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清晨醒來以後,單钰博陪關唯晨一同到外頭去跑了一會兒步,他們在街口移動餐車買了玉米餅和咖啡,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吃。
注意到單钰博從出門開始就戴着耳機,關唯晨問:“在聽什麽?”
“汝瓷講解。”他摘下耳機。距離預約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關唯晨不解道:“為什麽現在聽講解?藝廊有專門的講解人員。”
單钰博吃着卷餅,瞥了他一眼,望着公園廣場上的白鴿,說:“我怕你到時候不要講解,讓我給你說。”
“為什麽會有這種擔心?”關唯晨覺得有趣,因為他的确有到時候讓單钰博給他講解的意思。
他故意唉聲嘆氣,很無奈地說:“大概是因為我不小心在您的心目中,樹立了一個‘無所不知’的形象吧。”
關唯晨被他逗笑了,故作驚奇問:“怎麽你不是無所不知的嗎?”
“我不是啊!”單钰博誇張地嘆氣,顯得自己有多麽可憐和委屈。
關唯晨不為所動,喝着紙杯裏的美式咖啡,說:“你演吧,我不信。你就是無所不知。”
單钰博眨了眨眼睛,被他這副賣傻的樣子弄得啞口無言,再度戴上了耳機。
這并非是一個平靜的周末。事實上,關唯晨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平靜的周末。早上跑完步回到家,Judy告訴他左伊來了,正在客廳等待。
關唯晨讓單钰博先去洗澡,而自己直接走到了客廳。左伊把下周的行程安排一一向關唯晨說明。他聽到一半,左伊接到了姚晉弘的電話,詢問關唯晨什麽時候有時間可以見一面。
直接打給關唯晨的電話是私事,如果打給左伊,則是公事。關唯晨記得之前見到姚晉弘,他曾向他透露過自己要跳槽到另一家律所的消息,這回約見面,關唯晨料想恐怕是姚晉弘想讓自己的公司業務也轉到新的律所去。
兩家都是紐約首屈一指的律所,姚晉弘目前所在的這一家在亞洲地區有非常廣泛的業務,而他想要跳槽的那一家則以西歐作為另一個發展重心。關唯晨回答以前,做了一個短暫的思考,不答反問:“Alex想要約在什麽地方見面?”
“姚律師目前在舊金山,他希望這個周末能和您商談。”左伊說完,看到單钰博走進了客廳,驚訝得愣了一下。
關唯晨回頭看了看單钰博,對左伊說:“你說我今天沒時間,有點私事要辦。把時間安排在我從溫哥華回來以後,在紐約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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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在本子上記下來,又問,“您安排今天什麽時候前往溫哥華?”
關唯晨看事情差不多了,站起來,說:“晚上吧,先把飛機準備好。”
左伊往單钰博那裏瞟了一眼:“好的。”
此前單钰博沒有聽說關唯晨要去溫哥華的事,等回到房間裏,他好奇問:“你今晚要去溫哥華?”
關唯晨走進衣帽間找衣服,點點頭:“但我會先送你回洛杉矶。”
單钰博覺得這樣太麻煩了,便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飛來飛去的,你不嫌麻煩嗎?”
“不嫌。”關唯晨往浴室走。
他靠在門邊:“可是我嫌。”
關唯晨的手放在門上,看了看他,點頭同意:“你打算怎麽回去?開車還是乘飛機?”
“飛機,明天還有課,開車太累。”唯恐關唯晨要為自己準備私人飛機,單钰博在他開口以前說,“我自己訂機票就行。”
關唯晨端視他片刻,聳肩道:“随你。”
藝廊剛剛開業,新聞尚未冷卻,即使到了第二天,慕名而來的市民也不在少數。老板有意控制了參觀人數,任何人前來參觀都需要進行預約,所以當單钰博他們來到藝廊,裏面倒算不上是人頭攢動。
經理人認出關唯晨,熱情地上前問候。
“帶個朋友來參觀。”關唯晨介紹道。
單钰博對經理人禮貌地打招呼。
“今天參觀的人比較多,可能會影響二位參觀的興致。”她抱歉地笑笑,“關先生,不好意思,我們的兩位專業講解員正在給兩個參觀團隊做講解,目前沒有時間。或者您可以使用我們的電子講解器?”
