺爺聞言放下笤帚。
“你?打聽什麽消息?”
二毛湊近他,悄聲道:“昨天街上不是出事了麽,我聽說好多人沖進了一家洋人開的客棧,傷了不少人。哎,阿爺,今天牛叔也一直沒回家,是不是也跟着去鬧事,逃在外面呢!”
“……這種事,輪不到你小孩子家家管。”二毛爺爺沉默一瞬,又抄起笤帚,“我讓你買的東西呢?”
“哎,買了買了!打我的時候就不知道我是小孩了。”
二毛連忙把藥包高舉在手,他爺爺一把奪過,瞪了這小屁孩一眼。
“你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啊,爺爺,你真是我親爺爺。”
二毛垂頭喪臉地跟在老人身後,回去的小道上,卻又嬉皮笑臉起來與各路人打招呼。
“李嬸早啊,你又胖啦。”
Advertisement
“王大虎,你昨天欠我的一斤石還沒給呢!”
“知道啦。”街對面的矮棚裏鑽出一個腦袋,“少不了你的,傻二毛,又被你爺爺打了!”
“呸!”
二毛哼哼啐了他一口。
“二毛!”爺爺回頭一瞪,他立馬又蔫頭蔫腦地跟在後頭。一老一小,在這個不足五十坪,卻足足住了十戶人家四十三口人的裏弄裏轉悠了半天,終于回到了家。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用石頭砌的矮房,房頂是用船廠撿來的廢材勉強拼成的。門前坐着一個小丫頭,正在玩泥巴,聽見聲音擡頭笑道:“丫丫,鍋鍋。”
“哎,三毛!”
二毛上前抱住妹妹,就是狠狠一大口親。三毛咯咯笑着,把口水鼻涕都蹭在二毛的衣裳上。爺爺實在看不過去,一把把他拎起來。
“幹什麽啊,阿爺,我又不嫌三毛髒。”
“我嫌你髒!”爺爺狠狠鄙視他一眼,“你這衣服多少天沒洗了,還敢給三毛擦臉?”說完,又和顏悅色地問小丫頭道,“三毛,告訴阿爺,你有沒有完成好任務啊?”
小丫頭抱着二毛的腰,用力地點了下頭。
“完成……睡!”她小手指着屋內,爺爺會意,便彎腰進了屋子。進去後,心無旁骛,解開藥包開始分類撿拾。
而在他身後,二毛也一溜煙蹿了進來,看着爺爺擺弄藥材。須臾,看了眼角落。
“阿爺,這人不會是死了吧。”
順着他的視線,可以看到在這不足三坪的小房角落內,竟然躺着一個沉睡不起的青年。那青年滿臉的血污,衣衫也被污漬浸透,看不出原本模樣。而聽二毛的口氣,這位還是一個“不速之客”。
“你昨天把他撿回來的時候,這人就沒動彈過,別是個死人。”對于霸占了自己家房子的陌生人,二毛有幾分嫌棄。
“你懂什麽?”爺爺白了他一眼,把手裏整理好的藥包遞過去,“幫我煮藥去!”
“哼,煮藥,煮藥,看這人的模樣指不定是犯了什麽事,說不定還是殺人犯呢!阿爺你就爛好心吧。”二毛不樂意地哼着,但還是聽命煮藥去了。
而在他離開後,爺爺坐到昏睡的男人身邊,替他診脈。老人一邊摸着胡須,一邊微微皺着眉,正在此時,卻感到身下的手臂微微動了動。
他擡頭望去,看到一雙黑亮的眼睛,不由喜道:“你醒了?”
“……”
陌生人沉沉望着他,那眼神有一瞬間的鋒銳,但随即變得迷茫。他環顧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身處何地。
“你身體怎麽樣,可還有哪裏痛?”老人見病人醒了,一時醫者心切,關心道,“你後腦似遭重創,頭腦這部位,本就是人的中樞,我還擔心你或許醒不過來。不過眼下,看你雙目有神,氣血通暢,心脈也無堵塞,還好還好,沒有大礙。來,讓我摸摸有沒有淤血?”
