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苑篇（四）
【衆生苦，摧心肝】
唐昊擔心夜瓊利用符咒做壞事，不敢怠慢便追，追了一段路，遠遠看見一座竹樓，卻不見夜瓊的身影。
唐昊跑到竹樓前，仰頭一看就看到匾額上寫着兩個字——清苑。
看來夜瓊所說果然不假，大夫人清苑的棺椁就在此處，而驚塵的推測或許也被說中了。可夜瓊去了哪裏？
唐昊握住腰間的長劍，輕輕推門，進去之後卻見夜瓊躺在竹床上。
“夜瓊？”唐昊快步上前，“夜瓊？夜瓊？”久叫不醒，唐昊一探氣息，方知夜瓊被人打暈，且受了內傷。
是誰？難道是清苑的亡魂？莫非自己封住夜瓊的妖眼，反倒害她命喪于此？
唐昊點住夜瓊的幾個大穴，朝四周道：“既然我們早被你盯上，你又何須再躲藏？”
無人回應。
唐昊站起身，神色絲毫不緊張，可握着劍柄的手卻十分機警，只要稍有異動，他會毫不猶豫出劍，一招致命。
“不知是何方妖孽，唐昊但求一見。”
“寶貝，寶貝，你快睡……睡着了就不疼了……睡着了爹爹就回來了……”竹屋外傳來一聲聲女子的溫軟細語。
那聲音如同地府的招魂曲，聲聲摧心肝。
那聲音如同幽冥的蝕心調，句句斷人腸。
女子想必就是清苑。
清苑的聲音溫軟，話語中也浸透着溫柔，她一句句喚着“寶貝快睡”，好似一個正在哄着孩兒入睡的母親。可她的每一句話都叫唐昊毛骨悚然，都讓唐昊坐立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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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失去孩子的母親，哪裏還能再唱得出溫和的搖籃曲？
“清苑，你已殺死多人，早早回頭是岸才是上策。”唐昊揚聲道。
“回頭是岸？報仇從來都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踏上了，哪裏還有回頭的餘地。”清苑嗤笑。
“兇手已死，你大仇得報，只要你往地府而去投胎轉世，此事便做了結。”唐昊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說。
“兇手？哈哈哈……”清苑大笑，“你可知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還有那個下毒的五夫人，是如何謀算着将我和我的孩兒害死的？害死我的孩子後我已搬離了府中，她們卻咄咄相逼，不肯放過我！如今，我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前三人已死，而五夫人已受盡良心譴責，終年誦經，你也不肯原諒麽？唯一知道此事的七夫人也瘋癫了。六界中魂唯一的歸宿就是忘川河，游離在外，清苑，你莫不是想與妖魔為伍麽？”唐昊道。
“哼，你不是天師麽？不也與這昙花妖同進出？怎麽？你們人妖殊途尚可打情罵俏，我區區一個游魂，游離在人間，又犯了什麽錯？”
唐昊見清苑不聽勸，便想去拿符咒暗中施咒，一摸才想起背簍已無影無蹤，暗嘆一聲之後，唐昊道：“送你進入忘川河之後，我會對付他們兩個，不勞挂心。”
“那要看你有沒有本事送走我了！”清苑廣袖一揮，竹樓的門窗緊閉。
唐昊暗叫不好，咬破手指在手心上畫了一個巽風咒，握住了拳，縱身飛向窗戶，撞破竹窗躍到了地上。
“看招！”清苑怒喝。
唐昊猛地伸出手，攤開掌心，急速念道：“清苑，定！”
清苑被巽風咒定住，沒想到唐昊的咒符都被自己毀壞，他卻還是有法子念咒。急怒攻心，再也不顧其他，怒罵：“你黑白不分，枉作天師！她們害死我的孩兒，害死了我，難道不該死麽？為什麽我的孩子死了，她們卻活着？為什麽！我殺了該死之人，何錯之有？董冉朝三暮四，他難道不該死麽？該死之人活得暢快，我和我的孩子卻沒了性命，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唐昊見清苑吱呀咧嘴的質問自己、質問蒼天，反倒平心靜氣地說道：“口中言少，則禍少；腹中食少，則病少；心中欲少，則憂少，大悲無淚，大悟無言。放下，才是本真。”
“你住嘴！你住嘴！”清苑怒斥。
“清苑，還認得我麽？”
唐昊與清苑一起看去，驚塵。
該驚訝的唐昊一臉平淡神色，默默看着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驚塵。想必是夜瓊的連星發揮了效用。而不該驚訝的清苑卻一臉的震驚，張着嘴看着一身紫袍立于竹樓旁的驚塵。
清苑眼前浮現故去的歲月。
那時的自己剛剛化作人形，在岱輿山上第一次見到驚塵的時候，他也是這幅模樣。
