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何前和喬奉天約在了holy mountain,晚十點。

裏頭雖不冷清,也不喧嚣,人人都像劃了獨處的一個隐形避魔之圈。喬奉天在收銀臺登記了會員號,在昏黃的燈光下環視吧場兩圈,才見到落坐在拐角的何前。他大約是剛剛加班完了,身上還是西裝領帶,拎了個皮質公文包,襟前別着的一塊小小的胸牌也沒來得及摘。

只這麽撣眼看,誰又能看出他的與人不同。

“酒?咖啡?”何前抻了抻胳膊,伸手拈去了喬奉天發頂上的兩片粉白的花瓣,“什麽玩意兒?”

“咖啡吧。”喬奉天望了一眼,“花吧,路上的,風吹下來的。”

富虹路的桃花開成了茂盛一片。市政在前年掘去了植在四岔路口的五棵高大而位置尴尬的法國梧桐,換成了十幾株清挺的小花粉瓣碧桃。花枝生有褐斑,花瓣則白粉之中帶有紅絲。

市民都不大看好市政這畫蛇添足的一舉,想着挺好挺漂亮的的植物,偏要栽這兒安家落戶,挨着嘈雜市聲,挨着渾濁空氣,和人一樣不順心不順氣兒,能有幾年好活頭?保不齊花苞子都來不及打,就得殒了命。

可事實總出乎人的預料。十幾株碧桃安安靜靜的隔年開滿枝頭,富虹路的滿眼濃翠裏陡然添了紅色。不争不搶地就成了低調的小景。

晚風吹落了凋敝打卷兒的,有偷偷兩片看上了喬奉天,跟着他再瞧了瞧利南的他處。

何前給喬奉天要了杯榛果拿鐵,伸手把花瓣擱進了面前的百家地裏,看它浮在石榴紅的酒汁上,帶着吊燈反射出的亮光。何前歪在卡座的沙發裏沖喬奉天笑,“怎麽樣,有情趣不?”

喬奉天挪開臉,“又沾泥又沾灰,你也真不講究。”

何前嬉皮笑臉地解開了領帶擱在了一邊,又急躁地摳開了領口工整系着的兩粒扣,“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你愛怎麽說怎麽說吧。”

何前把手弄搭在額上,瞅着喬奉天笑,“你就是看不開沒情趣才光棍到現在你信不?”

“你有你有。”喬奉天敷衍點頭,懶得搭理。他打了個利落響指,“今兒叫我出來就為告訴我這個是吧?”

何前嘿嘿咧嘴,“一部分,一部分。”

何前的單位公務繁忙,喬奉天的生意也不輕松,倆人不常聚。檔期太慢既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倆不想總見着對方,然後在彼此身上照鏡子似的看到類似的自己。有什麽事兒,一個電話也就夠了。

何前沒興趣知道喬奉天整日比他還朝九晚五的頭上功夫;喬奉天也不願對何前的私下生活多置評論。到底不一樣的心性,到底是隔了一層。

喬奉天用指尖摩撫着咖啡杯的杯沿,滑膩的瓷質在手裏摩擦出“滋滋”的細響。何前坐在對面,只這麽直直望着自己。何前天生眼角下垂,看起來溫柔和煦,皮相分外讨巧吃香;但如若嘴角不勾,自帶弧形的眼睛看着又像是譏诮。

總覺得要說什麽重要的事兒,但是好還是壞,喬奉天不敢說。

“別這麽看着我成不。”喬奉天失笑,“有屁快放,你要借錢直說。”

何前眼珠一轉,低了下頭。倏而又仰臉,挂着笑意往前一探,話說的小聲小氣兒,那樣子極像是在炫耀,“我交女朋友了。”

喬奉天坐直了。

“父母都見了,可能快結婚了。”

喬奉天不僅直了,還僵了。

“你少他媽開玩笑!”喬奉天停頓下來消化了會兒,端着被子抿了口咖啡,吞得快了,燙的他皺了皺眉,“就你?前後把不住一天門兒的,我信你上月潭寺受戒出家我都不信你能結婚。”

喬奉天嘲起何前素來生冷不忌,葷素不拘,“……別是和男的結婚吧?”

