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最簡潔的話,最重的情
韋天舒值一宿班,耷拉着兩個眼皮拖着步子往外走。天還沒亮透,韋天舒瑟縮一下,想着早上吃什麽,鴨血粉絲湯?累了一晚上,靈魂出竅了,浮在半空中瞧着自己機械的一步一步往外挪。
門診忽然有喧嘩,韋天舒抽抽鼻子,看見個老頭子,提着一只蛇皮袋很激動地跟護士說話。
韋天舒以為是醫鬧欺負護士,連忙小跑過去。跑近了才發現不是,這個衣着打扮還停留在三十年前的蒼老佝偻的老大爺只是反複地問:“那我怎麽辦呢?”
小護士很為難:“大爺,我們也沒辦法,您這個事……”
韋天舒問了一句:“怎麽了?”
小護士道:“這位大爺……做手術來的。”
韋天舒有點愣:“啊?”
小護士拿着大爺的病歷本:“大爺三年前在縣醫院做闌尾手術,感染了,反複遷延,這次大爺坐長途車來咱們醫院,想再來做一次手術。但是咱們大外科病床是滿的,急診的話……淩院長制定的急診收治條例,大爺也不符合……”
老頭子一個人來的。全身上下都是韋天舒最熟悉的味道:貧窮。他瑟縮地站着,幹枯的手指緊緊揪住蛇皮袋子——大概是他的行李。
老頭子帶的資料挺全,韋天舒翻了翻,幸而還沒有到最嚴重的地步:“急診不能收治嗎?”
小護士嘆氣,她也很同情老人,可惜沒用:“沒法辦,因為就算收治了,按照淩院長的條例,不能給他安排醫生。”
老頭子張皇地看着韋主任,用濃重的方言低聲乞求:“那,那我怎麽辦?”
韋天舒想起淩遠是弄了個什麽條例,他吐口氣,跟小護士道:“那這樣,讓他去柳林街道醫院,該檢查的檢查了,我今天……今天和明天,抽空去把手術做了。大爺您看行嗎?”
老頭子眨着眼睛,不知道怎麽辦。小護士笑道:“大爺,這是我們醫院普外韋主任,我們醫院最好的醫生了。他給您做沒錯的。”
淩遠和李熏然禮拜天就窩在沙發上看了一天動物世界。趙忠祥老師慈祥的聲音解說兩只獅子如何交配,生下小獅子,小獅子長大,離開獅群。剛出生的小獅子和貓咪還真沒有區別,毛茸茸的小圓臉,圓圓的大眼睛,眼角下垂,無辜可憐又睡不醒。小耳朵塌着,貼着腦袋,顫巍巍好幾只擠在一起吃奶。
李熏然看着看着,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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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遠去卧室搬了條毯子來,把李熏然裹好。平板裏的小獅子趴着睡覺,肉乎乎奶胖胖的身子一起一伏。李熏然卷着毯子枕着他的腿縮在沙發上,睡着的時候也是一起一伏。
淩遠拍拍他的背。
南京的陵墓發掘沒有新進展,紀錄片的結尾只說考古界還有争議,畢竟沒有很明确的表示墓主人就是那位蕭梁皇帝。紀錄片總有點故弄玄虛,弄了個意猶未盡的結尾。墓主人是誰,“藺”是誰,為什麽身邊要帶着一封內容尋常看上去只是問候的信入葬。
那封信,專家們拼拼湊湊攢齊了,有些字雖然辨認不出,但不影響主要意思。內容不長,總結起來也就三個字:君安否?
李熏然當時笑着跟淩遠說:“這大概是最重的情了。”
淩遠笑道:“嗯,何以見得。”
李熏然道:“我當警察這麽多年,問詢這麽多人,最真的真情流露,往往只有幾個字。”
淩遠一挑眉:“君安否也能是朋友說的,親戚說的。”
李熏然道:“還有情人說的。”
淩遠道:“不是情人呢?”
李熏然道:“不是情人幹嗎帶進墳墓。”
淩遠只好講求實際的:“你中午到底想吃什麽?”
