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
年年的手扶住車壁, 馬車一停, 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去,如乳燕歸林,一把撲入了婦人的懷中, 大聲叫道:“娘!”
秦氏猝不及防, 手中的燒火棍還沒來得及放下,差點被她的力道撞一個跟鬥。總算年年眼疾手快, 發現不對, 一把摟住她,幫她固定住了身形。
秦氏氣得丢了燒火棍,想擰年年的耳朵又又舍不得, 更生氣了:“你這丫頭,什麽時候能改了這毛毛躁躁的毛病?快放開我,像什麽樣子?”
年年摟着她,眼淚汪汪的不撒手, 腦袋枕在她肩上, 貪婪地嗅着記憶中娘親的味道。對娘親來說,母女的分離不過小半個時辰, 對她來說, 卻已經隔了幾輩子。
她終于回來了, 重新回到了娘的懷抱中。
秦氏還待說什麽,年年軟軟地呢喃道:“娘,我好想你。”
這個女兒的性子從來都野得很,很少露出這樣嬌軟的女兒态。秦氏被年年鬧得沒了脾氣, 又覺奇怪:“我們囡囡這是怎麽了?”
車夫忍不住插嘴道:“窦姑娘可能是剛剛受了驚吓。”
秦氏一愣,看向車夫。
車夫感激地道:“主上在前面山谷遭到惡人刺殺,多虧窦姑娘及時報信,躲過一劫。”
秦氏的臉色變了。
等到拎着年年回了家,問清楚來龍去脈,她吓得三魂丢了兩魄,氣得又要抄起燒火棍,作勢要揍:“你怎麽就這麽大膽,連這種渾水也敢淌?”
年年跳了起來,熟練地躲避:“娘,有話好好說,不要動粗。”
秦氏氣得不輕,追上來道:“我就是太縱着你,舍不得打,讓你膽子越來越大。今兒非得讓你長個記性。”
一時鬧得雞飛狗跳,動靜不小,驚動了在東廂讀書的窦文沖,走出來搖頭道:“你們娘兒倆這是做什麽?”
他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俊眼修眉,氣質儒雅,渾然不似小村莊中的人。當年,秦氏也是在河邊撿到了他,問他身份來歷,他只說忘記了。後來,就在這個叫丁墩村的小村莊留了下來,娶了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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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望着爹爹俊朗儒雅的面容,又有了流淚的沖動。她強忍着淚,躲到了窦文沖身後:“爹爹救我。”
窦文沖護住她,對秦氏不贊同地道:“岚娘,你吓唬孩子做什麽?”
秦氏氣得要命:“你問問她,膽子有多大,差點把自己的小命玩完了,你說她該不該打?”
窦文沖道:“孩子還小,慢慢教就是。”
秦氏道:“就是你一直護着她,頭發絲都舍不得碰一根,把她慣得無法無天。她都十六了,還小?陳家都上門求了幾回親了,想幫兩個孩子把事情定下來。”
窦文沖皺起眉來:“陳家那孩子配不上我們年年。”
說到這個,秦氏就來氣:“你老是這樣說,可來求親的這些人中,你能挑出個比他更好的嗎?囡囡是姑娘家,拖不起,再拖,就成老姑娘了。”
窦文沖不吭聲了,神情卻依舊不甚贊同。
秦氏道:“明兒我就回複陳家,允了這樁婚事。”
年年:“……”等等,怎麽說着說着,就扯到她的親事上來了?
時間隔了太久,她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只隐約記得陳家是村裏最富有的一家,村上一半的田地都是他們家的。陳家向她求親的是幼子,小時候常和她一起玩,去年剛中了秀才,長相她已經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對方臉皮薄,一和她說話就臉紅。
在他們村上,确實是一樁叫人羨慕的婚事了。
可她上一刻明明還是聶小乙的妻子,這個時候,又哪能接受得了旁人?
窦文沖和年年同時道:“不行!”
秦氏快被他們父女倆氣死了,先問窦文沖:“陳四郎到底哪裏不好?有秀才的功名,模樣清秀,性子又好,要不是他對年年一片癡心,這婚事哪輪得到我們?”
