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接到鄭斯琦電話的時候,喬奉天正煨着一鍋小排。昨兒買的菠蘿是半熟,過酸過澀不易生食,喬奉天就給切成了小塊和小排一起燒。鍋底是涼油入冰糖煮的焦糖底,配上菠蘿,該是小孩兒愛吃的酸甜口。

盯着那個未知號碼,覺着有幾分眼熟,看了兩秒才按了接聽鍵。

鄭斯琦口吻如常,只是能聽出話裏隐了幾分怒意。倆人兩句一談,喬奉天啼笑皆非地捧着電話,這才反應過來——鄭彧這小妮子跟他爸撒謊,跟他自己也撒了謊。

“我現在過去方便麽?”鄭斯琦“能報下門牌號麽?”

“……13棟105。”

喬奉天把裝了白瑩瑩米飯的電飯鍋內膽鍋端上了飯桌,拿飯鏟翻攪了兩下,接着彎起手指頭“嗒嗒”叩了叩桌面。發了個信號,鄭彧和小五子活像到點喂食,從林立探出頭來的兩只金絲猴,立馬聞聲從沙發上直起了身。

“開飯了嘛?!”

喬奉天摸了摸鼻子,看着鄭彧那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不由扶額沖她如實說道,“棗兒……你爸要來逮你了。”

快去裏屋躲躲吧。

鄭斯琦印象裏的棗兒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粘他粘的想塊狗皮膏藥,哪兒有張嘴就胡說還天天準點兒就往別人家鑽的時候?鄭斯琦停了車,在鐵四局宿舍院兒裏來回轉了三圈兒,犄角旮旯胡同巷兒都鑽了,愣是沒找到13棟402.

扯了扯衣領,沒轍又撥了電話。

“恩,你說。”

鄭斯琦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那個,我沒找着13棟。”

喬奉天回頭看鄭彧扯着小五子急的在屋裏提溜亂轉,摸了摸脖子,“長了爬牆虎的那一棟,你找着了擡頭看,看四樓東頭那個窗戶擺了盆滴水觀音,我家。”

“爬牆虎是麽……”鄭斯琦退了兩步往上看,“我是在這棟樓下,但牌子上沒寫是13。”

“那個玩意兒別看,它掉漆了。”

“……”

“篤篤篤”門響,鄭彧聽了如臨大敵,抓着小五子的衣服擺就往廚房裏小步後撤,小五子給拽得沒轍,只能半展着臂煞有介事地擋在鄭彧前頭。

“喬善知我害怕……”

“你、你別怕!後面躲着!”

也不知道演的哪出兒童劇。

喬奉天哭笑不得地開了木門,見鄭斯琦正門外擰眉立着,把薄外套脫了挂在胳膊上。

“打擾了。”

“不會……”喬奉天側身讓出空隙,又緊跟裏的幾句,“您別太生氣,這事兒其實是我不對,沒想着打電話跟您确認一下,棗兒還小您別……”

“放心。”鄭斯琦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提步進屋,“我不打她。”

走了兩步又回頭沖喬奉天笑了一下,“你看我像那樣的人麽?”

那可說不準。

鄭彧聽了鄭斯琦進屋的動靜,真當他是要來提溜着自己的領子興師問罪要一通劈頭蓋臉臭罵了,忙把小手搭在小五子的肩上,怯怯地在門框處探出了半了小腦袋探視。

“過來。”

鄭斯琦立在客廳,解散了領上的兩顆扣,語調不徐不緩,擡手虛指着廚房。

“唔。”鄭彧立馬就縮了頭,連帶着小五子的半個身子一起給伸手猛扯了回去。

“還躲?”鄭斯琦挑眉,“鄭彧我數到三,出不出來你自己看着辦。”

“一。”

不出來。

“二。”

還不出來。

“三。”

就是不出來。

“鄭彧我跟你說,你聽好了,從今天起你就在廚房跟喬叔叔過吧,我每月給你付房租水電,你就別出來了。”說着就弓腰拾起了沙發上的外套,往胳膊上一搭,“我先走了。”

“不不不!一二三一二三!”