他又伸手要往這青年後腦勺磨去,卻被猛地拍打下了手臂。老人一愣,只見到青年弓起後背做出防備姿态,警惕地望着他。只是那眼神也太過野蠻,不似人而似獸。
老人捋須的手頓了一下,頓時有了不好的猜想。
“我叫廖庭風,是一名醫生,昨日見你混到在河岸邊,撿你回來救治。”
青年眼中的防備似乎微微少了些,但還是充滿警惕。
“你可有家人,可需要我幫你聯系?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見他聽得懂,廖庭風又繼續問,不過有點懷疑,這人模樣不太正常,莫不是得了失憶之症?誰知他這話一問來,就得到對方一個大大的白眼,對面那青年看着他,眼裏露出一絲譏笑。
廖庭風:……被人嘲笑了。不過至少說明人沒失憶,那就好。
只不過既然沒失憶,怎麽老是不說話呢?廖庭風正疑惑着,卻見青年的視線越過他,看向他身後。他随之望去,看到的是自己的珍藏,也是這屋裏唯一的一件貴重事物——一支狼毫筆。
“啊!難不成……你等等!”老人想到了什麽,連忙走過去拿起毛筆,想了想又端來一碗水。
“來,給你。”
老人期待地望着他,果然,青年望了他一眼,就握起毛筆開始寫字。
“嗯嗯,握筆很穩,轉折有力,好!”比二毛那臭小子好多了。
【這是哪裏?】
“這裏是浦東小營房,是我們住的一塊散居區。”老人回道,“你要回家的話可要我幫你聯系什麽人?你有什麽能夠聯絡到的親人,先寫下來,我再去幫你問一問。”
聽聞此句,青年握着筆的手突然僵住,廖庭風正有些疑惑,卻見他又開始寫字。老人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看那字緩緩成形。
“先……生?”他讀出地上那兩個字。
“是指你的老師嗎?”老人問,“可不知這位先生,又叫什麽名字?”
“許寧!”
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許寧擡頭一看,便見兩三人從房間外面走了進來,而喊他名字的那個,眼神卻說不上善意。
“你就是許寧?”
“是。”
許寧起身,卻在下一瞬間,又被一股大力擊倒在地。
“就是你連累我們将軍下落不明!”那打了許寧一拳的男人呵斥道,“你還好意思站在這裏!”他似乎還想補幾腳,卻被身邊的人攔住。
“四哥!”那青年不忿他,“你袒護他做什麽?”
許寧這時站起來,抹掉嘴角被打出的血,卻不去看行兇者,而是看向他口中的四哥。
那是一個衣冠楚楚、模樣溫文的年輕人,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景下也沒有露出半分焦慮不安,心性應該十分堅定沉穩。只是不知為何,許寧一眼下來覺得這人有些莫名的熟悉。
被稱為四哥的人搖了搖頭,走到許寧面前,與他對視。許寧沉默地站着。
須臾,那四哥笑了笑,開口道:
【許先生。】
許寧微微睜大眼睛,因為那人雖然張口,他卻沒有聽到聲音。那一聲稱呼與其說是許寧聽到的,不如說是他看見的。這個人竟然和段正歧一樣,是一個啞兒。他想起了來上海之前,孟陸給他看的名單。
霍祀,霍四。
段正歧軍下,行四的屬下,也是唯一一個和段正歧一樣,有啞疾的屬下。
這裏并不是一個适宜談話的地方。霍祀看了眼四處透風的房間,對身邊人示意,便另有人上前道:“許先生,請跟我們離開。”而跟在霍祀右邊一上來就打了許寧一拳的莽撞青年,聞言狠狠瞪了許寧一眼,卻也不敢反對。
只看幾人行止,許寧知道,這裏面真正說話有分量的人物是誰了。
“等等。”
所以他在決定之前,開了口。
霍祀轉頭回來看他。
“我有一個問題。”
許寧用拇指将血跡随意揩在衣服,紅色血滴襯着白襯衫,有幾分蕭肅。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卻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邊。
“我與正歧一到上海就聯系了你們,并轉告了所在地點,卻遲遲不見你們蹤影。昨日酒店出事,轟動全城無人不曉,而你們卻今天才找上門。”許寧看着霍祀,“我不相信段正歧的下屬,只有這樣的效率。更不相信有人明知主帥失蹤,會如此姍姍來遲。至少,你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原因。否則——”
他說:“我只能回禀金陵,上海分部霍祀,或已背叛。”
“你說什麽呢,混賬!”
賈午熱血上湧,就又想沖過去揍人,卻再次被霍祀攔住。
“四哥!”
霍祀微微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搖了搖頭。賈午只能氣呼呼地收回拳頭,退了回去。霍祀又去看向許寧。這個書生,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他早就收到丁一和孟陸等人的來信,知道将軍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物,甚至對兩人的過去也有幾分分析。然而在霍祀的印象中,許寧的形象終歸還只是一張紙片,薄薄一層。
而今天,這個人出現在他面前,才血肉豐滿起來。不急不躁,也不輕信盲從,知道他們是段正歧的屬下,卻也抱着一份警惕之心;知道他們是段将軍的屬下,竟敢抱着這份警惕之心。出事已經兩天,他本以為許寧會陷入懊惱愧疚中不可自拔。沒想到這人不僅還理智,甚至比平日更清醒。
這就是将軍念念不忘的許先生。霍祀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向手下要來紙筆。
許寧見他連這一點都和段正歧很相似,目光複雜。
只見霍祀握着鋼筆,很快寫道。
【這兩個問題,我現在就回答先生。】
【我們的确是第一日就知道您和将軍住宿在這家酒店,應當立刻來迎接,但是——】他擡頭看了一眼許寧,才繼續寫。
【但是将軍,卻命我們暫時不要露面。不在第一時間将您二位轉移到上海據點,是将軍的命令。】
段正歧?
