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康南是在河邊找到蘭蒂斯的。

現在正是雨季, 河流湍急，原本清澈的淺灘水位高了不少，渾濁的撲向大海。

小黑龍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背影透着濃郁的悲哀，就連桃心小尾巴都耷拉着, 看上去傷心極了。

“我錯了, ”康南擡着腦袋往石頭上看, “蘭蒂斯閣下, 我真的錯了, 我不應該胡亂指責你, 錯怪你了。”

小黑龍一動不動, 像一塊沉默的石雕。

“蘭蒂斯閣下，要怎麽樣你才能原諒我呢？”康南嘆氣。這次真的是他錯了，人家蘭蒂斯每天辛辛苦苦喊他起床監督他吃飯, 不搗亂不任性, 乖巧可人。這段時間他都覺得自己身體變好了, 精神頭也足夠了。

可是他竟然說出那樣傷人的話，還把人氣的魔法波動，變成小肥龍了。

康南左右看看，找了可以墊腳的地方爬上了石頭，坐在小黑龍身邊，“我不知道你怎樣才能原諒我, 我不為自己找借口，錯了就是錯了。”他歪頭看着小黑龍, 小黑龍蹲坐在石頭上面，兩只小爪子托着大腮幫子，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河水, 對康南的話似乎無動于衷。

康南用力撓了撓頭，沒弄好的辮子散開了，呼啦啦的披了一背。他擡手把頭發撈到身前，一邊兒用手指頭梳理一邊努力想要怎麽才能讓蘭蒂斯開心起來。

雖然蘭蒂斯六百多歲了，可是在人情世故上面就是個直率的大男孩。這五年跟在他身邊也沒有什麽抱怨，甚至還能幫上不少忙。尤其是這半年，蘭蒂斯絕對為自己的身體健康操了不少心，甚至知道主動出來幫他分擔各種工作了。

這個孩子在成長，自己也不能總是以一開始的心态去對待他。

康南垂下雙眼，他看着自己手中烏黑的頭發，突然道：“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我太卑鄙了。既想被你喜歡，又不想付出什麽。你為我做的事我都看在眼裏了，但是轉念一想，我能給你什麽呢？蘭蒂斯，我沒有什麽可以給你的。”

小黑龍動了動，腦袋似乎想要歪向康南那邊，最終卻控制住了。只是垂在身後的尾巴抖了抖，尾巴尖兒慢慢的湊到康南身邊，然後安靜的搭在他落在石頭的衣擺上面。

“你看我每天這麽忙，要操心各種事，還想多學點兒知識，多讀書。我能給你的也就只有睡前的那點兒時間了，但是誰的心不是貪婪的呢？有了一點兒，還想要更多。我真的害怕，蘭蒂斯。我害怕我會喜歡上你，會愛上你，可是一想到我只能陪伴你幾十年，頓時就覺得自己像個不負責的渣男。”

康南胡亂的把辮稍用頭繩綁住，他在大石頭上摳了一塊小碎石下來，對蘭蒂斯道：“這就是我的生命，而我眼前的河水就是你的生命。”

他說完，把石頭用力丢了出去，小石頭落在河水中，一點兒水花兒都沒有出現，直接消失在滾滾波濤之中。

“我那……我曾經聽有人說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兩個人從少年就開始相互陪伴，度過美好的青年期，溫馨的中年期，最後白發蒼蒼牙齒都掉光了，還能手拉手，最後埋葬在一個墓穴裏，這是多麽美好的一生啊。可是我給不了你啊蘭蒂斯，貝蒂卡娜雖然說愛情哪怕只有幾天，幾年，只要濃烈的盛開過就是美好的。但是我貪心啊，我想要的不只是這幾天，這幾年，我想要一輩子。可是蘭蒂斯……”

他看向小黑龍，道：“我的一輩子太短了，等青年期過了，我長了白發，長了皺紋，走路都不利索了。我還會生病，各種奇怪的病，半夜睡不着，白天神智混沌，眼睛也不會明亮，甚至看不清楚身邊的人。可是你呢，那時候的你與現在的你，能有什麽區別呢？你仍舊高大英俊，漂亮的好像最燦爛的花。而且你強大，健壯，誰見了你都會喜歡。到那個時候，就算你仍舊願意陪伴我，可是我卻無法在面對你。”

“因為我會嫉妒啊，我嫉妒自己已經老朽，而你仍舊那麽的年輕。我嫉妒在你以後的生命裏還會出現你愛的人，而我卻已經腐爛在泥土裏了。而且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你若是想起我來，不止會想起年輕的我，還會想起躺在床上病體虛弱到醜陋的我。你知道嗎？我其實很懂查爾記憶裏那位女爵為什麽拒絕了查爾，因為只有這樣，查爾在與我們說起那個人，他想到的都是最美好的詞彙。

“強大，性感，漂亮，堅強，美麗……所有的美好都堆砌在年輕的女爵身上，變成他心中最美麗的記憶。可是如果他們在一起之後幾十年呢？查爾記憶裏的女爵就會變得蒼老，滿臉皺紋，牙齒脫落，頭發稀疏……其實女爵應該是深愛着查爾的，也正因為是深愛，所以才想在愛的人心裏，留下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吧。”