鄭彧蹭就鑽出來了,隔了一米直直立在鄭斯琦的面前。深埋着頭,噘着嘴,小肉手緊緊攥着衣服的荷葉邊兒,“爸爸對不起……”

喬奉天一旁幹看着,尴尬的不行,揮揮手讓小五子過來自己身邊待着,別擱廚房傻愣愣地望着。

“我問你。”鄭斯琦推了推眼鏡,“你來幾天了?”

“三天了……”猶猶豫豫,細細弱弱。

“頭發不是語文老師幫你紮的吧?老實說,誰給你紮的?”

“喬叔叔……”擡一根軟白的手指比了比喬奉天。

“怎麽糊弄小飯桌老師的?”

“說媽媽從國外回來了,帶我回家吃飯了……”

鄭斯琦聽完怔了一刻,低頭看鄭彧頭低得更深,快縮成了嫩粉色的一小團兒。

關于李覓涵的不存在,鄭斯琦從來沒有給過鄭彧一個或是不合乎常理,又或是分分明明冷冷靜靜的解釋。諸如,你的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又諸如,你的媽媽正生活在一個沒有苦難的天堂呢,從來沒說過。從一臂成長到時今一米,鄭彧也幾乎沒問過,只一次兩年前幼兒園彙演,還奶聲奶氣的時候。

爸爸,媽媽呢,別的小朋友的媽媽都來了哦?媽媽說的次數不多,鄭彧連這個詞的咬字都顯得生疏而不自然連貫。

在國外,要等幾年哦。

鄭斯琦好像只這麽随口應了一句,敷衍了事到連他自己都記憶模糊了,鄭彧卻悶不吭聲記到了現在。愛不愛,想不想,父女倆像心有靈犀似的守着一個實則心照不宣的秘密,你不問,我不提。貌似周全謹慎的疼愛實則漏洞斑斑,鄭斯琦赫然心疼,內疚,難受,被棗兒瞞着騙着的幾分不悅頃刻煙消雲散,萬分之一都不曾留。

他蹲下來,沖鄭彧勾了勾手。鄭彧向前挪着步子,又不敢貼鄭斯琦太近,只能虛隔着一寸,繼續埋頭。鄭斯琦伸手去擡她圓潤潤的下巴,摸了一手冰涼涼的淚珠子。

“別哭。”

鄭斯琦笑着把她往懷裏一攬,“爸爸還沒罵你呢,哭什麽?”

插不上話,喬奉天就忙拿了一盒面巾紙遞過去。

鄭斯琦沖他點了下頭,抽了兩張,揉成一團,低頭往鄭彧臉上一覆,“為什麽不想去小飯桌吃飯?”

鄭彧閉着眼睛任鄭斯琦小心揩着頰上的淚花,沒說話。小五子在一邊就替她小聲兒解釋道,“學校裏有人說,爹不疼媽不愛的小孩兒才去小飯桌呢,等他們再長大點,就更不要他們這些小孩兒了。”

喬奉天聽了不由得在心裏“啧”了句嘴。誰他媽教出來的兔崽子嘴怎麽那麽欠抽呢。

“那怎麽不和爸爸老老實實說?怕爸爸不讓你來?”

鄭彧睜開眼,眼眶發紅疹似的染粉了一圈,鼻頭擤發亮,說話都帶着飲了霧霭似的濃重鼻音。聽着像把浸了水的小長笛。

“因為和爸爸說了,爸爸就會不讓我去小飯桌了。然後就會每天中午找時間來接我了,然後就會自己燒飯給我吃了,然後就會耽誤工作的。”

貼心可人的話是一套又一套,鄭斯琦深知只能信一半兒。

“耽誤爸爸的工作是工作,耽誤喬叔叔工作就不是工作了?老實說。”

鄭彧噘着嘴看了眼鄭斯琦,又看了眼喬奉天,低頭把臉往眼前人肩窩裏一埋,害羞似的嘟囔着。

“因為喬叔叔做飯太好吃了……”

我就知道。

鄭斯琦伸手往她胳膊軟肉上輕擰了一記,推了下眼鏡。

“不管怎麽樣,以後要說實話,知道嗎?”

