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報國身死 豈曰有憾

安排韋天舒去給明衍先生做腹腔微創手術的時候,韋天舒很平靜。他微笑着和淩遠站在住院部門口,和廖局長打官腔,表明自己一定會努力醫治明衍先生,誓不讓祖國科研留下遺憾。

廖局長急匆匆地去安排明衍先生,韋主任叫住淩院長。

韋主任顯得很客氣,和他平時洋蔥一樣的脾氣很不襯。他微笑着看淩院長:“院長,我知道您挺忙。麻煩您百忙之中回答我一個問題,這個‘老專家’如果沒有并發膽囊癌的話,我十分鐘就能解決手術。可是如果我十分鐘完成了,是不是顯得這次意義重大的手術特沒技術含量?”

淩遠抿了一下唇:“要麽你做完之後在手術室裏磨叽會兒。”

韋主任大贊:“要麽你能當院長呢!這麽馊的注意虧你能想出!”

淩遠道:“三牛……”

韋主任笑吟吟:“院長,我今天本來是要去柳林街道醫院的。您也知道,但是您随口就給推了。您知道我為啥要去麽?”

淩院長看着他。

“這個病人三年前在縣醫院做闌尾手術感染了。一直沒好,很受罪。本來是想來咱醫院再看看……您知道,咱醫院大外科永遠滿着。急診?急診您說了,不能收他這樣的。我想着吧,要不去咱下設的醫療站?我好歹能給做個手術。可是您讓排班的護士推遲我的手術,他就得等。他這一等吧,我倒想起來了,他能用咱院的急診,等他徹底腹膜炎敗血症了,可不就能急診了?”

韋天舒還是笑:“這命吧,真的分高低貴賤。”

韋主任給明衍先生做腹腔鏡微創手術,非常認真負責,九分鐘完成。多一分鐘都沒有。明衍先生還在麻醉中,肚子上兩條一厘米寬的小傷口,連縫合都不用。淩遠笑容可掬地和廖局長解釋這兩條一厘米長的傷口不嚴重,經過兩到三天的抗炎治療,明衍先生就可出院。

韋主任做完手術就去柳林街道醫院了。

淩院長站在大廳和一幫廳級局級幹部談笑,來來回回的人都看着。

明衍先生麻醉勁下去,睜開眼第一句話:“我想見見淩院長。”

管床醫生笑了一下:“淩院長現在在做手術,您等他下手術。”

明衍先生點點頭,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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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院長做了臺手術,下手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他着急回家,明衍先生的管床醫生來找他,似笑非笑:“院長,明衍先生要見您。”

淩遠換了衣服去住院部,明衍先生門口站着人,客氣禮貌地告訴他,明衍先生睡了。淩遠沒多想,馬上就走。

他心裏惦記着熏然晚上吃什麽,其他的不重要。

第二天明衍先生又醒了。她精神好了點,可以下床活動活動。明衍先生跟身邊的人笑道:“幫我謝謝韋天舒醫生,他的技術很棒。”

她身邊的人應了。

一會兒明衍先生又問:“淩院長來了嗎?”

護士長只好又去叫淩院長:“院長您去看看,明衍先生要見您。”

淩遠覺得莫名,不明白明衍先生幹嗎非得見他。他走到住院部,明衍先生門口的幾個人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淩遠敲了敲門,明衍先生的保姆打開門。她是個整齊的中年婦女,微笑着迎向淩院長:“先生等您很久了。”

淩遠實在有點懵,他和明衍先生基本上沒有關系,頂多在課本上認識她……怎麽說的和他們認識很久了似的。

明衍先生在小憩。淩遠進來的時候,她睜開眼,對着他,微微一笑。

明衍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七十七的老太太了,依舊沉靜娴美,端莊大方,令人心生仰慕。她身上歲月留下的苦難痕跡一點也不少,可是她依舊很美,很難想象她年輕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模樣。

“我想出去溜達溜達,淩院長。”明衍先生輕聲道:“今天天氣好。”

淩遠去要了輛輪椅,推着明衍先生往外走。他走得不快,明衍先生坐在輪椅上笑道:“麻煩你了呀。”

淩遠道:“這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他們這些人,是不是吓唬你了?”

淩遠一愣:“不,沒有。”

明衍先生微笑着搖頭:“我知道,我知道他們。可是你也不要怪他們。有些事情……就是有點奇怪吶。”

淩遠慢慢推着她,走進樓下的花園。附院花園不算小,很多住院的病人過來溜達。寒冷的季節裏有陽光的日子大家都格外珍惜。今天風也小,明衍先生很高興:“淩院長,我是想和你聊聊天,你不要怪罪。”

“哪兒的話呢,我的榮幸。”

明衍先生輕笑:“淩院長有愛人了沒有呀?”

淩遠頓了頓:“……有。”

“你們在一起嗎?”

“嗯。”

明衍先生很高興:“淩院長覺得,愛情是什麽呢?”

淩遠推着她溜達着。他覺得老太太有點可愛,也許這個年紀的人都愛拉着人談一談人生哲理,他不反感:“愛情……就是……抓着一個人,一輩子不放手吧。”

明衍那時候剛開始認字,拿着《西廂記》半懂不懂一個字一個字認。認到半截,興沖沖地跑過去一疊聲叫:“大爺叔大爺叔,什麽是愛情呀?”