那你也太前衛了,也算從櫃裏一腳邁到改革開放了。

何前聽了沒說話。他倚回沙發背,伸手在公文包裏一陣摩挲。喬奉天以為他要抽煙,便純當他剛剛是開了個沒品的玩笑,結果看他拿出自己的手機,低頭按了兩下,調出了一張照片。

“女的,不騙你。”

何前把手機往喬奉天眼前一立——普普通通的齊頭簾的姑娘,藏了半張臉在何前的肩後,正和他牢牢牽着手。恩愛不疑的模樣看得喬奉天違和異常,汗毛頓豎,皺眉往後撤。

“你找的形婚對象?”喬奉天猜。

“屁。”何前低頭按滅了屏,“人正經姑娘,第一次談戀愛,純的很。”

“啪”

喬奉天把目光移向了落地窗外,緊緊盯着麗楓廣場中央高大的金屬雕塑,盯着梢上那一串流潋的燈火。他不自覺地一巴掌拍在了臺案上,令金屬拌勺碰得瓷杯叮咛作響。

何前又笑嘻嘻地去按他,“哎你激動行不……”

“你是人渣麽?”

喬奉天直截了當地說了,語氣算不鹹不淡,并不很義憤填膺。何前聽完愣了一記,支頤着下巴,玩味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轉臉又點着頭笑了。

“是,是,我承認我是。”

何前皺着眉頭,手穿進發裏,把稍長的額發往後捋,“我沒辦法。”

“我怕了。”

吧裏的一首叫不上名的小衆的悠揚情歌正放到結尾收束的時候,音響換歌的短短間隙異常安靜,靜的仿佛所有人都只在呼吸,不言不語。喬奉天看了看何前,看了看咖啡,到最後還是看向窗外,看利南人建在夜色裏的林立高樓。

他自然知道何前怕的是什麽,畏的是什麽,惶恐的是什麽。他能百分之八十地切身領會何前的迷惘無措,頸上勒弦似的輾轉難平,不安刺痛。

但喬奉天最惡的,最不願的,還是把自己注定要背負的東西交給別人去承受。何前在騙人在騙婚,這個事實分分明明不疑有他。所以無論他的境況有多進退維谷,喬奉天都不能報以萬分之一的認同。

哪怕是事态之下,這樣的事情如今多不勝舉。

“為什麽啊?”喬奉天甚是不能理解,他的眉宇間赫然皺出一個小小的“川”字,說着說着又不明所以地笑了,“你為什麽啊?你不是浪麽?你不是放飛自我麽?你不是不……不急着,不急着走回頭路嗎?你為什麽突然……”

你為什麽做一個毫無根據的決定,擅自蒙蔽他人的雙眼,肆意篡改別人的人生。

holy moutain的歌單“洞貫古今”似的囊概全面。剛是一首古早爵士,這首便是頗有科技感的電子音樂。音調閑息寧靜,予客一些類似自然的浩渺平靜。

喬奉天焦躁地仰頭灌空了咖啡,心髒不由得砰砰直跳。

“要說為什麽的話。”何前笑起來,眼角垂得更深,“好像還是因為你。”

喬奉天一怔,聽了個笑話似的直視何前。

因為我?我讓你去裝直男勾搭女人?我讓你去騙婚?我讓你去把個不相幹的人往一輩子的火坑裏推?

放你娘的屁。

“你過年的時候,去了月潭寺吧?和一個個子高高戴眼鏡男人?”