“恩!”

等鄭斯琦站起來對着喬奉天的時候,加起來六張多的倆人都自覺愧疚尴尬。喬奉天心虛自個兒二十九的人了,半點兒心數不長,信了個小蘿蔔頭哄人的話也沒想起來打電話給人家長确認一下。

鄭斯琦心虛自己忙得心眼兒漲成碗口大,真要不是問了班主任,知道棗兒是跟着同桌一塊兒背書包回了,才想起來打個電話給喬奉天問問,回頭等閨女給人拐賣去窮鄉僻壤絕域殊方了,自個兒還坐電腦跟前沒知沒覺得呢。

還在家裏來了套事後“耍威風”,虛振了父綱。還挺丢人。

“對不起啊。”

“對不起啊。”

倆人極默契地同時開口,音調都在一個頻道。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又同時尴尬地偏過了頭,一左一右。

“棗兒給你添麻煩了。”鄭斯琦說。

喬奉天搖搖頭,勾了勾嘴巴,“多一副筷子的事兒,多她省的剩了,挺好的。”

“那我就帶她先走了,有空我再——”

“那什麽。”

喬奉天打斷他,“吃飯吧,吃完飯再走吧。真沒事兒,真的真就再添一副筷子的事兒。都做好了,我去端。”

鄭斯琦還沒說好,他就轉身往廚房走。鄭斯琦半張了下嘴看着他,喬奉天就在綠油油的花架那兒回了頭,給了他一個短促而朗淨的微笑。

菠蘿醬小排裏還添了鐵棍山藥,煨出了濃郁的蜜糖色,盛在一只半深的敞口陶瓷盤裏。另又清炒了一份荷蘭豆,嚼着清脆微甜,只擱一撮雞精提鮮。家裏實湊不出一副筷了,喬奉天就咂嘴拿了一長一短的單根拼了臨時的一副。碗也是櫃底掏出來的,巴掌大的黃陶瓷,印了個偏了色的海綿寶寶。鄭斯琦的手掌長而寬,拿着小碗就像捧了個酒盞。

“要不……”鄭斯琦推了推眼鏡,把不一長的筷子往桌面上輕戳了戳,“要不我還是帶棗兒出去吃吧。”

鄭彧聽了忙默默噘起了嘴。

“別。”喬奉天攔,手往前一遞,“不吃就剩了。筷子用不慣給我,你用我這副。”

“沒事,勉強順手……”

小五子和鄭彧都老老實實地一邊坐了一個。鄭彧還在擤着鼻子,舉着筷子盯着油亮的小排,餘光瞄着鄭斯琦,也不敢率先下筷。

鄭斯琦先夾了塊鐵棍山藥,放在熱騰騰的飯上,焦糖微微拉絲,在米粒上黏出了幾根琥珀色的琉璃細線,風吹即斷似的剔透纖長。張嘴咬了一口,卷進了嘴巴裏咀嚼。

喬奉天的調味一直偏女性。用鹽用糖随意卻精細,仿佛信手一拈就拈中了想要的克數。他做菜也不倚靠重油,也不依賴重醬,多是些許鹽些許糖,就利利亮亮地拔出了食材本身的原始滋味。用的也是時令的東西,雖不撣眼,也納了四季。

非說得玄乎些,鄭斯琦是嘗出了一味誠意,一味人情。誠意地把味蕾上的功夫做到極簡下的極致,誠意地如把對生活細枝末節的心思炒進了幹幹淨淨的一盤佳肴裏。熏出十足的人間煙火氣。

“怎麽樣?”喬奉天問。

“……很好吃。”

比利南的教工食堂飯不知好吃了幾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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