那人放下報紙,從眼鏡片上方看她:“你問這個做什麽?”

明衍揮揮書本:“昨天和姆媽去聽戲,姆媽講‘寶黛共西廂’,好的很!我也要看。”

另一個人端着咖啡走過來,看見《西廂記》:“咦,囡囡看得懂?”

坐在沙發上的人道:“她哪裏看得懂。”

明衍看另一個人把咖啡放下,不甘心道:“二爺叔二爺叔,你說什麽是愛情?”

二爺叔卡了殼,看大爺叔。大爺叔一抖報紙:“抓着一個人,一輩子不放。”

二爺叔忽然就笑了。

明衍先生道:“我父親明堂沒有兄弟。但是他有好幾個堂兄弟……那時候大家住得近,雖然都分了支的,可是跟親的沒什麽兩樣。”

淩遠停下來,給明衍先生掖了掖毯子。

“二爺叔最喜歡小孩子。他經常抱着我玩,我們一起拍過照。可惜都找不着了。二爺叔教我唱俄語民歌,大爺叔就在一邊聽着。”

淩遠對上海明家有些耳聞。傳奇的家族,赫赫聲威又消聲殆盡的家族。明堂實業救國,暗地裏資助解放區,明堂的兩個堂弟……

淩遠一怔。

明衍先生笑:“大爺叔喜歡喝咖啡,可是不肯将就,不是二爺叔親手泡的嘗都不嘗。有時候興致上來了,還會唱兩句。京劇,滬劇,甚至是意大利歌劇,樣樣來得。二爺叔就在一邊伴奏,偶爾和兩聲。”

淩遠就靜靜地聽。

“大爺叔和二爺叔總是在一起,形影不離的。你說一個沒有另一個了怎麽辦?他們自己都沒有想過的。”

“後來大娘娘去世了,小爺叔走了。”

明衍先生沒有講下去,陷入長久的沉默。

一個故事總有個結局,哪怕輝煌熱烈的前情卻發展出個破敗凄涼的結尾。明衍先生并不想提,淩遠也就沒追問。

“您說,他們值得嗎?”

明衍先生笑了:“那時候的人都不理解他們,現在的人又怎麽會理解。”

老太太有點困了。她輕聲道:“淩院長,我能看着你嗎?”

淩遠停下輪椅,到她面前半蹲下:“您說。”

“你背不背詩?”

“背一點。”

“二爺叔以前經常教我背。他最喜歡一首,戴叔倫的,《塞上曲》。”

老太太認真地看着淩院長。

很奇妙,仿佛突然看穿了幾十年的時光的秘密。

“漢家旗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願得此身長報國……”

何須生入玉門關。

“年輕人,想好什麽,就去做吧。哪個時代,都需要一往無前的人。”

淩院長推着明衍先生在融融的和風裏走。歲月流逝太快,小姑娘拿着話本從樓上跑下來,忽然看見一匹白馬飛馳而過,便做了一場烽火狼煙,家國天下的夢。

明衍先生盹着了。淩遠推着她回病房,來來往往的人又都看着了。

明家。已經沒落得無可挽回,可還是徒有着喧嘩。最出名的兩個人,被微信微博各網站到處深扒歷史。一直找不到倆人很清晰的影像,他們的“真相”倒是被翻得徹底。先投靠國軍再投靠汪僞,實際上就是投機分子。政府為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給明家個面子,說明堂是紅色資本家。剩下的偉光正,誰會信呢。

明衍先生對此從未發一言。

淩遠稀裏糊塗得了明衍先生青眼,在各級領導面前挂了號。其他人笑嘻嘻:啧,還是咱院長有水平,撅着腚往明家跟前湊,這手術還是韋主任的呢。他倒是講究醫德往下設醫療站跑,煞筆了吧。

韋天舒在柳林街道醫院做完手術,回來就遞交了辭呈。

美資溫寧醫院一直在招收公立醫院裏資歷好的醫生。韋天舒過去就是微創治療中心主任。

淩遠背對着他,往窗下看。韋天舒笑了一下:“我這個人吧……太擰。你現在改革着,有我這麽一號人,天天給你下不來臺,你也不自在。少白……少白已經罵過我了,她還念着咱們幾個同學一場一個鍋裏撈面條的情分。其實你做院長做得挺出色,就是能不能……別總那麽不近人情……算了。”

韋天舒大概覺得說這些也挺沒意思:“我老早就想辭職了。只不過前些日子李睿受傷,我拖了拖。現在……”

“既然已經答應對方了,就按時去吧。”淩遠很平靜,還是沒回頭,專注地看窗外。

韋天舒蠕動一下嘴唇,走了。

淩院長似乎在出神,直到他的手機響起來。手機裏李警官溫和帶着笑意的聲音吻了他的耳朵一下:“老淩啊,你今天早上走得急,是不是沒吃胃藥?”

剛才仿佛如鋼鍛鐵鑄的淩院長,伸手捂住了眼睛。

獅子飼養手冊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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