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殷白篇(二)

【曼陀羅,一寸心】

“殺了她。”

唐昊的手一顫,面上卻依舊無喜無憂,看向靈晖說:“師父,夜瓊雖是花妖,今日之事未必與她有關,弟子會查清楚。且之前她曾多次相助于弟子,弟子以為……”

啪!

唐昊本就有傷在身,被靈晖全力的一耳光扇倒在地,“拜師之日你指天起誓,對為師的命令絕不忤逆,你可還記得!”

人群中竄出來一個人,扶住了唐昊,看向靈晖說:“師父,虛白只是……”他餘光瞥見夜瓊,神色大驚,赫然回頭去看。

竟是她!

竟真的是她!

“慕青,你退開!”靈晖呵斥道。

慕青依舊難以置信地盯着夜瓊,他五分震驚、三分欣喜、兩分擔憂,全部落入了夜瓊和驚塵眼中。

夜瓊疑惑,扭頭看驚塵,低聲說:“他好似認識我?”

驚塵凝視了慕青片刻,臉上挂着一抹無所謂的笑,反問:“你自己不知道?”

“我也奇怪,可是我的确不認識他呀。”夜瓊一攤手。

慕青未說話,唐昊嘴角溢出血,推開了他,拄着地看着靈晖,“弟子不敢忤逆師父,可夜瓊亦是六界蒼生,弟子不知她所犯何事,為何要……”

“好!”靈晖打斷了唐昊,擡手指着夜瓊。

驚塵将夜瓊拉到了身後,直視靈晖。而他身後,珊瑚帶着一衆小妖,蓄勢待發,只要驚塵一聲令下,他們對蒼穹山的活物絕不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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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晖送出一股水柱,将伏羲琴卷起,送到了一直站在高處的靈秀身前,而自己向玉念說:“借仙子崆峒印一用。”

玉念還未答允,手中的崆峒印已不見,一看,已在靈晖手中。

靈秀往前一步,視線投向了唐昊。

靈晖說:“今日,我就讓你看清楚,讓你再選一次,你要的是六界蒼生,還是那個花妖!”說罷朝崆峒印施咒。

靈秀自然明白靈晖要做什麽,淡淡苦笑,盤膝而坐,輕輕奏琴。

伏羲琴可以奏出任何場景,配上可以轉移的崆峒印,天上出現了一張如同水幕一般的網,網慢慢散開,上面出現了一張人臉。

是殷白。

“求無尊上神收我為徒!求無尊上神收我為徒!……”

殷白穿着一身粗麻布衣,跪在蒼穹山腳下的青石板路上,頭已磕出了血跡,但他絲毫不在乎,仍舊固執地磕頭。

“本神從不收徒兒。”靈舒的聲音從山頂傳來。

“無尊上神,你說謊。”

靈舒不再說話。

殷白好似有些急了,忙說:“是我沖撞了上神!請上神勿怪!是伊犁姑娘要我前來拜師,還請上神看在伊犁姑娘的面子上,勉為其難收我為徒!”

靈舒剛剛将伊犁逐出師門半年,這鬼丫頭竟然擅自給自己找了個徒兒!靈舒帶着怒氣來到了山下,站在了青石路盡頭,漠然看着殷白。

“你要拜師?”

“是!”殷白立即點頭。

“我師兄門下大弟子慕青,跟随四尊多年,你拜他為師罷。”靈舒畢竟惋惜伊犁,也知道伊犁不是尋常人,被她看上的人,想必也不是常人。但靈舒不想再收一個折騰人的徒兒了。

“不!我要拜您為師!”能拜入慕青門下,已是極大的殊榮和恩賜,尋常人不要說拜師,甚至都無人知道,蒼穹山上的天師,就是千年前跟随伏羲大帝的四尊!

靈晖盯着殷白許久,問:“為何?”

“我要拜您為師!”殷白沒有解釋,卻是一直重複着同樣的一句話。

靈舒性子雖然孤傲,卻玩心很大,開始覺得這個凡人很有意思,一眨眼下了山,站在了殷白面前。

一跪一站,卻因為靈舒矮小,乍一看竟然與跪着的殷白相差不多!使得這個畫面格外平和、美麗。

一個冷漠,一個熱切。

卻都是一樣的眼神,打量着對方。

那是這師徒兩第一次面對面注視着對方。那時候的他們都不知道,眼前的人,将是自己一生都無法割舍的人。

“伊犁什麽都與你說了?”

