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靈淵篇(四)
【傷我心,得我心】
夜瓊拜師後便住進了鎖玉閣。
鎖玉閣向來也沒有其他人,靈秀自那一日後便主動搬了出去。這裏便只剩下靈淵和夜瓊師徒二人。
靈淵每日照舊要靜坐吐納,卻不是在瑤池邊。因為夜瓊的關系,玉山上的仙子都盡力避開這個妖物,靈淵索性帶着夜瓊上了玉山之巅浮玉崖,遠離衆人。
靈淵帶着夜瓊靜坐吐納,教她如何修身養性。同時,他并沒有急于教授夜瓊一些神功仙法,反而因夜瓊不知世事,只得從頭教起。從最簡單的衣食住行開始。
夜瓊第一次穿上白色的衣裙,不知怎麽穿,自己在鎖玉閣裏折騰了一晚,第二日竟然只反穿了上衣便出來了。靈淵哭笑不得,只嘆好在上衣很長。
靈淵是不用進食的,可夜瓊還要食五谷。夜瓊第一次吃飯,爬到桌案上,手腳并用,将來送飯的小仙娥吓得臉色慘白。
夜瓊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懂,靈淵只得從頭教起。
穿衣,先從最裏的亵衣、肚兜開始,一層一層、一件一件,靈淵親自挑選好,幫夜瓊套上、穿戴整齊。
開始時靈淵礙于男女有別,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可夜瓊天真爛漫,毫無顧忌,幾次下來,靈淵只覺得是自己不純粹,故而顧忌。師徒之間,如同父女,自不需要顧忌。
然後是束發。
夜瓊的頭發枯黃幹燥,像一堆幹草,靈淵向靈舒讨來了皂角,和着瓊漿玉液,替夜瓊洗頭。然後擦幹、整理。最後靈淵輕輕替她束發,将一頭的頭發绾起,卷做了兩個丸子,然後每一邊綁上一條白色的綢緞。
這樣手把手教下來,日子過得很快。一年之後,夜瓊總算将這些日常的事學會了。
“師父——”
靈淵聽到夜瓊的喊聲,心知定是夜瓊又不知該先穿深衣還是先穿裏衣,便進屋。果然,夜瓊坐在床榻上,手裏拿着兩件衣衫,滿臉的懊惱。
靈淵緩緩上前,指了指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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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瓊嘟着嘴将裏衣扔到地上,開始套深衣,嘟哝道:“真讨厭!為何要穿這麽多?不穿不可以嗎?”
夜瓊很聰明,也很聽話,只是夜瓊長得很快。只是短短一年,她已經從五六歲的孩童長成了八九歲的模樣。這樣下去,不出三年,夜瓊便會長成二八少女。到時,自己便再也不方便替她穿衣。
想到這裏,靈淵彎腰,撿起地上的裏衣,道:“少說話,多喝水,忌急躁。”說罷将裏衣遞給夜瓊,卻是一怔。
“師父?”夜瓊眨眨眼。
“穿反了。”
“真讨厭!真讨厭!”鎖玉閣中傳出夜瓊的抱怨聲。
穿好衣服後,夜瓊賴着靈淵替自己绾發,靈淵推不過,只得替她绾發。兩人磨蹭了許久才走出了屋子。
夜瓊挽着靈淵的手臂,靠着靈淵,蹦蹦跳跳說着話。
“師父,今日還要去浮玉崖麽?”
“去。”
“師父,玉山其他的地方我未去過,我想去看看。”
“我們遠來是客,已給玉山添了許多麻煩,若無要事,不要四處走動。”
“可是……慕青師兄、浮白師兄他們說今日帶我去玉山正殿瞧瞧,那裏的桃花開的比浮玉崖還要好!”
靈淵沉思。
既然她已進入六界,往後六界的一切便都與她有了關聯,自己隔開她與外界,終歸不是長久之策。
“去罷。不過,你需時刻記着……”
“少說話,多喝水,忌急躁!徒兒記得!”夜瓊俏皮一笑。
靈淵滿意地點點頭,複又問:“書看得如何了?”