關唯晨毫不在意地擡手,說:“沒關系,我這裏有最專業的講解員。”說完,他對單钰博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單钰博啼笑皆非地搖頭。“你去忙吧,不需要管我們。”關唯晨對經理人說。
等經理人離開,他們往随處都可見參觀者的藝廊裏走,關唯晨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請單钰博開始講解。單钰博皺眉道:“您昨天不是看過一回了嗎?為什麽還要聽我講?”
“我很久以前就說過了,不是嗎?”關唯晨似笑非笑地說,“因為你的聲音好聽。”他頓了頓,改口道,“或許應該說,是極其動聽。”
他好笑道:“還真是多謝您的褒獎了。”
從前言來看,這些瓷器均出自一位華人收藏家的私人收藏,所展出的四十二件展品,有六件宋代瓷器,汝窯、定窯、哥窯都包括其中。
“宋代五大名窯的說法,見始于明代的《宣德鼎彜譜》,其中羅列了柴、汝、官、哥、鈞、定六窯,到清代《飲流齋說瓷》中,将柴、汝、官、哥、定稱為五大名窯,鈞窯不在其中。不過,柴窯一直沒有見到實物,所以現在人們所說的五大名窯,是把鈞窯代替了柴窯。”單钰博剛開始說,便發現身邊不遠處有獨自進來的參觀者開始聽,他不得不停了下來。
關唯晨抱臂認真聽,問:“柴瓷是怎樣的?”
單钰博沒有見過,不知道怎麽描述。他回想着從前在其他博物院見到的瓷器,以及早上在語音資料裏聽到的講解,問:“和汝瓷相近。”
他驚訝地眨了一下眼睛。
“對,就是你最喜歡的汝瓷。”單钰博在展品中一件一件地尋找,終于找到在新聞照片裏見到的那件展品。照片上,關唯晨戴着白手套,端看得十分入迷。
靜靜擺放在櫥窗內的汝瓷晶瑩剔透,靜穆淡遠,渾然含蓄的天青釉色散發着幽幽的玄妙光芒,宛如雨過天晴之後,從天幕之間流露出的那抹青藍。單钰博彎下腰,屏息凝視着這件展品。展品下方擺放着一面小鏡子,反射着瓷器底部的章印,細細的紅色描述着它初見天日的那一年。
“您的朋友真是厲害,相傳汝瓷傳世不足百件。”他輕聲說着,氣息還沒落到櫥窗的玻璃上,便已散開。
關唯晨在一旁看着他認真癡迷的神情,仿佛在他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裏看到了如同汝瓷一樣瑰麗淡雅的寧靜。“瓷器總是有着一種歷久彌新的美。”關唯晨微笑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汝瓷這麽稀有珍貴?”