塵埃不染。
兼容并蓄。
他笑着說：“小小青鳥竟然修煉成這般人形，實屬不易。既然離開了玉山，可願跟着我？從此做我身側的侍女，随我長住湯谷？”
清苑笑着颔首。
她不知道眼前的紫衣男子是誰，卻已經開始向往跟在他身邊，在這個大大的天地間能夠安家的日子。
“好，今日起你便叫做清苑。”
清苑的眼眶中盈滿淚水，她癡癡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卻陌生的身影。
幾百年了？
從自己跟随驚塵回到湯谷，又來到沭河鎮搜尋河圖洛書開始，因果輪回從未有一刻停止。
驚塵依舊站在原地，見到唐昊無事，卻不見夜瓊，稍稍蹙眉想了片刻，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璎珞和珊瑚，兩人會意，離開。
清苑見到璎珞和珊瑚，道：“我離開你多年，你身邊從未缺少過伺候的人。是啊，世間的男人都是一般的，朝三暮四、三心二意，可我竟還奢求真心……”
驚塵置若未聞，朝清苑幽幽問道：“當日你一心要嫁給心上人背叛我之時，我曾問過你的話，可曾還記得？”
清苑含着淚，好似自嘲一般笑着說：“你說得對，董冉對我說的話都是騙我的。兩情不渝，情比金堅？誰知那黃金從來就不是最堅固的東西。從一開始，他說情比金堅的時候，他就從未想過與我兩情不渝。”
唐昊聽完，開始對驚塵有所改觀。此人來去無蹤，口口聲聲為河圖洛書而來，卻好似萬事随心而動，究竟是何方神聖？
當年清苑嫁給董冉之時，他又為何對清苑說出這樣涼薄的話？善意的提醒？亦或是……他曾受傷過，故而不願看着清苑重蹈覆轍？
“他接二連三娶進門的女人，我可以忍，為了他，忍不了也需忍。可是他縱容她們，甚至在我面前寵愛那些人，那種熟悉而殘忍的感覺，生生撕扯着我的心！我想離開，可卻依舊放不下他！直到孩子死去，我也死去……”清苑滿臉的淚水，似在悔悟，又似在嘲笑自己，“我好累……好累………”
“人心之所以會累，因徘回于堅持與放棄之間。清苑，你的孩子并非是她們害死的。”驚塵一句話石破天驚。
“你說什麽？”清苑對驚塵沒有太多猜忌，更沒有失禮，此刻卻依舊忍不住發問。
驚塵往前走了幾步，恰好接住了一片落葉，這才道：“五夫人當日的确下了毒藥，可奶媽喂食時不慎打翻了那碗甜湯，你的孩子沒有喝下有毒的甜湯。”
唐昊也疑惑了，問道：“那孩子又是如何死去的？”
驚塵定定看着清苑，道：“你每一夜都親自為孩子蓋上衾被，生怕孩子着涼。你可知那一夜你因與董冉争吵，心緒不定之下為孩子整理衾被時，并未留意到孩子被厚重的衾被壓得難以喘氣。一夜時間，足以讓他窒息而死。”
“你說……你是說……”清苑震驚。
“是你害死了你的孩子。”驚塵絲毫不避諱地說出了答案。
唐昊面對這樣的驚天轉機，一時間也難辨悲喜，默然看向清苑。
一位失去了丈夫疼愛的女子，悲慘的生命中唯一的慰藉就是她的孩子。她怨怪了別人這麽些年，到頭來，自己才是那個該死的人。
唐昊從未看見過這樣絕望的神色，縱然捉過無數妖怪，他依舊為清苑嘆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死去的，再也不複；活着的，備受煎熬。
唐昊看向驚塵。
這個妖好似什麽也不在乎，什麽也看淡，什麽也看盡，當初放走清苑，如今哪怕明知清苑是飛蛾撲火，他也從不曾阻攔。最後還不忘插上最後一把刀。
可卻無法恨他。
唐昊明白的，清苑此刻再無所恨之人，包括驚塵，包括董冉，也包括她自己。
清苑跌倒在地，臉上卻顯出淡淡微笑，看着驚塵，“竟是……我害了他……芸芸衆生，七情六欲，有誰逃得開麽？”
“約莫……是逃不開的罷。”驚塵仰頭看天，神色變得不可捉摸。
“少主，還請将我帶回那個地方，再見他一面……”清苑一聲嬌笑，轟的一聲，頃刻間灰飛煙滅。
唐昊一震，一直握着長劍的手終于松開，雙臂下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半晌才吐出一句話：“衆生皆苦。”
驚塵揚聲哦了一聲，笑着看向唐昊，道：“天師莫非已頓悟？”
唐昊坦然回視，道：“非也，世間事千奇百怪，我越發看不透了。”說罷拿出一個壺，将清苑的魂魄收入。
驚塵不說話，也不動，站了片刻後才突兀地問：“夜瓊在何處？”
唐昊視線移向竹樓，不等說話，紫衣一閃，驚塵已入屋。
不好！
唐昊奔進去，卻見竹席上早已無人，而驚塵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作者有話要說： 野妮注：
巽風咒：八卦咒符之一。
蓬萊山：五神山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