小黑龍動了動，他終于看向康南，嗚嗚叫了兩聲。

康南笑着摸了摸小黑龍的頭，道：“我聽不懂你現在說什麽，我只是想跟你說，你要的我沒辦法給，也給不起。但是今天這件事我真的是做錯了，我給你做十天的蛋糕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歡吃蛋糕嗎？或者我琢磨琢磨，給你做點兒沒吃過的小吃？等新的糯米收上來我打粑粑給你吃吧，很好吃的。”

小黑龍用力搖了搖頭，他伸出小爪子抓住了康南的手。

康南看向小黑龍的爪子，輕輕的捏了捏他的掌心，道：“我不會把鎖拆下來的，蘭蒂斯，我給不了諾曼的東西同樣給不了你。因為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到底有多貪婪，我嫉妒起來是一副多醜陋的樣子。對不起。”

小黑龍看上去有些呆愣，康南只能再次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跳下石頭走了。

面對蘭蒂斯原本漂亮的臉和深邃的黑色眸子的時候，他壓根說不出這些話。可是面對小黑龍他就覺得……這就是沒出息的表現吧，但是他有什麽辦法呢？

只有與對方平等，才能擁有愛對方的能力。可是自己現在又能拿什麽來對別人表達愛情？轉眼即逝的青春嗎？他賭不起，哪怕是百分之百會贏的局面，他也賭不起。

“他是這麽說的？”貝蒂卡娜用扇子敲打着手心，看着亞瑟，“你沒翻譯錯？”

亞瑟眨眨眼，看着自己萎靡成一個黑乎乎團子的兒子，道：“他沒說錯，我就沒說錯。不過聽上去那個小家夥其實是喜歡蘭達的啊？這不是挺好嗎？”

“好個屁！”貝蒂卡娜翻了個白眼兒，道：“愛情原本就是熱烈的，盲目的。小可愛太理智了，他知道蘭達想要什麽，也知道他自己想要什麽。他的熱情早就被自己的理智和一堆瑣事熄滅掉了，所以說他壓根不會同意和蘭達在一起的。”

小黑龍發出悲戚的嗚咽聲，小爪子捂着臉，難過極了。

“那怎麽辦？”亞瑟更操心自己兒子，對于康南到底怎麽想的他完全沒有任何看法，“既然都說喜歡了，那就在一起呗，想這麽多做什麽？”

貝蒂卡娜對着他微微一笑，道：“我就是喜歡你這樣子，從來不多想，熱情又直率。”

亞瑟哈哈大笑，覺得自己被表揚了，十分開心。

貝蒂卡娜深深的嘆了口氣，她打算去找康南聊一聊。

不過沒等她有動作呢，奧蘭卡就發生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奴隸們集中的地方，死了幾個人。

死的這幾個都是對喝藥十分抵觸的人，他們以前是平民，十分信奉聖庭。但是自從聖庭亂起來之後就變成首當其沖的受害者了。後來被獸人族作為奴隸帶到這裏來，這一路舟車勞頓，也死了不少身體虛弱的。

其實能來到奧蘭卡都是一路淘汰後比較健康的人了，只要好好努力，基本上就能過上吃喝不愁的生活。

但是他們抵觸巫醫。

剃頭，洗澡，換衣服都可以，就是不喝藥。他們甚至覺得那些藥裏面裝了魔鬼的靈魂，喝下去之後整個人就會被魔鬼占據身體，變成被巫師随意驅逐的傀儡。

這批不喝藥的和聖庭狂熱者都被單獨關起來，聖庭狂熱者會被獸人族轉手賣到其他地方，但是不喝藥這種事感覺還能有的救，就留了下來。

只是他們都十分虛弱，平時吃東西狼吞虎咽的看着還行，但幾乎都面黃肌瘦，眼下滿是青黑色。按照留下來的巫醫的話來說就是：生命已經消散了，亡靈給他們開通了通往死國的大門。

然後今天，最虛弱的那幾個就在幹活的時候，吧唧摔倒在地，死了。

奧蘭卡從康南接手之後還沒以這種情況死過人呢！而且這幾個人還不是死于黑死病，到不至于引起恐慌。康南接到消息直接緊急“征調”安德裏斯，麻煩他帶自己去一趟聚集地。

小黑龍看着獅鹫飛走的背影，氣的差點兒哭出來！

“有什麽好生氣的，走，父親帶你去看熱鬧。”亞瑟從來都是看人出殡不嫌事大的那種，他喜歡看熱鬧，但是又不跟貝利亞一樣安靜吃瓜，也不跟自己愛人一樣喜歡動腦子。他反而學的有點兒像奧古斯特，總想搞事。

