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生死相依
正午時分,瞌睡襲人。已經在卧房門外守了數個日夜的徊文坐靠在門椽左側,頭一點一頓地打着盹。“吱呀”一聲輕響,房門被人從裏面拉開,着一襲青色侍女服的影茹走了出來。影茹是韋府的老人了,只比夕雲晚了兩年進府。她原是現在那位韋夫人的貼身丫鬟,為人做事都是上乘。此次韋瑤晴出了這麽大的事,韋昭訓又無暇日日來壽王府,這才遣了她來此照顧幫襯。
徊文并未睡熟,被驚醒後噌地一下站了起來,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看着影茹問道:“影茹姐姐,王妃娘娘怎麽樣了?”
影茹輕輕掩上房門,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還是老樣子。”
徊文又是失望又是着急:“張禦醫令醫術高超,他說沒事就應該沒有大礙了啊。怎麽王妃娘娘還是沒有醒過來呢?這……這都快十天了,真是急死人了。”
影茹的急切是同徊文一樣的。相較于他,她還多了份別樣的擔憂。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樣,徊文忍不住問道:“影茹姐姐,你怎麽了?”
影茹回頭望了一眼掩蔽的房門,才是看着徊文說道:“小姐這樣昏睡不醒我很擔心,可我更加擔心她醒過來後要面對的事情。”
徊文頓時了然:“是啊。王妃娘娘對王爺那麽情深意重,要是知道他接下了那道廢黜王妃的聖旨,肯定會傷心得不得了,也不知道王爺是如何打算的。”
“都說人善天憐,小姐與王爺的為人都是世間難求,真不知上天為何要這樣折磨他們。”
跟韋瑤晴接觸得不多,但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那麽多年,又與夕雲同為一府丫鬟,韋夫人在她面前也不止一次地稱贊過韋瑤晴的寬和善良,影茹對韋瑤晴的了解自是不會少,她是打心眼裏敬佩、喜歡自家小姐的。沒想到她有了機會來伺候韋瑤晴,竟會是如今這副光景了。世事還真是出人意料。
正當二人愁眉不展地感慨着的時候,李瑁了卻了該做的事情回來了。盡管朝服在身,依舊掩不住他臉上的倦色與憔悴,身形較往日也是消瘦了不少。他未做任何歇息就朝卧房走去。遠遠看到徊文與影茹都站在門外,還以為韋瑤晴醒轉了。待疾步走近才看清二人臉上的郁郁之色,方才的那一番忐忑般的欣喜便是瞬間蕩然無存。
“奴才/奴婢拜見王爺。”見到李瑁,徊文與影茹依禮問安。
李瑁免了二人的禮,問道:“王妃醒了沒有?”他不死心,還是要問個究竟。
徊文與影茹互望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以作回答。那樣教人失望的答案他們也着實不知如何說出口。
早已料到會是這種結果,李瑁仍是免不了黯淡了幾分神色:“今日進宮去問張禦醫令,他只說可能是藥性未過,晴兒的身子又太過虛弱所致。”
長長嘆息了一番,李瑁便要進去。正要伸手推門之時,聽見屋內傳來一聲東西倒地的響動。他連忙推門而入,徊文與影茹也随後跟着進去了。待步入內堂,竟然見到韋瑤晴将自己用一根白绫懸在了房梁之上。李瑁大駭之下大步沖上去将她抱下,抱到了床上。
呼吸凝滞又一下子得以通暢,韋瑤晴面頰通紅,劇烈咳嗽起來。影茹趕緊去倒了一杯溫水過來遞給了李瑁。李瑁扶住韋瑤晴想要喂她喝下去,她卻怎麽都不願意配合,還伸出手奮力将茶杯推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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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兒……”韋瑤晴很明顯是在發脾氣,李瑁卻不明白她緣何如此。他只有一邊撫着韋瑤晴的後背以順她的氣息,一面皺着眉憂心忡忡地看着她。影茹與徊文也是不明所以地看着韋瑤晴。
待到咳嗽停止,亦不再厲害喘息的時候,韋瑤晴看向了李瑁,竟是用的哀怨的眼神。看着看着,她只覺得滿腹的言語都堆砌在自己的胸口,壓得她又難受又委屈——
她寧願一死也要保全李瑁,李瑁卻……他卻寧願休妻來換她一條殘命。他不記得當初那句絕不休妻的承諾了,就這麽樣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她的心意?他難道不知與他斷了夫妻之緣,于她而言與死無異麽?還是說在他心中,她終究不是那個無論如何也要守在身邊的人,而放棄她,卻是他可以接受的事情?
