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喬奉天讀過《圍城》,在職高圖書館。裏頭有這麽一句,他記了很久。

錢鐘書先生說,“流言這東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蘊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惡意,比流産更能讓人心力憔悴。”

讀到時,喬奉天幾乎怔了。這是他第一次真切意識到,語言與文字是觸人于無形的,是可以直指人心的。于他人言,這是句鞭辟入裏的醒世箴言;于喬奉天,這是他切膚之痛。

那年他初三,他和章老師的事兒,被不期而至視尋的老校長和系主任抓了個正着。老校長面容鐵青地沉默不語,系主任卻氣急敗壞地要把他倆貼上門口的大字報。

系主任是個有文化的中年人,滿口的三令五申,人性道義,既迂腐也頑固。人算是讀書讀到胡同巷子、犄角旮旯裏的高級知識分子,用所謂知識當一把鑷子,把自己從世俗常情的人堆裏區分出來。

師生不倫,無視人常!品性不端,颠倒陰陽!侮辱校園,大行淫亵!開除,退學!爐上座着的水慢吞吞地煮開了,鋁壺正發出吱吱的嘯響。

喬奉天十六歲,赤身怔怔揪着褲子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趔趄向牆根,戰栗着面對教工宿舍清灰的承重牆,把系主任憤慨地列的他的一條條“罪狀”,聽得清清楚楚。即使男青年惶惶地掙紮起身沉默地把他護在背後,他依舊能覺出系主任的如匕的指頭,直直抵着自己已經蒙了汗的,酥軟了的瘦削脊梁。

迅疾之間,事情變得人盡皆知。小小的郎溪中學在嘩然之下掀起波濤。連帶着整個喬家上下,成了人們口裏輕蔑提起的談資笑話,漫天地嗡嗡作響。

男青年踟蹰着不置一詞。不等喬奉天說出個子午寅卯,便不做任何解釋地,獨自慌不擇路地匆匆逃避回了利南。從此音訊俱杏,徒留喬奉天一個人成了最後的衆矢之的。

被勒令休學的他,哪怕是順着牆根低頭去買一個東西,都能沾回來滿身的明嘲暗諷,揶揄戲弄。

有些東西記不清了,當然也可能是喬奉天選擇性的去忘記了。他現在還能清晰記得的,是林雙玉永無休止的巴掌和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左耳進右耳出,口不擇言的難聽話。

“你喜歡男的?!你是變态麽?!你才多大啊就腦瓜子出問題?!”

“你一點都不像我,你最像你阿爸,你阿爸是不也跟你一樣?你阿哥呢?!”

“你心怎麽這麽髒?!這些人都是身上有病,腦子有病的!你不能跟他們一樣的!畜生!”

“你為什麽早不說?!為什麽騙我把你生下來,騙我把你養大?!”

為什麽騙我把你生下來。

為什麽騙我把你養大。

彼時的喬奉天,惶惑害怕,羞恥慚愧,只長到更大一些,才似乎能理解到個中根底。

因為性向問題得不到認同,他以往的所有成績,所有的懂事順從,他還未展開的往後的人生,乃至他誕生在這個世上的理由,都可以被全盤否定,只給挂上一個惡心變态,不配為人的帽子。這也不是一件你跪下道歉,就可以完全閉口不提的罪過。

而最能把你厭到肺腑,狠狠朝心口上捅刀子的那個人,還得是你最親最愛,你自以為會抱着你,安慰你,告訴你不怕,一切都有她在的親媽。

那段時光像醺壞了,走的飄搖不定混沌不醒。跳進清池是一剎之間不做任何瞻前顧後的閃念。都以為喬奉天那是是想自殺,但其實不是。他是年少沖動,是乍然腳癢,是想着跳下去試試看看。

清池是引得鹿耳山上的泉水,在村邊鑿的一方素淨的小池。水質朗淨清凜,不染塵埃。可惜池底嶙峋亂石是看不見的。跳下去的時候也是隆冬,冰涼的泉水湧進鼻腔,瞬間沒頂,亂石割得自己頭破血流,撞得自己耳鳴目眩。

他不是想死,但也不想這麽活。

被人扯着衣領撈上來的時候,青天白日只來得及看一眼,就被眼皮上滲下來的血水染成了殷紅一幕。他斷斷續續聽着霎時圍起來的人群的紛紛議論,縮成小小一團,趴在冰涼濕滑的青石板上急急喘息。像漁民驚異地打了一尾會眨眼的游魚。

他還記得喬梁是幾乎是用頭撞開他人飛身過來的,只看了一眼,就“噗通”跪倒在地上,抱着自己哀恸大哭。

聲音之大,之蒼怆,震得喬奉天又冷又痛的想睡一會兒,也睡不下。

何前又要了一杯金菲士。他摸了摸後頸,指了指喬奉天背後的一桌。

“你看那個男的,白了一半的頭發。”

喬奉天抽脫令人不愉悅的思緒,先是一愣,繼而轉過去,順着他的指尖方向看去。

吧臺正坐了個頭發妥帖,西裝筆挺的男人。言行談吐只這麽去看,都覺得優雅有禮,分為溫文。臺上擺了兩杯酒,他正在和一個年輕的笑眼男子交談甚歡,一輕輕抿嘴,臉上就漾出兩道括弧似的細痕“他是利工大學的生科教授。他從來不和三十歲以上的男人的睡覺。”何前絮絮開口,“他的女兒年底就要結婚了,他的小兒子,明年也就要從加拿大回國了……如果我不說,你能看出來他是什麽樣的人麽?”