何前說的篤定,篤定裏又含着一層隐隐笑意。像是把這件事說的清清白白,再把喬奉天也牽扯進了這個事情的起因經過裏,他能得一絲被救贖的暢快。

何前彈了一下盛着百家地的玻璃高腳杯,“村東李主任家的閨女看見了,回來兜着張破垃圾袋的大嘴的吧啦吧啦給你底兒露個精光。”

喬奉天眯了下眼睛。

“她們說。”何前話裏的笑意更濃,眉毛飛揚,像是在給喬奉天複述一場精妙絕倫的好戲,“說喬家二崽子喬小兔爺厲害了能耐了,找個捅屁股的人都比原先強了,比那三魂七魄少了一半兒的那個陰測測的支教老師好多了吧?可以啊,當真是狐貍養的小娼貨屄養的狗屁破爛.貨,我當怎麽生那麽白淨呢,合着是就靠吃男人那活兒啊,哎喲我真可開了眼。”

喬奉天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由紅轉白,嘴巴張張想說什麽,又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什麽也說不出。又像是被摳通了一塊,往裏呼呼灌着涼飕飕的冷風。

難過已經不難過了,氣也已經氣不動了。只覺出心裏愧疚,愧疚他誤把鄭斯琦拖下了泥池,讓他平白無辜遭了這一盆兜頭的髒水。

喬奉天摸了摸鼻子,耷拉下眼皮,繃緊着嘴角歪了歪腦袋,“所以呢?你結婚跟我有什麽關系?”

何前一瞬間有些莫名的懆急,他懊惱似的低頭狠拍了一下桌子。

“我阿媽聽了一耳朵閑話,回來就抓着我跟我說你有病你髒得很,讓我在利南離你遠點兒。”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沫,“……我說您甭管我,我自己的交際我自有安排,她就不高興,就罵我,就教訓我,就連我這麽些年不求上進不找女朋友的事兒全翻出來數落了個遍。”何前自嘲地抿嘴一笑。

“後來,我阿爸蹲在一邊抽煙,他把煙頭往地上一按,他說,前子啊,你啊。“何前擡眼,深深地盯着喬奉天,”別和喬家二崽子是一條路上的貨吧?”

喬奉天心裏“咯噔”一下。

“你怎麽說?”

“我?我咋說?我就笑呗,我說怎麽可能你們都幾把瞎想什麽呢,我說我他媽這輩子都不可能幹跟你這樣兒惡心得人隔夜飯都往外冒的腌臜事兒。結果我越是矢口否認滿口髒話把你罵的狗屎都不是,我阿爸看我就越質疑,我就越心虛,我就越害怕……”

何前搓了搓後頸子笑了起來,“真的,一身的白毛汗,我從來……我從來沒見過我爸那個眼神,從來沒有。我覺得我上一秒承認,他下一秒就能抄家裏的柴刀砍我脖子上。”

喬奉天出門穿了件米色的圓領毛衣,隐現着能盛水似的深凹的鎖骨。衣服針腳細密,衣筒寬大,顯得人單薄瘦削,清減一把,在松垮垮的襟裏四下晃蕩。坐在椅子上,他也平白生出涼意,如同開閘洩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許多他層層疊疊壓在心底的愁緒。

“奉天。”

何前的聲音悶悶的,像從一個密閉逼仄的遙遠空間絮絮傳來。

“在郎溪我還有個阿妹,他還沒嫁人,他們還都指望着我這個在城裏出息了的兒子。我不能說我真的不能說。我不是什麽善人好人我他媽就是個利己不利人的傻.逼混蛋!我要我自己好過,我要我阿爸阿媽和阿妹在郎溪好過,我他媽減壽短命下地獄我不在乎,我什麽我都不在乎!”

他擡起頭,“你臉上,那個疤。”

喬奉天木然地看他指指自己的腮角。

“你當年一頭跳進清池,撈上來的時候就剩了一口氣兒還磕了一臉血,全村人都去看了……可你知道不?你跳下去以後的大半年裏,都沒有人再去那兒洗過衣服,誰都不讓自己孩子往水邊兒沾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何前湊得很近,像怕喬奉天聽不清他的話。

“因為他們嫌水髒。”

“你決絕有什麽用?恩?他們能怕麽?”

“我告訴你,只要你有口氣兒,有些人就有一千種一萬種的法子,讓你這輩子,都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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