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靈淵篇（三）
【水中影，師徒情】
正巧此時九重天聞訊趕來了不少神，連其餘兩尊也到了。
聖尊靈晖與西王母正在寒暄，處理着後事。靈舒則拿了些草藥出來，與慕青一前一後席地而坐療傷。
靈淵見四周已無危險，這才收手站好。
“靈淵上神，你可好？”玉影跑近了，急匆匆問。
這是玉影第一次叫他靈淵。
靈淵搖頭，卻神色難辨地看向了瑤池。
西王母站在長廊下，将女兒玉影的一舉一動看的清清楚楚，便等着看靈淵的反應，卻見靈淵看着瑤池，便也看去。卻隐約見到瑤池中有人影！
“來人，瑤池中藏匿了妖魔！”西王母十分謹慎，今日的偷襲若非是兩位上神在，只怕玉山兇險萬分。而出了這樣的事，妖魔偷偷靠近竟無人察覺，實乃玉山失職，故而只能盼着将功補過。
兩個小仙娥躍入瑤池，揪住了一人飛出，那人跌倒在地。
衆神仙大驚，一個個都面露尴尬，男子皆轉過了身。
——地上側坐着一個赤身女童。
這女童雖是五六歲的孩童模樣，卻也畢竟是女兒身。衆神仙尴尬卻也奇怪，她是誰？如何會出現在瑤池之中？
靈淵手一揮，裹在自己身上的白色披風飛向女童，将她裹住了。衆神仙都知四尊一向仁厚，便也不多說。
西王母卻已憑借着手中煉妖壺的異動知曉——她是妖。
靈晖站在西王母身側看到煉妖壺的異動，便也明白了，指着女童道：“她是妖，勞煩玉山的仙子們将妖物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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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神仙聞言都面部猙獰瞪着那女童。
靈晖看了一眼座下二弟子浮白，浮白會意，走向女童。
靈淵默然注視着女童。
她眉眼清秀、皮膚稚嫩白皙，頭發略顯枯黃稀疏，散亂在身後。她的一雙眼睛清澈透亮，看向誰，她眼中水汪汪的一潭清澈小湖便映出誰的模樣。
浮白心善，不忍心動手，看着那女童遲遲下不了手。女童仰着頭看他，眼睛珠子轉個不停，滿是慧黠卻無半分懼色。
靈晖見自己的弟子遲疑，顯得有些生氣，低聲喝道：“妖物就是妖物，不要拘泥于表象。浮白，取出她的妖眼。”
浮白聽到師父訓話，便只得狠心動手，剛擡起手欲念咒，卻聽見靈淵開口：“慢。”
衆神仙皆看去。
靈淵一眨眼便到了女童和浮白身前，他的白袍随風飛揚，輕輕拍打在女童的身上。
“師弟，此乃妖王留下的妖物，不可掉以輕心。”靈晖有些不耐煩地提醒。
誰知不等靈淵說話，一直不說話的女童竟然突然開口，奶聲奶氣朝靈淵喊：“娘親。”
衆神仙大吃一驚——什麽？
女童挪了挪身子，竟然抱住了靈淵的腿，仰着頭看着靈淵，“娘親，娘親。”
娘親？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玉山的妖物，竟然管九重天上最尊貴的上神叫……娘親？
靈淵卻不驚訝，只是略顯得有些窘迫，低頭看地上的女童，半晌，也不知他在對誰說話，道：“她非妖王留下的妖物，而是本神悉心照料的昙花。”
語驚四座。
靈秀和玉影一起看向瑤池邊，那朵昙花果然不見了！
玉影奇怪，若女童是昙花化作，為何不偏不倚在此時出現？又為什麽，煉妖壺會有異動？難道……靈淵上神養育的昙花，竟會是妖物麽？
果然，雷公道：“天尊，此乃妖物，是我等眼見的，煉妖壺的異動也決計不會出錯。”
電母也附和，“煉妖壺不會出錯，就算會，我等也可一試便知。她若有妖眼，便是推不掉的妖了。”
這麽說……靈淵上神竟然栽培出了一只妖？鎖玉閣前立即炸開了鍋。
西王母揚聲道：“天尊上神，不如就請聖尊一試，如若女童是妖物，想必天尊也不會包庇。到時，九重天的神或是我玉山的仙子便再處置也可。”
衆神仙覺得西王母此言有理，便一一點頭。
誰知靈淵道，“她既是本神養育，本神不會殺她。”頓了頓，補了一句，“也不容許他人殺她。”
這下子才是炸開了鍋。
玉影走近幾步，低聲朝靈淵道，“上神，她是妖，縱然是你養育而出，可終歸……”
“師弟！她是妖！”靈晖厲聲提醒。
風伯見靈淵面色不改，哼了一聲，道：“天尊莫非是想護短？煉妖壺見到她便有異動，衆神仙皆看得清清楚楚，莫非天尊想抵賴不成？”
靈秀自始至終不說話，靜靜看着靈淵。此時卻也聽出了風伯的言下之意，說道：“風伯，凡事講究證據，你此番這樣說，天尊豈是你可以污蔑的？”
“小神等不敢污蔑天尊，天尊一心為天下蒼生，我等也是看在眼裏的。只要天尊交出這女童，我等無話可說！”雨師道。
“這分明就是妖，與妖物還有何可說？”雷公揮手放出一個火球，朝着女童飛來。
