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晚飯後, 年年又給愉兒喂了一次奶, 只覺神思倦倦,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待到醒來,發現夜已深, 愉兒被抱走了。床頭點着一盞孤燈, 聶輕寒坐在床邊,靜靜地凝望着她, 漆黑的眸幽深如夜。
燈火昏黃, 萬籁俱寂,天地間仿佛只餘他們兩人四目相對。
年年迷迷糊糊地問:“什麽時辰了?”
聶輕寒道:“子時過了。”
年年一怔:“你怎麽還不休息?”
他道:“我陪陪你。”
年年迷惑地看着他:“別鬧,都這麽晚了, 你快去睡吧,不然明兒又沒精神。”
他怎麽忽然變得這麽纏人,是被她之前生愉兒時的驚險吓到了?下午将任務手冊還給她後,他就一直沒走。她趕他去讀書, 他也是這句話, “我陪陪你。”
這可實在不像是他的性子。
年年隐隐覺得有哪裏不對:“聶小乙,你究竟怎麽了, 出什麽事了?”
他不言語, 伸手落到了她面上, 沿着她飽滿的額頭,精致的眉骨,挺而翹的玉鼻輕輕描摹,最後落到了她柔軟沒有血色的櫻唇上, 憐惜地輕輕摩挲。許久,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燈火照亮他眼尾的淚痣,像是沾染了一滴清淚:“年年……”
年年只覺身上發冷,精神越來越不濟,又有些昏昏欲睡,輕輕“嗯”了聲。
“後會有期。”他藏于袖下的手抖得厲害,望着她漸漸阖上的雙眼,吻上她的眉心,無聲地開口。
“叮,《青雲路》隐藏任務“皇太孫的身世”完成,任務者窦知年脫離任務世界。”
虛無的空間中,熟悉的一長串0和1組成的字節在四周飛快地飄過,或哀號、或大笑、或豪情、或羞澀……種種奇怪的聲音此起彼伏,形成詭異的交響。
年年的意識漂浮在半空中,面前是同樣漂浮的缺了頁的任務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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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場景:“怎麽回事,不是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嗎?”任務時間是一年,才剛剛過了九個月,她還想着要在剩下的日子裏,盡力補償她的愉兒,再和聶小乙好好道個別,怎麽提早回到了系統空間?
系統刻板的聲音響起:“任務已完成,任務者無需再停留在任務世界。”
年年心裏生起不好的預感:“你該不會是讓常嘉年暴斃了嗎?”她的身子明明已經好轉了,卻忽然暴斃,連她自己都沒有心理準備,她簡直不敢想象,聶輕寒發現後會怎麽樣。
“你不是說,要彌補男主的心靈損傷嗎?我這樣突然離開,他會好受?小世界沒有崩潰的風險了?”
她甚至沒能和他有個最後的道別。
系統重複道:“任務已完成,任務者無需再停留在任務世界。”
又是這副德性。要不是有求于它,年年真想暴揍它一頓,她冷着臉道:“我要求查詢我離開後,男主的情形。”
系統冷冰冰地道:“抱歉,因任務手冊損壞,任務者喪失此項權限。”
年年:“……”
系統趕在她抓狂之前開口道:“任務者現有生命值為一百五十四,達到兌換回家機會數值要求,是否兌換回家機會?”
年年滿腔怒火一滞,頓時呆住了:“怎麽會漲了這麽多?”
系統機械的聲音響起:“隐藏任務完成,任務評級合格,獎勵生命值十;男主仇恨值達兩百,加生命值五十。”
年年以為自己聽錯了:“兩百?”仇恨值竟然還能超過一百嗎?聶小乙這麽恨她嗎?
系統道:“一般情況下不會發生。不過,因任務者的過錯,男主得到了任務手冊,意外破解了手冊的秘密,獲知了任務者的身份。”
年年:!!!
之前一直隐隐覺得怪異的地方終于得到了解釋:怪不得,她生下孩子後,聶小乙的言談舉止那麽奇怪;怪不得,他表現得像是知道她沒有以後似的;也怪不得,仇恨值會突破極限,直達兩百。
誰能忍受被自己愛慕之人視為完成任務的工具人?這樣的事實實在太殘酷,換了她,只怕殺了對方的心都有。
聶小乙他知道的時候該有多傷心啊。他原本就是那樣驕傲又自卑的一個人。年年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住,隐隐作痛。
他知道了也好,知道了,就不會再喜歡她,對她的離去也不會太過難過了。他有他的康莊大道,光明前途,而她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不該在他一生的長河中激起太多漣漪。
系統卻不容她多想,又問了一遍:“任務者是否要兌換回家機會?”
