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問完,葉陶覺得她的世界都安靜了。
明明這個世界燈紅酒綠,熱鬧非凡,高樓栉比鱗次,身旁腳步聲不絕于耳,她卻覺得有個巨大的密閉容器罩住了他們兩人,然後投擲到無人荒原裏。
四周靜得只能聽到兩人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手更加用力地拽住他的衣服,忐忑着在等他的答案。
只是還沒等來沈時節開口,忽然插進來另一道聲音,中斷了她的不安和期待。
但同樣的,讓她渾身血液都往腦門沖。
“你這小姑娘怎麽回事,沒事站路中間幹嘛,想死也得挑個好地方不是,我這急着送餐呢,被你這麽一弄,要遲到不說,車還撞壞了,你說吧,怎麽個賠法?”一位送外賣的大叔,走過來,惱怒道。
沈時節被驚擾的眉目間沉着不耐煩的情緒,他松開葉陶,将她拽到自己身後,對着來者不善的人微揚下巴,“你開個價,我來賠償。”
男人本來還氣勢洶洶的,這對他來說就是無妄之災,哪知道會忽然冒出個人,自己摔了,那兩人還在一旁打情罵俏,看得他火大,又難得碰到了這麽好說話的,正準備獅子大開口。
此處昏暗,只有高處那盞老舊的路燈投射下的淡黃光線。
明明連人的模樣都看不清。
葉陶大半的臉都被沈時節的身軀擋住,只露了一雙眼睛,可他還是認出來了,那是她的女兒,他的陶陶。
他頓時結巴了。
葉陶眼圈也紅了,喉嚨陣陣發緊,哽了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沈時節看了看兩人,有點愕然。
葉正擦了擦眼睛,想讓自己看得真切些,他聲音輕了不少,“是陶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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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陶嘴唇動了動,可“爸爸”這個字太過久遠,喊不出來。
聽人喊陶陶了,沈時節自然也知道這個人和葉陶有點親屬關系,斂了臉上的不悅,禮貌地問了下,“你是?”
葉正從震驚的情緒中抽身出來,“你是陶陶的男朋友吧?真是一表人才,”他把沈時節從下到上看了個遍,見他氣質矜貴,渾身都透着一股精心範兒,很滿意,正因為這樣,反襯出他這個做爸爸的很邋遢,自行慚穢下,下意識想要逃避,“我現在有一家訂單急着派送,去晚了別人會投訴,要不這樣,陶陶你把電話號碼給我,等我有空了聯系你?”
沈時節見他不肯直面回來自己的問題,有了戒心,“要不你留下你的?明天我們聯系你。”
葉正點頭,“也行,你拿手機記下。”
沈時節:“不用,你直接說,我記得住。”
葉正愣了片刻,而後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怕他記不住,還特意又報了遍,一個數一個數地往外蹦。
直到葉正轉身騎着電動車離開,葉陶也未說只言片語。
她的手捂住胸口,開始流淚。
這個人她盼了六年,等了六年,始終見不到。
因為想見他,所以她來到桐洲,給自己一個合适的借口,奢望在這座曾經很熟悉如今又陌生的城市裏和他偶遇。
她去了她能去的地方,找了可以找的線索,一直都沒有他的消息,就在今天,她的轉校生涯接近尾聲,自己也放棄了時候,他出現了。
和記憶裏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不同,他老了,滄桑了,背也不再堅.挺,說話也帶着粗鄙,可是她仍舊愛他。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在夜色下仰着頭,“老師,他是我爸爸。”
葉正的忽然出現,奪走了葉陶全部的思考能力,再也沒有精力分神給,今晚這場和沈時節的難得見面到底是不是約會。
這個一度讓沈時節作梗的問題一下子就無足輕重起來。
原本在趕來的路上,沈時節就計劃着待會兒要守信帶她看場電影,然後吃點東西回家。
但現在都不需要了。