夜瓊雖不必修煉神功仙法,但書卻要看。靈淵找了六界的很多寶書來,其中包括記載着六界所有事的七書:《天樞卷》、《天璇卷》、《天玑卷》、《天權卷》、《玉衡卷》、《開陽卷》、《搖光卷》。還有上古神書《河圖洛書》,以及講述寶物、衣服、錢財等的《司寶》、《司衣》、《司計》等書。
靈淵只盼着夜瓊慈悲六界,如同當日拜師時他所說一般,故而督導夜瓊看了很多書。夜瓊好學而好問,倒也學得很快。
夜瓊不愛看書,卻聽師父的話,一本一本全都背了下來。
“都看了,已經記下了。只是……師父,夜瓊看了《搖光卷》,上面說人有七情六欲,貪嗔癡愛惡欲恨,是什麽?什麽是貪?什麽是癡?”
靈淵将夜瓊的手從自己手臂上拿開,道:“《司禮》上說,六界皆講究禮節,尤其是凡界。你雖不是人,卻也該知曉禮儀。往後不可如此挽着為師,叫人看見了,便會笑話你。”
“笑話就笑話,我不在乎。”夜瓊又貼過來,挽住了靈淵。
“也會笑話為師。”
夜瓊聞言,這才收手站好。笑話自己可以,笑話師父卻不行。這世上,師父是最好的人!是自己拼了命也要陪伴、守護的人!
靈淵見她懂事體貼,卻也想着自己是否太過苛責?便伸出一只手道:“你可牽着為師的手。”
夜瓊笑了,卻只用小手握住靈淵的小指,“這樣牽着,可好?”
靈淵知她是孩童心性,便也由她去。
“師父,你快講講,什麽是貪嗔癡?”夜瓊又追着問起來。
靈淵沉思了片刻,道:“七情六欲之中,為師以為以愛為最大,故而從愛講起。愛有許許多多形式,有關心、擔憂、煩惱、悲傷,所有情緒,皆可追溯到愛。所謂……”
夜瓊打斷靈淵,“師父,那陪伴算不算愛?”
“算。”
夜瓊笑呵呵,“夜瓊一直一直陪着師父,師父關心夜瓊、擔憂夜瓊,那麽夜瓊愛師父,師父也愛夜瓊!”
靈淵搖頭輕笑,并未多說,繼續說:“所謂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離愛無怖畏。愛,是一切的開始,亦是一切的終結。”
夜瓊似懂非懂點點頭。
“愛又分為許多種。有父母對待孩兒的無私之愛;有朋友知己之間的相知之愛;還有男女之間的複雜之愛。有這些小愛,便還有大愛。心中懷有天下,裝着六界,是為大愛。師父是九重天上的神,心中時刻以大愛當先,為師希望,你也是。”
夜瓊見靈淵神色嚴肅,心知一定很緊要,便牢牢記下,笑道:“是,弟子謹記,絕不敢忘。”
“愛會衍生許多情感,有妒,有癡,有嗔,還有恨。癡又叫執念,乃是放不下……”靈淵娓娓道來,夜瓊牽着他的小指,跟在他身側,認真地聽,認真地記下。
師徒二人并肩而行,走在去浮玉崖的路上。沿路開着桃花,兩人都是白衣,在紅豔之中穿行,格外美麗。
靈淵的臉上帶着過去從不曾有的溫情。他不知,他改變夜瓊的同時,也在改變自己。
這一生,漫無止境。
有時塵土飛揚;有時花香四溢;有時冷冷清清;有時熙熙攘攘。他不曾奢望有人常伴左右,卻因這一刻有人陪在身邊而歡喜。
夜瓊說得對,陪伴,亦是一種愛。
過去的幾千年于他不過是,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來獨往。而如今,他多了陪伴,也多了責任。
夜裏,夜瓊跟着慕青、浮白等人去玩耍了,慕青友善、浮白穩重,倒也不擔心。靈淵便獨自在鎖玉閣外站着賞月。
站了一會兒,一轉身卻見玉影站在自己身後,靈淵微微點了一下頭。
玉影行禮,“打擾了上神的雅致。”
“無妨。”靈淵說完便要轉身回去,走過玉影身側時,玉影突然拉住靈淵的衣袖。
靈淵腳下一頓,輕輕抽出自己的長袖,柔聲問:“玉影仙子對本神的關懷、對夜瓊的照拂,本神皆牢記在心,仙子若有難處需本神相助,大可直言。”