徊文與影茹只能在一旁看着韋瑤晴潸然落淚,束手無策。李瑁卻是懂了。盡管不知道她是怎麽知曉那件事的,但他确定,她一定是察覺到了什麽。否則她不會這麽對他的。
揮手示意徊文與影茹退下後,李瑁慢慢拭去了韋瑤晴的淚水,看着她的眼睛,迎上她的目光,笑得一如往日的溫存:“父皇下旨廢黜的是壽王妃,非我李瑁之妻。”
只一句話便讓韋瑤晴愣住了。她一時間不理解李瑁的話是什麽意思。李瑁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露出了久違了笑容:“你數日昏迷不醒,我只想着,若你就此去了,我李瑁絕不能負你情義叫你亡魂無主,便進宮奏請父皇撤銷我壽王的封號。今日父皇召我前去,非但同意了我的奏請,還恩準我們離開長安,前往惠陵①給讓皇帝②守陵。”
韋瑤晴了解了李瑁的意思,卻是驚呆了。李瑁奏請李隆基撤銷的不僅僅是壽王這一個封號,還有尋常人無法企及的富貴榮華,更是他至高無上的皇族地位。李隆基應允了,意味着從此以後,李瑁真的失去了他早已習以為常的一切。
“王爺……”
“以後你再不必拘泥于身份稱呼我王爺,喚我相公即可。”韋瑤晴想要說話,被李瑁搶了白:“不過以後再跟着我就沒有錦衣玉食,甚至像我這樣什麽都做不來的人,粗茶淡飯亦未必能保證了。害怕嗎?”
想到自己适才不問青紅皂白就對李瑁發脾氣的舉動,韋瑤晴覺得好抱歉。做了這麽一個徹底颠覆過往人生的決定,李瑁還在這裏若無其事地跟她談笑打趣,更叫她好生感動。她緊緊抱住了李瑁,用力地搖了搖頭,淚無聲落下,打濕了李瑁的肩頭衣裳:“只要王爺還願意要妾身,妾身什麽都不怕。”
“還王爺妾身地喊做什麽?”李瑁扶開韋瑤晴,看着她一本正經地打趣道:“來,喚一聲相公聽聽。”
看着李瑁一副期待與玩笑意味十足的神情,韋瑤晴哭笑不得:“妾身剛剛蘇醒,王爺就這般欺負,實在不正經。”
李瑁頓感委屈:“冤枉啊,我可是再認真不過了。”繼而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晴兒始終不願意改換稱呼,是害羞呢,還是想先聽我喚一聲娘子呢?”
未等韋瑤晴回應,李瑁兀自起身站好,對着她作揖鞠躬道:“娘子在上,李瑁這廂有禮了。”
被李瑁的舉動逗得破涕為笑,韋瑤晴拿他真是沒辦法,這萬一叫別人看見了,還真是羞死人了。看李瑁那架勢,若非她依着他的意思開口,他怕是就真不會起來了。她無奈又歡喜地說道:“王……相公請起。”
“如此,多謝娘子了。”李瑁這才收了作揖的姿勢,直起身來重新在床邊坐好。夫妻二人相視一笑後,他将韋瑤晴擁入懷中,神色不複方才的玩笑,變得很是慎重與嚴肅:“晴兒,你終于醒過來了。真好,真好,真好。”
這三個“真好”聽得韋瑤晴心頭一陣陣酸澀。李瑁的身形消瘦她亦是看在眼中,疼在心上。這些日子她人事不知,他定是寝食難安。如若不然,他又怎麽會那般決絕地去奏請李隆基撤封呢?當日楊玉環那般咄咄相逼為的就是讓她一死永離李瑁,現在她卻好端端地活着。事情峰回路轉,她有些糊塗了。
韋瑤晴在李瑁懷中仰起頭望着他的臉,微微蹙眉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我沒有死?父皇又為何會下旨命你廢妃呢?”
“你才醒過來,這些事待你身子好了以後我再慢慢說與你聽。總而言之,無論是生還是死我都不會丢下你的,你永遠都是我李瑁的妻子。”事實曲折反複,李瑁不知從何說起。韋瑤晴雖然醒了過來,仍然是病榻纏綿之人,他不願那些已經過去了的瑣事再去煩擾她心,亂她神思,便是錯開了話題。
李瑁的擔憂與關切溢于言表,韋瑤晴不忍再追問。另一個問題卻是脫口而出:“為了我而放棄所擁有的一切尊崇榮華,會後悔麽?”
李瑁皺了皺眉頭,沒有回答,而是反問:“為了保全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晴兒,你後悔嗎?”
“當然不。我是心甘情願的。”韋瑤晴的回答不假思索。李瑁笑了:“吾心亦然。”
看着李瑁的笑容,聽着他那簡簡單單又包羅萬千情意的四個字,韋瑤晴覺得自己那一問是多餘了。後悔如何?不後悔又如何?李瑁為她那麽做已經成了既定的事實,她又何必執着于一個到底的答案呢?然而,她還是更加慶幸自己問出了口。因為她得到的是一個她想要又倍加珍惜的答案。
①、②:唐睿宗長子李憲,本名成器。因将皇位讓于唐玄宗,史稱讓皇帝,封寧王。死後葬于惠陵。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