打了輛車回住的地方,兩人坐在後車座,和司機說了下地點。
葉陶沉浸在自己的喜悅裏,開始說着她來桐洲的初衷,以及這麽多年對爸爸的想念。
沈時節忽然有種被冷落的感覺,心裏很不舒服,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這個星期他回到了沈家大宅,見到了多年未見的父親。
他很不喜歡自己的家庭氛圍,永遠是尊卑有序,客氣恭敬,就像是回到了遠古的封建社會,階級分明,最可笑的是還弄嫡庶之別。
他的家庭,他覺得很難和外人解釋,除了最親近的人,鮮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古老龐大的沈氏家族,盤踞在安城多年,因為戰争,一族人被分散在南方各省,除了每五年一次的回鄉祭祖,已經很難聚起來。
沈仲行一家是旁枝,紮根在地理優越的桐洲,而沈時節一家是直系,堅守在安城,手握着一省的重工業,財力優渥。
這些,沈時節都沒多大的想法。
上面他有兩個姐姐,有實力也有野心,已經在父親身體不佳的這段時間刮分了他手裏的兩大支柱産業,剩下的不過都是些皮毛,就是這點皮毛,在他回家的這一周,兩個姐姐也是寸步不讓,和他锱铢必較。
幸好,經過手術,父親恢複了意識,經心腹之口知道了經過,和他承諾一定會善待他們母子兩人。
沈時節對父親的感情很微妙。
他當然是高大的,讓人敬佩的,一個人堅守着家族企業,在資本不斷介入打擊下,始終握着話語權,可似乎除了這些,也沒有別的什麽情感。
他還有個不能說出口的母親。
在他十六歲之前,母親一直都是她最親近最敬佩之人,獨立撫養自己,在她和父親成了真正的夫妻後,他開始疏遠她,厭惡她,每逢假期都躲到外婆家避難,就是不想再面對她。
這次回去,無法避免地和接觸,和記憶力那個手段淩厲的形象分毫不差,一直鼓搗他留在安城,和他兩位姐姐争一争。
弟弟的死并沒有讓她覺醒,反而滋長了她的野心。
沈時節覺得痛心之下,更是失望。
留在桐洲,自願也好,被流放也罷,他已經看淡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無非就是那麽幾種,總不過羁絆二字。
他偏了偏頭,葉陶半邊臉都浸潤在霓虹流光中,彩色的光帶在她臉上無聲變幻着,因為高興,唇角一直都是揚的,他看着看着,覺得心裏有塊地方就軟了。
*
沈時節在第二天一早就憑着記憶和葉正取得了聯系,并擅作主張決定今晚請他們吃個飯。
從電話裏,他知道了些葉正的近幾年的狀況,不确定葉陶知道這些會不會難過。
但也不準備瞞她。
于是葉陶剛起床,就被沈時節告知了這個好消息。
在原地興奮地跺了會兒腳後,上前抱住他。
人不夠他高,在沈時節傾身配合她時,終于拍到了他的後背,她心滿意足地說,“謝謝你的聖誕禮物。”
她絲毫不介意,葉正再婚,還給她生了個妹妹。
吃完飯就拉着沈時節出門,給素未蒙面的妹妹置辦禮物。
去了家玩具店,她估摸着妹妹的年紀,應該還在四五歲左右,所以買了幾個粉嫩的玩偶,買單的時候堅持自己掏錢,付了錢又擔心她的見面禮會不會太幼稚,而且誠意不足。
沈時節和她建議,或許可以給妹妹買幾身漂亮的裙子,女孩子對衣服向來都是沒有抵抗力的,不分年紀,他深有體會。
葉陶覺得可行,又去了童裝店,和導購員說了下年紀,就被推薦了合适的碼數,都是質地不錯的布料,半大小孩的衣服比她這個成人的都要貴不少,她也沒有不舍得,看着漂亮就買了。
中午兩人就近在家餐廳囫囵吃了頓飯,吃完馬不停蹄地繼續買東西。
給爸爸的沒買,還有她的後媽……不見得會親熱,但最起碼的禮節還是要做的。
沈時節就有點郁悶了,要知道昨晚為了回來,他在安城那邊做了多大的努力,排除萬難,結果只是做她的搬運工還有參考員。
“買絲巾會不會太土了,現在還會有人戴嗎?”葉陶問。
沈時節兩只手完全被塞滿了,還是耐着性子,回答她,“也要看材料和場地。”
“算了,我還是去專櫃給她買一套護膚品吧。”
兩人又折返去了商場一層,挑了個價格适中的品牌,買了套補水套裝。
“陶陶,要不要喝點東西?”沈時節不甘心只是這樣。
可能那邊一個電話,今晚他又得走。
葉陶并沒有看穿他的目的,“我不渴,我還得給我爸買東西呢,好難啊,我都不知道買什麽?”