玉影聽他字字句句說的這樣客氣,想起他在長廊上,對夜瓊那樣的微笑和寵溺的眼神,還有對靈秀上神的微笑,心中滋味難述。
一直以來,靈淵和靈秀就是玉影心中的結。但靈淵對靈秀雖然親厚,卻并無任何私情,直到那一日,玉影看見靈淵和夜瓊并肩走在桃花林中。
她一直以為,六界中無人可以與靈淵并肩而行,甚至連靈秀與靈淵并肩時,玉影也看得出,靈秀依舊是卑微的。那一日,玉影發現,原來靈淵身側是可以有人并肩的。
靈淵走着,夜瓊蹦蹦跳跳,拉着他的手、說着話。不管夜瓊走得快或是慢,靈淵總牽着她。
夜瓊踩在青石苔藓上,腳一滑,靈淵立即扶住她。夜瓊朝靈淵嘻嘻一笑,靈淵卻拉住她,蹲下身,撩起夜瓊的裙擺,将滿是污漬的衣裙擰幹。
從始至終,夜瓊一直在說話,時而微笑、時而疑惑,一只手拄着靈淵的肩,一只腳一只腳地擡起來任由靈淵将鞋襪脫去,等擰幹後又穿好。
玉影從那時候起,每每想起夜瓊,心口都會一痛。
靈淵見她許久不語,便道:“仙子眉間隐約有哀愁。世間事皆有其定數,仙子大可不必執念。”靈淵說完又等了一會兒,玉影依舊不說話,靈淵便轉身要離去。
玉影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抱住了靈淵。靈淵停住腳步,繃緊了背,卻沒有推開玉影。
“謝謝你沒有推開我。”他終究是對我有情的。
靈淵卻道:“仙子也在六界之中,與人無異,本神理當關懷,仙子可是遇上了難事?”
六界?玉影苦笑,在他眼中,自己終究和其他人一樣,只是六界中的生靈,需他照顧保護。
與人無異?
這四字如同尖刀,狠狠插在玉影的心間。
玉影道:“上神一貫明事理,小仙想請教一事。”
“但說無妨。”
玉影環抱住靈淵的手臂緊了緊,這才說:“有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明知不會有結果,卻難以自拔。愛上這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如同神一般讓人難以靠近,請問上神,她要怎麽做才能脫身?”
靈淵何等聰明,怎麽會不知玉影的心思,此刻聽完這番話便輕輕拉開玉影的手,轉身看着玉影。
唇紅齒白、明眸善睐。
玉影仙子如此美貌,何必錯負于我身?
靈淵半晌後說道:“執念,放下才是解脫。人本不該愛上神,愛錯也是一種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仙子聰明,想必自能參透其中道理。”靈淵說完便要走。
玉影慌忙中又抱住他,緊緊貼着他的胸膛,聽見他強勁有力的心跳,只覺得這一刻便是永遠。
“仙子,你……”
“小仙心儀上神許久,上神自不是小仙配得上的,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只盼着能這樣抱着你,也是好的。”
話還是說出了口。
靈淵便輕輕嘆口氣,正要說話,只聽見慕青的聲音:“師叔,師叔不好了!”
靈淵的第一反應便是夜瓊出事了,一把推開了玉影,快步朝慕青的聲音處行去,一眨眼便不見了人影。
玉影見那一抹白色消失于夜色之中,怔怔難以言說。
每時每刻都那樣柔和平靜的他,方才那一刻推開自己的力道,險些讓玉影跌倒。是什麽,讓他這樣匆忙慌張?連跟玉影道別一句都來不及。
玉影淚眼婆娑,站在鎖玉閣前被傷的體無完膚。
可惜,能傷我心的,偏得我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