啪！
火光四濺。
靈淵修過火靈，故而擋開了雷公的火球，救下了女童。
“靈淵！”靈秀縱身飛到了靈淵身側。
“雷公，如今六界聽從天尊之命，你此舉莫非是想反了？”靈舒一貫不愛說話，此時也忍不住開口了。
“衆神仙看的清清楚楚！這女童是妖，妖該殺，天尊為何不動手？難道不是包庇妖物麽？如若不是，為何要阻攔我等？”雷公怒視靈淵等人。
終于，一直不說話的靈淵開口了。
“本神從未說過她不是妖，何來包庇一說？只是六界蒼生皆為生靈，雷公對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女童出手，自降了身份不說，也丢盡了我天宮的臉面。”
靈淵回答的一拍坦然，沒有半點漏洞，雷公氣得說不出話來，漲紅了臉。
電母上前一步，單膝跪下，道：“我等奉盤古大帝、伏羲大帝、女娲大帝之命，以四尊為首，絕不敢違逆一絲一毫！天尊心系天下我等皆是知道的，雷公擅自出手違反天規，甘願受罰！但還請天尊主持公道，先取出此妖的妖眼，以正六界之風！”
靈秀看身側的靈淵，低聲說：“我知你心善，可她是妖，你不要意氣用事。”
靈淵卻不理會，伸手扶住女童的手臂，将她從地上拉起，兀自注視着裹着白衣的女童。女童卻也不怕他，歪着腦袋看着他，半晌，又喊：“娘親！”
喊完，女童笑靥如花。
靈淵竟不自覺笑了。
他一笑，靈秀便已知道他的心思已定，神色黯淡地看着那女童。靈舒則嘴角微揚，抱着手臂看着。
靈淵擡手覆上女童的頭，聲音如同天籁一般，柔和中帶着讓人難以抗拒的魅惑，悠悠道，“娘親乃是女子，你化作人形非我功勞，是你自己的修為，無須感念我。往後不許再叫娘親，便叫我作師父，可好？”
“師弟！”聞言，靈晖大怒，出言呵責。
——堂堂九重天上神，竟然要收一只妖做徒兒！
在場的神仙皆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靈淵知道，這昙花有靈性。當年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留下她自己照看，卻不想比自己想的要靈氣得多。也許是與生俱來，也許是靈淵的悉心照料、瓊漿玉液的喂食，昙花早早便有了思想。
她還是一朵昙花時，常常聽見天地間的聲響。她記得自己叫做夜瓊，記得自己在歸墟出生，那裏滿天滿地的水，她唯一聽得見的便是一只琅鳥的叫聲，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後來精衛巧合地将她帶回了玉山。
靈淵照顧夜瓊的這些年，他們朝夕相伴，靈淵給她講的那些話，那些人或是神仙該懂得的道理，她都記着。她知道靈淵希望她化作人形，所以她盼着早一些化作人形，好陪伴這個孤單的神。
一日日相處下來，本能使她将靈淵當做母親，再也不願分開的依賴在這昙花心中種下了種子。
直到今日妖魔來犯，她感受到靈淵有危險，用盡全力、提早化作了人身。卻不想，迎來的是這樣的局面。
“娘……”她開口。
靈淵打斷她，依舊不理會他人，盯着女童，一字一頓道：“叫師父。”
“上神你……”玉影想勸。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神仙議論紛紛。
“師父！”一聲女童清脆的聲音響起，蓋住了所有言語，在玉山上久久難以消散。
“跪下。”
往日靈淵所有溫和的語氣在這兩個字中凝結成霜。任是誰也不會願意拂逆這樣一個人的，夜瓊更不會。她全心全意信任他、服從他，故而毫不猶豫屈膝跪下。
“師弟，你這是做什麽？”靈晖怒喝。
靈淵卻道，“出身是六界生靈最開始的罪孽，所有的不公平皆來自出身。有人生來帶罪，因為我們堪不破、放不下。今日起，我等需忘記‘從何處來’，記着‘從何處去’，方為大善。”
“她是妖！”靈晖指着女童吼道。
“我知道。”靈淵輕輕吐出三個字，說罷，側頭看夜瓊，“今日起，她亦是我離恨天上神靈淵的弟子，唯一的弟子。”
他說罷往前一步，輕輕一拂白色衣袍，跪在了夜瓊身前。
衆神仙駭得一跳，卻都不敢多說，只得看着其他三尊。
靈晖盛怒、靈舒冷漠、靈秀無奈。
只見靈淵手中變出了三炷香，他仰面對着九重天，字字珠玑、清晰無比道：“九重天在上，小神乃離恨天天尊靈淵，于六界無大功大德，今欲收花妖夜瓊為徒，不求她位及仙班、修得仙身、造福六界蒼生，只求她博愛天下、慈悲六界、凡事無愧于心。日後若她行差踏錯犯下罪孽，吾決不輕饒；若有人欺辱于她，吾此身同受！今日在座神仙，皆為見證！”說罷，他輕輕彎腰叩首，一切都那樣自然。
仿佛，她本就該是他高高在上的天尊上神的徒兒，而不是被神仙棄如敝履、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小小花妖。