多年未見,已經不知道他的喜好了。
她轉身,看沈時節焉搭搭的,像是累了,“老師,你要是累了,就去找個地方坐會兒,我買好了再過來找你。”
沈時節苦笑了下,“我不累,你慢慢選。”
葉陶點頭,繼續挑,把商場逛了圈,給葉正買了剃須刀、錢包、還有皮帶。
買完這些,葉陶也接近赤貧,好在這學期也馬上要結束了,除了買票回宜城,她不需要再花錢,至于吃飯……偶爾到沈時節這裏蹭蹭也可以。
兩人往停車場走,葉陶看他提的太多,怕他累,主動要求分擔點。
可是,今天的聖誕節,商場裏人本就多,情侶更是主力軍,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分配的,女的悠閑快活、獨自美麗,男的任勞任怨、毫無怨言。
沈時節并不像讓自己看起來很異類,在做抵抗。
兩人糾纏了下,是葉陶率先投降,一來她的确搶不過,二來她在他們正前方的位置看到了款步而來的高夢潔。
世界還真是小。
高夢潔也發現了他們,沈時節的身高長相太過紮眼,她想忽視都難。
她今天是一個人過來逛的,心情算不上好,不過看到這兩人在一起後,只能說是糟糕。
她走過來打招呼,淺笑晏晏,精致的面容在看到沈時節手裏提滿的紙袋後,慢慢崩裂
她難以置信地看了眼沈時節,覺得太過離譜。
沈時節神色自若地接受她的審視,并未有半分怯場。
“好巧,在這裏竟然能看到高老師。”葉陶說。
高夢潔嘴角抽了抽,“是很巧……你們,一起過來玩?”
葉陶點頭,“買點東西,待會兒和我爸吃飯。”
太開心,忍不住要把這種喜悅分享給身邊的人。
當然,這話落在高夢潔耳中就演變成了另外一個意思。
——已經到了要見父母的程度?
她站在沈時節面前,背挺的筆直,臉上表情極豐富地變化着。
——沈時節,她看上的人,攻略了兩年都沒能讓他松口的人,那個冷的仿佛周身自帶冰渣的男人,竟然這麽快就栽在一個小女孩身上?
還是葉陶,這個在校裏小道消息中和他有着千絲萬縷關系的人。
他的學生!
她承認她自己酸了,她高夢潔哪裏輸給這個瘦弱,看起來像還沒發育好的小孩。
難道只是因為她年輕?
她忽地一笑,果然再高級的男人也是一樣,口味單一的很,都喜歡嬌嫩的面容,垂涎年輕的身體。
“陶陶,我想和你沈叔叔說點話,你可以回避下嗎?”
她故意提“沈叔叔”就是要膈應下這兩人。
她成功了。
葉陶的臉色有點難看,她看了一眼沈時節,“那我先去停車場等你吧。”
“好。”沈時節的臉色也不大好看,瞧着葉陶走遠,才問高夢潔,“要和我說什麽?我現在趕時間。”
“趕着去見未來的岳父?”
沈時節沒有回答她,目光沉靜,“如果不是要緊的事,我們改天再說。”
高夢潔語氣冷淡,“要緊,當然要緊,時節,我們聊聊葉陶吧。”
沈時節眼波翻湧,直視着她。
高夢潔笑容得體,“那換一種說法,我們聊一聊在國內并不受歡迎的……師生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