不過奧古斯特喜歡搞那些權貴們的事，而亞瑟看見什麽搞什麽，誰讓他一睡就是幾百年，錯過無數的熱鬧呢。

亞瑟變成黑龍，帶着老婆孩子跟在獅鹫身後，也飛往聚集地了。查爾在自己房間裏翻了個身，覺得他其實可以回龍島了，尤其是自己的洞穴，裏面還多增加了一塊大寶石呢，他怎麽也得享受一段時間在跟侄子分贓。

畢竟如今的奧蘭卡又是獸人又是精靈，他在這裏也沒什麽用啊，睡覺都睡不舒服，哎。

死去的人被放在偏僻處樹蔭下的破席子上，他們無論男女看上去都十分的幹瘦，身形佝偻，怎麽都不像每天至少可以吃飽肚子的樣子。

幾名巫師跪坐在席子旁邊，其中一人對康南道：“草藥其實是有幾率可以驅逐魔鬼附身的，陛下賜予我們的草藥就十分神聖，所有喝過藥的人身體都會逐漸遠離死國之門。可是他們十分抵觸，我聽說……我聽他們說喝了巫師的草藥會被魔鬼占據身體，還聽說其中一人有個姐姐就是女巫，後來被燒死了，聖庭還給了他父母一筆錢。只是他父母在聖庭之戰中死了。”

“不喝藥的人都是這個原因？”康南問。

另一名女性巫師道：“很多人都再傳，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就是巫師與亡靈和魔鬼簽訂了契約，所以不管是不是巫師只要被指正就會被抓起來燒死。但是陛下，我們沒有。”

“我知道，”康南仔細的看着屍體，突然想到了什麽，問：“其實是可以把他們解剖一下看看到底怎麽回事，對吧？”

來聚集地維護這邊秩序的獸人們早就習慣了康南的語出驚人，但是旁邊的巫醫們卻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道要說什麽。

一名獸人拔出匕首走上前來，道：“我可以把他們切開，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只是要切什麽地方？”

“肚子，腸胃。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康南心裏已經有了點兒盤算了。

亞瑟落在他們身後，小黑龍蹭了蹭腳丫子，扭扭捏捏的走到康南身邊，伸爪子拉住了他的手。

康南反手把他的爪子抓緊手心退後了兩步，給獸人讓出地方。

人死了，血液不會再流通，但是開膛破肚對活人的視覺刺激還是很大的。有的巫師幹嘔兩聲，臉色蒼白的爬到一旁，有的卻緊盯着獸人的匕首，畢竟這可是不多的的可以看見人體內部結構的機會，還是國王陛下應允了的！

現在的天氣很熱，還有些潮濕。不過獸人用魔法暫時保存了屍體，避免康南到來之前就腐爛的看不出究竟是怎麽死亡的了。

“他們平時還有什麽跟別人不一樣的狀态？”康南問。

一名獸人道：“那一批人數量不多，都十分幹瘦，狀态非常差。他們有的總說頭疼，有的說身上癢，可是就死活不喝藥。”他頓了頓，低聲道：“是不是因為肚子裏的蟲子？”

獸人們來到奧蘭卡也是要喝驅蟲藥的，而且也是真的拉出過蟲子，對這種苦澀難喝的草藥十分信奉，連同對巫醫都尊敬了起來。

“死活不喝藥？”康南問。

獸人道：“是的，我們幾個商量，他們願意洗澡剃頭證明對聖庭已經不是很懼怕了，不喝藥的話以後可以慢慢處理，誰知道……”

剖開的腸胃裏大多都是沒有消化掉的食物，酸臭難聞。而且除了食物，還有成團蠕動的蟲子！密密麻麻，令人作嘔。

小黑龍驚恐的看着那堆蟲子，他突然放開康南的手，吧唧吧唧的跑到遠處開始瘋狂嘔吐。

康南幽幽的嘆了口氣，道：“這具屍體公開，讓所有人都來看看不喝藥的下場。我讓你們不要随便吃生的食物，喝生水，就是為了避免這些。”這個人的體內蟲子太多了，不止會造成腸梗阻還會游走到肺部，肝部甚至鑽到腦袋裏。在醫術落後的地方，下場只有死亡。

“其他屍體送往主城醫院樓，如果那群人看了這個還不願意吃藥，就遠遠的送走。否則他們身體會不停的排洩出蟲卵污染水源食物，其他人也會感染。”

獸人們迅速分工，片刻後這裏就剩下了康南和巫師們。

“你們暫時留在這裏，”康南柔聲道：“等這場疫病過去，我會将你們接入主城，與其他醫生一起讨論如何治病。但是現在，奧蘭卡留在這裏的子民們，還需要各位的幫忙。”

“我們願意為陛下效忠！！”不會殺害巫師甚至還願意重用他們的國王恐怕只有眼前這個了，幾名巫師都興奮的不行，眼淚嘩啦啦的流。

康南又道：“但是我希望你們是有真才實學的，若是欺騙我，那你們的下場就只能永遠是奴隸了。”

小黑龍吐完了，卻仍舊不忘過來拉康南的手，看的亞瑟恨鐵不成鋼，就連貝蒂卡娜的臉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自家兒子……這也太倒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