待靈淵三叩首之後，夜瓊癡癡看着自己身前的人，一襲白衣，身後披散着一頭如同黑緞一般的長發，順滑而富有光澤。
靈淵微微回頭看夜瓊。
夜瓊一怔，他深邃沉靜的雙眸，裏面包含着太多情緒，可夜瓊仍舊一眼看出了孤獨。他的人生這般孤寂，在場的這些神仙只知他是九重天的上神，卻看不見他獨自一人立于瑤池邊時，孤單的令人心疼。
轟隆隆。
天際炸開了一聲驚天雷。驚得在座衆神仙都是一顫，卻也驚得夜瓊心中一片清明。
看着靈淵，夜瓊不知将來會如何，可這一刻她卻知道，她要陪着他。
夜瓊學着靈淵的樣子，看着她也不知道有多遠的九重天，揚聲道：“小妖夜瓊，今拜入，拜入天尊門下，今後……”她不會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吞吞吐吐了好一陣，終于還是停住了。
衆神仙都屏住了呼吸，整個天地都好像靜止了。
“今後……今後，夜瓊一切都聽師父的。”
這是最簡短的一番拜師言語。可靈淵臉上卻透出了一層朦胧的笑意，只因在座的神仙，只有他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靈晖早已不忍看，聽到此處，狠狠嘆氣，領着徒兒拂袖離去。
夜瓊不管他人，重重磕了三個頭。
再擡頭時，靈淵已起身站在眼前，他伸手扶起夜瓊，冰涼寬厚的大手握住夜瓊的手腕。夜瓊只覺得手腕一燙，待靈淵移開手，自己的手腕上竟然印着一顆紅痣。
“這是方才三炷香化作的紅痣。三炷香，一拜天地、二拜六界、三拜尊師，為師要你時刻謹記今日為師說過的話，凡事無愧于心，故而将它烙在你手上，時刻提醒你。”
夜瓊聽靈淵說完，伸手摸了摸紅痣，一笑，看着靈淵道：“弟子謹遵師父教導。”
嘩——
大雨傾盆而下。
西王母仰頭看了看天，“竟下雨了。看來方才的驚天雷不過是龍王的提醒，并非是異兆。”
“既然下雨了，本神便走了。”靈舒說完便頭也不回離開了鎖玉閣。
西王母看衆神仙各懷心思，便道，“今日危難多謝了衆神仙，既然下雨，就請諸位暫住玉山。玉影、玉岚，你們去。”說罷西王母也轉身離開。
其他神仙見事已至此，三尊與西王母都不多說，便也讪讪離去。最後，只剩下玉影深深看一眼靈淵，然後領着雷公、電母離去。而靈秀、靈淵、夜瓊，三人站在雨中。
靈秀嘆氣，是啊，早在他面對衆神仙逼問卻一言不發的時候就該知道此刻的情形，或是，從他一日日看護那粒種子的時候就已注定？又或是，從他向玉涔要來種子的那一刻？
這樣固執，這樣冷清。
衆神仙的質疑、責問、逼迫，于他只不過是一場逢場作戲。他要做的，從來無人擋得住。當年将神器交給玉山也是他的意思，幾千年了，他依舊不改初衷。何況，今次只是收一個徒兒。
這樣想着，靈秀好受些，可靈秀看着眼前雨中相對而立的兩個人，一高一矮，她竟想趁着有雨，大哭一場。
最後，她奪路而逃。
而雨中的師徒二人，依舊站着。
夜瓊瞧着師父淋濕了，伸手想擦去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的雨水，卻停住。他還是那樣清雅孤冷、高高在上，夜瓊只覺得自己碰他一下，都是污染了這樣的高貴。
于是便收回手。
誰知靈淵卻反倒伸手拭去夜瓊小臉上的雨水，柔聲道，“為師可以造出結界擋去雨水，可為師想要你記住此刻。今日起，往後的每一日，為師都與你風雨同舟，你無須怕。”
夜瓊重重嗯了一聲，瞪着眼睛看着靈淵。
許久，靈淵被她看的有些不自然，畢竟，他很少與人這樣親近，他微微側了側身。
夜瓊卻也固執，繞過去繼續看，道：“過去我一直想着，不知師父是什麽模樣。”
靈淵明白了夜瓊的心思，含笑問：“那今日看夠了麽？”
“沒有。”
夜瓊不知世事，沒有顧忌，只是表達着自己的心情和喜好，靈淵便也不責怪，索性面對夜瓊站好。夜瓊見他如此，更加大方地将師父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
兩人又在雨中站了一會兒，靈淵問：“為師如何？可看夠了？”
夜瓊朝他一笑，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并沒有三頭六臂。”
靈淵聞言，竟不自覺的朗聲大笑起來。
玉山之上，大雨之中。
那是夜瓊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日，她記得師父的話、師父的臉、師父的一舉一動，還有師父在雨中的笑聲。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