殷白連連點頭,“是!伊犁姑娘上山采藥時與我争搶蟲草,故而……”

“不用告訴本神她的事。”靈舒打斷了殷白,“逐出師門的人,就是趕出家門的狗,生死好壞都與本神無關了。”

殷白聽出她的不悅,立即不敢多說,垂着頭點了點頭。

“那她也告訴你,往後都要留在山上,我不許,你就一生永不得下山。”

殷白想了想,點了一下頭。

靈舒見他想說什麽,道:“我從不勉強人,現在走還來得及。”

殷白卻突然磕了一個頭,朗聲道:“蒼天在上、蒼穹山列神在前,弟子……”他征詢地看向靈舒,靈舒明知他的意思,卻就是不說話,不肯賜名。

殷白蹙眉,卻道:“弟子一介凡人,生死不過數十載,幸蒙靈舒上神不棄、悉心教導,收我為徒!弟子從今日起,日日以師為尊,生為師生,死為師死。”說到這裏,看向靈舒,“弟子往後一切聽憑師父的命令,絕不敢違抗師命。天地為證!”

說罷,殷白咚咚咚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靈舒面色不改,轉身往山頂上走,只丢下了兩個字:“殷白。”

也不知為何,夜瓊看到這個場景,竟莫名覺得熟悉。

耳畔忽然響起許多嘈雜的聲音。

——九重天在上,小神乃離恨天天尊靈淵,于六界無大功大德,今欲收花妖夜瓊為徒……

——小妖夜瓊,今拜入,拜入天尊門下,今後……今後……今後,夜瓊一切都聽師父的。

“夜瓊?”驚塵看夜瓊出神,手心不停冒汗,擔憂地輕叫了一聲。

夜瓊回過神,朝驚塵扯了扯嘴角,繼續看向幻境。

場景跳到了拜師之後。

殷白換上了白衣,顯得幹淨出塵許多。他終日待在靈舒清修的茅屋內,來來回回打掃着屋子。如果不是夜瓊知道殷白的武功不差,幾乎要懷疑靈舒根本只是找了一個雜工,而不是徒兒。

可殷白任勞任怨,絲毫不動搖。

靈舒外出歸來,殷白立即送上熱茶,“師父回來了?請喝茶。”

靈舒看了一眼茶水,手中端着一個一模一樣的茶杯,遞給殷白,殷白哪敢不接,立即接過去拿好。

“喝下去。”靈舒一翻身斜坐在了榻上,“全部喝完,不許剩。”

殷白什麽也沒說,仰頭就把茶杯裏的東西全部喝完了。

只是……

殷白剛剛喝完,嘴角便流出了血,是黑色的。他手緊緊握着茶杯,身子一軟,撞倒在桌案邊。

靈舒至始至終只是默然看着。

殷白連連吐血,臉色已經發青,額頭上青筋直跳,可見十分痛苦,卻一直看着靈舒,沒有移開片刻視線。

“什麽感覺?”靈舒問。

“胸悶……腹痛……由下往上逼迫……弟子不得不……運功以丹田之氣壓制……”

靈舒蹙眉,“五官之感可清楚?”

殷白一口血噴出,“清楚。”頓了頓,“師父……穿的是繡着桃花的雲錦……發髻上戴着一支銀簪,上面刻着一朵……曼陀羅……”

顯然,靈舒很滿意殷白的回答,更加顯然的是,殷白這個徒兒太了解靈舒了!

靈舒跳下床,走到殷白身前,拿出一粒藥丸,“張嘴。”

殷白緩緩張開,吞下了藥丸。

半晌,殷白漸漸恢複了血色,卻還是虛弱地靠着桌案喘氣。

靈舒道:“那是毒藥,你不怕死?”