年年回過神來,想起來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們對回家的任務者有完善的福利保障。等我回到原來的世界,将友情贈送我用不完的金錢,不低于這個小世界的身份地位,一生的福運,我的父母家人也會因此受益。”
系統:“……”
年年冷下臉道:“你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系統立刻否認:“怎麽可能?本系統童叟無欺,言出必踐,既然說過,定會實現。”
年年問:“言出必踐?”
系統斬釘截鐵:“言出必踐。”
年年沉默了下來:真的能回家了,做了這麽多世的任務,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一直以來的夙願終于要實現。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多少興奮,反而生起一種近鄉情怯之感。
要回家了呀。
年年輕聲道:“請幫我兌換回家的機會。”
冷冰冰的聲音響起:“任務者窦知年消耗一百生命值,兌換回家機會。”
“抹去上一世界所有情感……”
年年一怔:“等等,我不要抹去。”
系統道:“這不符合規則。”
任務者會穿梭多個世界執行任務,若是進入下一世界時,還保留着上個世界的情感,通常會導致任務者自我認知錯亂,影響任務成功率。因此,按照慣例,每次進入一個新世界前,任務者都會被抹去上一個世界的情感。
年年又說了一遍:“我不要抹去。”她知道這麽做對她無益,保留作為常嘉年的情感,很可能會讓她對窦知年的自我認知産生混淆,給她現世生活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可她就是想任性一回。
四周的0和1數字串開始飛快游動,片刻後,系統再次出聲:“任務者可以選擇用十點生命值兌換保留情感的權利,是否接受?”
年年無語:“你也太黑了,這也要用生命值兌換?”
系統道:“任務者可以選擇不兌換。”
年年:“……”
系統道:“友情提醒,作為福利,任務者在現實世界也可以保有任務手冊,用生命值兌換系統商城的物品。請任務者慎重考……”
年年打斷它,咬牙肉痛地道:“我接受,你快兌吧。”
話音方落,一道柔光籠罩住她的意識,系統刻板的聲音響起:“任務者窦知年消耗一百生命值,成功兌換回家機會。”“任務者窦知年消耗十生命值,成功兌換保留情感權利。”
年年意識一陣恍惚,四周光影錯落,萬象扭曲,再睜眼時,眼前景象已變。
青山如黛,煙柳如畫,她站在山谷口,遠遠看見一隊前擁後呼,守衛森嚴的車駕浩蕩駛來。
這裏是?她原來的世界,她被利箭穿胸的喪生之地——桃花谷。
她低頭看自己,穿着粉色對襟掐腰襖,藕荷色素面百褶裙,腳下是一雙上山專穿的蒲草鞋,正是自己出事時的打扮。
系統沒有騙她,她真的回來了。
年年心頭恍恍惚惚的,望着周圍的一切,一時竟有了不真實之感:這明明是她從小到大,走過無數遍的山谷,此時,卻顯得陌生了起來。
遠處傳來馬蹄奔馳,車輪滾滾之聲。年年循聲望去,瞳孔微縮。映入眼簾的,赫然是要了她性命,令她刻骨銘心的朱輪華蓋車。
她心頭一凜,毫不猶豫,立刻撒腿往記憶中家的方向跑去。
“站住!”身後傳來疾風暴雨般的馬蹄聲,有人厲聲呵斥道,“再不停下,格殺勿論!”
年年心裏暗咒一聲:也不知是哪家的衛士,這作風也太霸道了吧。她被迫停下腳步,想起曾經的遭遇,低下頭,心念飛轉,思索着脫身之計。
她回來的時機着實不巧,埋伏就在兩側山林,只等車隊進入狹長的桃花谷就發動奇襲,她這會兒脫身不得,一個不好,又得再做一回枉死的炮灰。這一次,她未必再有機會重來一次。
馬蹄得得,在她身前停下,馬上護衛聲音越發嚴厲:“你跑什麽?”
年年拿定主意,輕聲道:“我,我剛剛看到兩邊山上的樹叢中有反射出的冷光,怕有盜賊藏在裏面。”生死一線,她可不想剛回來就再挂一次。為了自己的小命,只能出言示警,暫時救一救害死自己的王八蛋了。
馬上護衛變了色,下意識地要看向四周。
年年早料到他的反應,立刻阻止道:“別看,小心打草驚蛇。你去把車攔下,別讓車進山谷。”
護衛一愣,看向她的眼神都變了,顧不得其它,縱馬直奔越駛越近的朱輪華蓋車。眼見馬車就要駛入狹窄的山谷,他生怕來不及,再顧不得,急急叫道:“停車,停車!”