喬奉天搖頭,不再去看那個人。

“……都一樣,坐這兒的人都一樣,就你不一樣。”

他把手機緊緊攥在手裏,“我不告訴她不行麽?我就算不怎麽愛她,但我也一直會疼她護她讓她高高興興的,只要我不說,她也不會受傷不是麽?我這麽做……也不行麽?”

何前喝了一口金菲士,也不知道是在問喬奉天,還是在問自己。

喬奉天沒回答他的問題,敲了敲桌面,“她叫什麽?”

“啊?”

“我說這個姑娘。”

“哦!梁譽,比我小一歲。”何前笑着擡頭看他,目光倏而發亮,聽他問她的姓名,意外誤以為喬奉天認同了自己的想法,“我們要是年底結婚,我想請你幫她化妝。”

喬奉天卻又搖頭。

“份子錢我給,但婚禮我絕對不會去的。”何前的笑容霎時僵在嘴角,喬奉天則視若無睹,“騙婚就是騙婚,你知道就行,別給自己找那麽多理由,你心不安一輩子,都是你該的,都是你選的。”

“我誰都不說這個你放心。”喬奉天扯了扯衣領,撐着臺面起身,“你自己想好就行。太晚了,我就先回了。”

他不想再像呂知春那樣,自以為是地幹涉別人的人生了。于是轉身想走,何前又把他叫住了。

“奉天。”

喬奉天轉頭,見何前也起了身,正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他的口腔在動,像是有滿腹的話想說,想訴,想吐露,但嘴唇卻始終牢牢抿着。

最後,還是啓了一道小縫,“……挺對不起,今晚說了那麽多你不想提的。”

喬奉天沉默了兩秒,接着擺擺手。

“沒事兒。”頓了兩秒又說,“……你少喝,明天還要上班吧?”

晚風帶暖,吹來法國梧桐的細小絨絮。

喬奉天漫無目的的在市中溜達了幾圈。保利地産在麗楓廣場附近的利南市立展望臺,與人和資辦了宇宙星系的主題春季燈光展,聽說是十點過後,免費對全市開放。喬奉天踱步經過那兒,想起來了,也沒進想着要上去瞅瞅。

利南的天穹是青灰而蒙着一層霧色的,許久見不到星辰。倒是郎溪,要麽一抹天青,要麽滿目黛藍。星星在那兒,從不吝于昭示它的螢蟲一般清澈奇異的美貌。

要說離家那麽久,除了父母兄弟喬奉天還懷念郎溪的什麽。

那也就只有那一天的繁星了。

回家時挂鐘已經過指過了午夜,他倒頭就睡,做了一夜混沌迷亂的夢。隔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

杜冬的家鄉還有兩個來往頗親的姨娘。他觀念保守傳統,娶了新媳,一定要盡快領家給親人們看看。于是一早就和李荔去了客運總站,理發店今天就歇業一天,喬奉天也難得得了個清閑周末。

周末不用替小五子準備午飯,他也就能慢條斯理地整理家務。

他站上櫃臺拆了卧室的窗簾,從櫃子裏找了一套青色滾白邊的新簾挂上,順手撣幹淨了窗棱上的薄灰;櫃裏屯了兩套冬天的羽絨大衣和羊絨毛衣沒洗,也舍不得送幹洗店,就泡了滿滿一盆,在陽臺蹲着用手輕輕揉了一下午,把領口搓的雪亮。

所有的盆栽都得定時曬太陽,喬奉天就把他們按高矮個頭一盆盆的碼好在陽臺,大敞開木窗;花架上落了不少枯葉黃土,他就舉個小笤帚小簸箕仔仔細細掃個幹淨,末了又擰了一個摻了香氛劑的濕帕,無一處不落地擦得清爽。

洗好的衣服一挂上就擠滿了窄小的陽臺,擰不太幹的水珠子噼裏啪啦的往下落,浸潮了水泥地。喬奉天怕生黴生菌,就拿來個小鐵盆,接在衣擺下。

洗的腰痛,喬奉天就伸着胳膊抻了抻,接着倒頭卧在松軟溫煦的床裏,半合着眼皮,讓陽光枕在膝上。他一邊淺淺呼吸,一邊聽水滴直墜,撞上圓圓盆底,滴答叮咚,清靈作響。

忙的時候想閑,閑的時候想着不如忙,忙起來不至亂想。喬奉天生活在這樣周而複始的矛盾之中,把自己密密匝匝的心事全部牢牢縫進有關生計的瑣事裏。

傍晚才覺出了餓,開火做了一份醬油炒飯,就着一檔雞飛狗跳的央視綜藝,一碟切碎的青豆角,一口一口地慢吞吞吃了半碗。剩下的封了保鮮膜放進冰箱裏,還能湊和一頓。

看窗外日頭未盡,喬奉天就把下午翻出來的一條沒用過的蠶絲夏涼被納進了一個手提袋裏,換鞋換衣,關燈鎖門,去了喬梁和小五子租住的陶沖湖。

作者有話要說:

生活不易也要目視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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