“怕。”

靈舒在他身邊坐下,狐疑地打量着殷白,“那你為何還要喝下去?為何還回答為師的問題。”

“我聽師父的。”

靈舒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夜瓊看得出來,那應該是靈舒有生以來,第一次無所适從!面對很多事,哪怕生死,哪怕六界滅亡、當年伏羲仙逝,靈舒只怕都沒有這樣慌亂過。

她面對一個這樣真摯誠實的殷白,竟然不知該怎麽應對了。

靈舒拿起桌案上殷白方才煮好的茶,一口飲盡,說道:“曼陀羅是為師最喜歡的花,美麗,卻是劇毒。”說罷翩翩離去。

靈舒沒有注意到,殷白倒在地上、吐血、痛苦掙紮,可他手中一直握着那個茶杯。直到靈舒離去,殷白緩緩将茶杯放下,手指已經僵硬地不能動了。

之後,靈舒沒有再用殷白來試毒,反倒開始讓他背《神農本草經》、《黃帝內經》、《黃帝外經》。

殷白是個很刻苦的徒兒。

靈舒等他背完了醫書,便帶着他上山采藥。每一次,殷白都是緊緊跟着靈舒,對路上所見所聞十分留心,從不偷懶。回到了蒼穹山,殷白會細細查看每一種草藥,再一邊看着醫書,一邊整理校對。

同時,靈舒沒有就這麽放過殷白。

殷白還是要做雜工,要伺候靈舒,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對靈舒的話提出任何異議。這樣全心全意、完全的服從,連唐昊、浮白等人都自嘆不如。

扪心自問,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個想法——殷白實在是世上最好的徒兒!

直到有一日……

靈舒回到屋內,卻看見桌案上藥罐中插着幾株曼陀羅花。

“殷白。”

殷白很快就來到門邊,他卷着長袖,手裏抓着一大塊牛糞,見到靈舒朝牛糞皺了一下眉,慌忙将牛糞放在了屋外,将手背在了身後,這才進屋。

“師父回來了。弟子方才正在……”

“曼陀羅。”

“曼陀羅,其花色白、味苦、性寒,生長在……”殷白時常要面對靈舒的抽問,随時随地,所以早成了習慣。只要靈舒給出一個東西,他都會本能的開始說。

靈舒咳嗽一聲打斷了他,眼睛瞟了一眼桌案上的曼陀羅花,“拿去熬成汁。”

殷白看了一眼花,朝靈舒說:“師父,這是弟子山上時好不容易遇上的曼陀羅花,弟子心知師父喜歡此花,不如就留着……”

靈舒回頭瞪着殷白,這是殷白第一次頂撞她,不聽她的話。

靈舒叫殷白跪在屋外,一直跪到明日。然後靈舒還不解氣,将那些曼陀羅花扔了出去,這才回屋。

很巧的,當晚大雨。

殷白跪在屋外,已經淋的渾身濕透,卻絲毫不動,也不求饒。

靈舒一直在屋內靜坐,直到下半夜,她感覺實在靜不下心,外面的雨聲滴滴答答,一刻不停,吵得她十分心浮氣躁。她下了塌,開門。

殷白挺直着脊背,跪在雨中,但他擡着手,手掌下護着的是一朵曼陀羅花。

那個場景十分震撼。

靈舒不會明白,殷白為何要為一朵花遮雨,但她卻是第一次不将殷白看做徒兒,而是看着一個保護弱小美麗的男人。

靈舒提步邁入雨中,一直一動不動的殷白渾身一顫,看向靈舒,“師父,下雨了。”

“為師知道。”靈舒不屑。

她走到殷白身前,低頭去看那朵花,道:“花拿來。”

殷白先是一愣,繼而将曼陀羅花送到了靈舒眼前。

靈舒接過花,卻沒有像大家想的那樣立即毀掉,反而靜靜凝視着那朵花。她一直在想,殷白送自己花,是為何。

想着想着,出了神。

殷白見靈舒站在雨中的身影十分瘦弱,站起身,長袖一擋,替靈舒擋去了大半雨水。靈舒一個激靈,扭頭瞪着殷白。殷白臉色很不好,緊緊抿着唇,卻還是不動,依舊替靈舒擋雨。

“為師要你跪,你敢起身?”

“弟子有了想要保護的人,寧願獨自淋雨。請師父回屋。”

夜瓊一震,連連後退了數步。

“夜瓊!”驚塵伸手扶住夜瓊,“怎麽了?”

夜瓊的臉色忽白忽紅,看向唐昊,眼神裏面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們遙遙相望,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只是看着對方。而他們眼前都晃過了同樣的場景……

作者有話要說: 野妮注:

(1)《黃帝外經》已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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