李熏然有點不好意思:“你剛回國就做飯?咱出去吃或者叫外賣吧。”
淩遠道:“不要虛僞。”
李熏然道:“我想喝蔬菜湯。”
淩遠想仰天長嘆。
那玩意兒他都不愛喝。
周一的時候淩遠一大早接了個電話,衛生局廖局長親自打的,說著名物理學家明衍先生膽囊結石,經過上面慎重考慮,決定住進附院,由淩院長親自安排各項事宜。
淩遠花兩秒鐘尋思明衍是誰,然後非常利落地打官腔,感謝領導信任附院,附院一定全力配合。
冬天的早上起床主要靠毅力,淩遠牙齒打戰,哆嗦着穿衣服。衣服冰冰涼地貼在皮膚上,裹了一層冰,只能原地跳。才四點,玻璃窗上一層水霧,往下看路燈花花的一片。李熏然披着毯子進來:“又有病人?”
淩遠着急:“你怎麽起來了?快回去……別回去了,開門關門再閃着你。李主任有沒有告訴過你這段時間你千萬不能感冒?來來躺着,被窩裏還有點熱氣。”
李熏然爬上床,坐着:“我是突然想起來,你胃最近怎麽樣?”
淩遠笑:“還好。”
李熏然道:“這次又是誰?”
淩遠道:“明衍先生,咱國家國寶級的物理專家。”
李熏然恍然:“中學還學她呢,物理課本語文課外讀物都有。”
淩遠跳了半天,身體活動開,衣服也暖和了:“就是她,膽囊結石。這個得三牛來。”
都叫明衍“先生”,但其實她本人是個老太太。七十七歲,一生未婚,無兒無女。出身上海傳奇的世家,父親是歷史很有名的紅色資本家明堂。文|革的時候遭了罪,身體一直不好。
明衍參與了幾乎所有建國後能說的沒解密的物理科研,現在手頭上還有重大的研究項目,所以各種的“關懷”從中央到地方,一層一層壓下來。本來綠豆大的事,壓給淩遠就有磨盤大了。
“早上千萬吃熱的。別到處亂跑,我中午會給李局長打電話問他你去沒去警隊。好了躺好,別感冒。”
李熏然鑽進被子裏,眨巴着眼睛看他:“你早上吃什麽?別只照我不照自己。”
淩遠道:“醫院有職工食堂。”
李熏然用臉蹭蹭被子:“其實我已經打報告要求歸隊了。”
淩遠正在穿襪子,轉臉皺着眉看他:“嗯?”
李熏然笑笑:“離隊時間太久。我該歸隊啦。”
淩遠想訓斥幾句,又覺得沒辦法。李熏然是李警官,就如同淩遠是淩院長。
“什麽時候歸隊?”
“下周。”
“那你先休息吧。我得走了。”
“剛四點,又不是急診,你去幹嗎?”
“候旨呗。”
淩遠苦笑,在李熏然額頭上輕輕一吻:“再睡會兒。”
淩遠大早上去醫院,問了句:“韋主任呢?”
負責排班的護士道:“今天韋主任去柳林街道醫院,那是咱們院定點下設醫療站,有手術。”
淩遠随口道:“讓韋主任把手術推一推,明衍先生的腹腔鏡微創手術他來完成。”
排班護士應了聲。
領導們很關懷,很重視,很關注。廖局長先來的,一腦門子汗:“準備咋樣?哪個醫生來?你親自來?”
淩院長道:“不是我,是韋主任,這方面他是專家。”
廖局長道:“千萬不能出差錯。”
淩院長道:“放心吧。”
明衍先生坐着車來的。車子停在醫院門口的一瞬間,她從車窗往外瞧着,忽然愣了。
淩院長領着幾個科室主任迎接明衍先生一行,車停了,卻遲遲不見明衍先生下車。
淩院長笑快挂不住了,他拿眼睛問廖局長,廖局長去開車門:“明先生?”
明衍坐在車裏,聽見一聲“明先生”,悠悠地一晃神。
她看見他站在那裏了。
轎車門終于打開,老太太被人扶着,慢慢下車。她保養得很好,整齊,精致,在沙漠裏住了十幾年,在北方住了十幾年,她骨子裏還是老派的上海人。淩院長迎上去,跟她握手。她握住淩遠的手,用婉轉的上海話輕輕地問候:“侬好呀。”
獅子飼養手冊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