單钰博緩緩直起身,目光已經被這件瓷器鎖定,只可惜不能取出來親手觸碰。他畢竟不是關唯晨,這樣貴重的東西還是靜靜放在櫥窗內欣賞就好。
聽到關唯晨問,他點了點頭:“其實很多傳世的貴重之物,之所以被奉為上品,都與當時統治者的喜好有關。統治者喜歡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就會被奉為天物。汝瓷的制造工藝在宋徽宗年間趨于完美,登峰造極,原因也宋徽宗大有關系。”
關唯晨抱臂站在櫥窗旁,認真聽着他訴說。周圍不知不覺站了一些同樣來參觀的散客,都用好奇和求知的目光望着單钰博。而單钰博只看着關唯晨,對他繼續說:“宋徽宗奉道,道以‘青’為貴,而汝瓷這種介于藍和綠之間的淡青色能給人靜谧的感覺,很符合道教‘清靜’的道義,所以宋徽宗很喜歡它。可惜,金兵入關之後,汝窯就停了,所以傳世的器皿十分稀少。算算前後,汝窯也就只燒了二十多年。”
“像是畫師從雨後的天空中借來的一筆。”關唯晨如是說。
單钰博無不同意地點頭,又說:“古時候不像現在,可以通過手段控制窯裏的溫度,所以燒制和出窯都需要機緣。”
“機緣?”他好奇于這個詞。
他笑了笑,用中文又說了一遍這個詞:“對,機緣。”
單钰博告訴他的這些故事裏,大部分在前一次來參觀的時候,講解員都和他說過,唯獨“機緣”這個詞,他第一次聽。關唯晨覺得這個詞很有意思,包含了很多含義,就好像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對,遲一點、早一點,都不行。
接下來的時間裏,單钰博又向他詳細講解了另外幾件展品背後的一些逸事特征,包括哥窯的攢珠聚球和定窯的毛口淚痕。
一路跟着他們的參觀者恐怕已經錯認為單钰博是專業的講解員,偶爾會忍不住求知欲發問。關唯晨看到單钰博臉上掠過的詫異神情,心裏隐約要發笑,可單钰博總是特別有禮貌,向參觀者說明他能夠說明的部分,耐心而仔細。
他說的頭頭是道,令關唯晨驚訝萬分,全然無法相信他真的只是在早晨跑步時聽過了一輪語音文件的介紹。
從藝廊裏出來,天空是灰色的,飄起了毛毛細雨。經理人給他們送了雨傘,主動提出為他們找車。關唯晨想散步回去,用目光征求單钰博的意見。單钰博把喝完水的紙杯丢掉:“散步回去吧。”說罷他拿過經理人手中的雨傘,說了一聲感謝,打開雨傘走下臺階,把關唯晨帶進了雨裏。
“你還說你不是無所不知?”關唯晨的雙手放在風衣口袋裏,一步步沿着坡道往上走,半開玩笑地說。
單钰博态度誠懇地說:“我不能白白聽兩個小時的語音介紹,對吧?”
“學識真是一件性感的外衣。”關唯晨說完,轉頭看向他。
單钰博打着傘,嘴角微微揚了揚,顯得那麽不以為意。關唯晨看了,伸出手把他擁進了懷裏。
眼看雨越下越大,再走下去,兩個人的褲腿和鞋都要被打濕。他們走到一家咖啡店裏坐下休息,坐在靠窗的位置,等雨停。
單钰博點了兩杯咖啡,還有一份土豆培根馬芬和全麥果幹面包。
“你說這場雨停了以後,會不會有汝瓷的顏色?”關唯晨撕着手裏的全麥面包。
他望着窗臺外被雨水打濕的雛菊:“看我們夠不夠幸運。對了,那件汝瓷應該很貴吧?”
“好像是三億多,将近四億港幣。”他輕描淡寫地說。
單钰博吃驚地張了張嘴巴,把撕下來的那塊馬芬放進嘴裏,誇張地調侃:“您昨天把四億港元捧在了手裏,還被人抓了個正着,差點摔了!”
關唯晨好笑道:“你不要自己想象出多餘的劇情。”
他自顧自地笑着。
“四億港幣算什麽?我碰過更貴重的東西。”關唯晨吃着面包,滿不在乎地說。
單钰博笑了笑,開玩笑道:“我嗎?”
他這麽一問,關唯晨反而不記得自己說這句話時所想的是什麽——好像這才是真正的答案。他拿起咖啡來喝,點頭承認道:“對,是你。”
單钰博挑眉,繼續撕馬芬面包吃。
“這是什麽咖啡?”關唯晨皺起眉頭,“香草粉放多了吧?”
他放下裝面包的紙杯,用餐巾擦了擦指尖,将兩杯咖啡對換,說:“您喝這杯,這杯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