許寧一愣,随即又是苦笑。他能想象到段正歧這麽做的原因,卻沒想到那人竟然連安全問題都可以兒戲,不由又氣又恨。
【而昨日,我們接到線報知道酒店出事,本可以即刻趕來,卻被人帶着槍火突襲了據點,兄弟們奮力交戰一夜才得以脫身。今日一早,獲悉将軍出事,便立刻趕來。】
據點遭襲?許寧錯愕望去,這一下才注意到霍祀整齊的衣領下,露出的一點繃帶的邊緣。再去看其他幾人,雖看不出受傷,但面色蒼白,雙眼浮腫,顯然是一夜未睡所致。關于此事,他便信了三分。
“襲擊據點的人是誰?”
霍祀深深望了他一眼。
【這個人,先生也認識。】
【是甄咲。】
甄咲,他竟然還活着!這可是一個大麻煩。再細想他為何偏偏在此時襲擊上海據點,又讓人不禁陷入沉默。
許寧蹙眉:“難道昨日我們遭遇工人暴動,也和甄咲有關?”
霍祀搖頭。
【甄咲雖然背後有人,但那人也未必有如此神通廣大,襲擊據點或許是他精心預謀,但将軍來滬他絕不知情。而昨日工人們襲擊酒店,其實是為了抓捕一名潛藏在酒店的日本軍官。】說到這裏,他也露出無奈的神色。
【但後來行動失控,誤傷了不少無關之人。】
而段正歧,很不幸,就是這被誤傷的無關人員之一。
許寧急切問道:“據點被襲擊,那正歧來上海的消息會否洩露?現在可有他的蹤跡?”
【将軍來上海一事涉及機密,只有我們幾人知曉,并不會洩露。至于将軍的蹤跡,目前并沒有消息。但我想,沒有消息至少也是一個好消息。】
以段正歧的身份,若真落入敵手,絕不會是這麽風平浪靜。
“你們現在準備如何行事?”許寧沉默了一瞬,又道,“追尋正歧的蹤跡,應對甄咲的襲擊,還有我和正歧來上海的本來目的。霍先生可有主意如何處理這些事?”
霍祀頓了一頓,嘆息,實話道。
【并無良策。】
而說實話,眼下比段正歧失蹤更棘手的事,是甄咲的出現。這個人知曉皖系內部太多布局,有他掣肘,霍祀的許多力量都發揮不得。
許寧聞言,點了點頭。
“許某苦思一夜,本來也毫無頭緒,但聽霍先生剛才所言,恰好有些靈感,不知霍先生可願一聞?”
靈感?所有人看向他。
只聽許寧緩緩道:“雖不是何等良計,但若是施展得力,或可以緩解眼下局面。”他又擡頭,看向段正歧的得力幹将們,“而若各位各展其能,各施手段,也可能配合此計,畢其功于一役。”
霍祀也看向許寧,見這人仿佛不覺得自己說出什麽驚人之言,只是随意拿起路邊石子落在了棋盤上,并緩緩道來。看似不經意,卻自信沉着。此時此刻,許寧竟然還有如此應對。難道他不是該自責後怕,惶惶不安嗎?如今段正歧失蹤,他依舊能靜下心來出謀劃策,不會顯得冷血可怕嗎?
霍祀又笑嘆,冷血,未必。可怕,卻是真的。殺伐果斷、直取敵首是可怕,金剛怒目、仁心鑄劍也是可怕。
看似軟弱,卻不可擊倒,猶如一根風中蘆葦,被狂風吹得左搖右擺,也不能輕易被折斷腰身。像許寧這樣的人,以仁義道德為基石,以天下格局為棋盤,卻不願以他人為卒子。不知他的眼中,這個亂世是個什麽模樣?又不知道他能想到什麽辦法,解決眼前這一攤亂局?
于是霍祀落筆。
【但聞其詳。】
——
“你的先生是怎麽樣一個人?”矮房外,廖庭風一邊督促孫子熬藥一邊閑聊問啞巴。
啞巴想了想,認真寫下一行字。
【先生很好,但是生氣的時候,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