年年暗自叫糟,提起裙角,飛快地躲到山腳下飛箭射程的死角。
幾乎在她剛剛藏好身形的同一時刻,“當”一聲清脆的鑼鳴,飛箭如雨,射向急急剎住的車隊。一瞬間,慘叫聲、飛箭破空聲,兵刃撞擊聲齊起,頓時響起一片。
年年死死捂住耳朵,整個身子都蜷縮成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的厮殺聲終于平息。年年慢慢緩了過來,擡頭看去,但見地面血跡斑斑,車駕的護衛折了一半,地上還躺着幾具黑衣刺客的屍體。
血腥氣中人欲嘔。
年年白了臉,提起裙子,悄悄往家中方向退去。
“站住!”馬蹄聲疾馳而來,又是先前那個護衛,縱馬沖到她面前,攔住她的去路,拱手道:“姑娘,我家殿下有請。”态度倒是比先前客氣了許多。
年年不想去:“我要回家了。”
那護衛不肯放她:“只是去見殿下一面,耽誤不了姑娘多少時間。”
年年遲疑了下,便聽車輪滾滾,朱輪華蓋車已駛至眼前。
護衛伸手示意:“姑娘,請吧。”依舊擋着她的去路。
年年無奈,對着車駕行了個福禮:“見過殿下。”
車中傳出一道慵懶淡漠的聲音:“擡起頭來。”和上一次她臨終前聽到的一模一樣。
年年心中一跳:這聲音怎麽有幾分熟悉?又覺得不可能。車中這位被稱為殿下,坐着華蓋朱輪車,至少也是郡王或王世子級別,她在現實世界可不認識這樣的貴人。
或許只是在從前經歷的世界聽到過相似的聲音呢?她經歷過許多世界,見過許多人,這應該是最可能的原因。
年年思忖着,緩緩擡起頭來。車中忽地傳出“啪”一聲響,似乎有什麽墜落在地板。
年年心中奇怪:她在現實世界的容貌雖比不上上一世福襄的清麗高華,但好歹也是嬌俏可人,甚至和福襄的容貌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一雙杏眼,更是一模一樣,總不至于吓到人吧?
可要說對方被她美到了,就更不可能了。車中人這種地位的人,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何況,這一世,她在鄉野長大,就算底子好,到底比不上福襄那一世養尊處優,精心保養,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許久,車中人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問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年年大大方方地道:“我姓窦。”
車中人又問:“姑娘是這附近村子的人?”
年年點了點頭:“是。”
“姑娘怎麽會正好經過此地?”
看來這位還多疑得很。年年撇了撇嘴,不滿地道:“我本來要上山采藥的,經過這裏,發現不對,原本害怕想要回去的,偏被他攔了下來。”
車中人聲音溫煦起來:“是我們對不住窦姑娘,我向窦姑娘賠不是。剛剛多虧窦姑娘細心,通風報信,使刺客未能得逞。大恩不言謝,窦姑娘若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但說無妨。”
年年道:“沒有,只要殿下放我回家就行了。”這種人實在危險,還是少些瓜葛為妙。
車中人似乎笑了聲,低低吩咐了一句什麽。。
片刻後,一個小厮從車中跳下,遞了一枚玉玦給她:“窦姑娘,這是殿下給你的,以後你若有什麽為難之事,可拿着這玉玦到鎮上的李記綢緞鋪找李掌櫃,李掌櫃若解決不了,自會報給殿下。”
年年問:“不知殿下是……”上一次因為這位一命嗚呼,卻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實在冤枉。
小厮笑道:“窦姑娘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年年想了想,收下了玉玦:對方位高權重,窦家在現世不過是白丁,她犯不着得罪對方,拒絕對方的示好。
不過,她倒是有些好奇,系統說會為她在現世安排不低于上個小世界的身份地位,不知會以何種方式實現?等到那時候,她就不用再像現在這樣,忍氣吞聲,受制于人了。
車中人又吩咐道:“騰一輛車,送窦姑娘回去。”
朱輪華蓋車後還跟着好幾輛大車,應該是裝行禮和服侍的奴仆的。衆人領命,很快騰出一輛車。
年年沒有客氣,直接上了車。行不多遠,便看到前面籬笆院牆,茅舍連片,一只大黃狗汪汪叫着向她坐的車撲來。
籬笆門後,一個身材清瘦,容貌秀美的婦人滿面怒火,提着一根燒火棍,氣勢洶洶地向外走來。
年年的陌生感瞬間蕩然無存,眼淚湧出,喃喃叫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