窦文沖欲言又止。他的女兒,身份尊貴,又豈是這樣的男子配得上的?
秦氏見他一時沒話了,又問年年,“之前娘私下問你,你不是同意了嫁他嗎,窦知年,人要言而有信,可不能出爾反爾。”
年年:“……”她從前真同意過了?隔了太久,她已經記不清了。可以娘的脾氣,自己這會兒要敢推翻從前的說辭,絕對被她罵個狗血淋頭。
“娘,”年年祭出拖字訣,“我好累,這件事回頭再說。事關我的終身大事,我們從長計議好不好?”又轉移話題問道,“怎麽沒看見哥哥?”
秦氏立刻憂心起來,沒有再糾纏年年親事的話題,摸了摸她的額頭:“你這孩子,今兒是吓糊塗了嗎,你哥哥這會兒學堂還沒放學呢。”
年年一愣,頓生悵惘,幾世的間隔橫亘,到底不是全無痕跡,她竟連哥哥放學的時辰都記混了。
她笑道:“那我去村口等哥哥。”不等秦氏答應,跑了出去。
秦氏叫之不及,無奈地揉了揉額角:“這孩子,都要嫁人的年紀了,還是這般毛毛躁躁的。”
數裏外,同元客棧,天字一號房。
房中錦繡鋪陳,處處奢華。驀地,“啪”一聲重重響起,暴怒的聲音響起:“廢物!都已經把他引到那裏了,還能讓他發覺不對,反将你們殺得落花流水。”
黑衣人跪在地上,半邊臉高高腫起,留下明顯的掌印,慚愧地道:“屬下無能,實在是被一個村姑壞了大事。”
“村姑?一個村姑就能壞你們大事,我養你們何用?”錦衣華服的青年面容扭曲,目中似要噴出火來。
黑衣人叩下頭去:“公子恕罪。”
青年用力一掃,“嘩啦”“乒鈴乓啷”之聲不絕,桌上的杯盞信箋全被掃落,“廢物,都是廢物。”
黑衣人趴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待青年的怒氣發洩告一段落,猶猶豫豫地道:“還有一事,屬下不知當禀不當禀?”
“說。”
黑衣人道:“那個壞我們大事的村姑,容貌和公子所繪畫中人十分相似。”
青年一怔:“還有此事?”
黑衣人道:“是,那位性子那般目下無塵,看在那張臉的份上,也對那村姑頗為和善,還拿了信物給她。”
“還有此事?”青年目光轉動,露出獰笑,“把她帶來給我看看,不要驚動別人。”
籬笆牆外,桃花開了,連綿一片,如雲如霞。
大黃狗搖着尾巴,在她身邊興奮地打着轉。年年半蹲下,笑眯眯地撸了把它的腦袋,悄悄說出了那句對爹娘不敢說的話:“好久不見。”
“年,年年。”結結巴巴的聲音響起,帶着喜悅,激動,又似乎有幾分不好意思。
年年擡起頭來,見對面站着個清清秀秀的小秀才。小秀才看上去和她差不多的年紀,白白的皮膚,圓溜溜的眼睛,望着她臉兒漲得通紅。
他是……陳家的小秀才,陳四郎?娘親想将自己許嫁的那人。
年年對他笑了笑,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四郎。”又問他,“你今兒怎麽有空過來?”年年記得,陳四郎家是請了坐館先生在家上課的,這個時候,哥哥還沒放學呢,他怎麽就有空出來了。
陳四郎嚅嚅道:“先生今日有事,放假半天。”頓了頓,想起什麽,急急解釋道,“我練了三頁大字,讀了書,做完先生的功課才出來走走的。”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裏。
年年覺得,他像極了做完作業出來玩,卻怕被別人誤會他偷懶的好學生,不由“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陳四郎的臉更紅了,低下了頭,又忍不住偷偷擡眼看她,對上她明亮含笑的杏眼,又受驚兔子般收回了目光,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年年心裏嘆了口氣,溫言道:“四郎,我有話要和你說。”小秀才對她的心思昭然若揭,她還是早一些把話說清楚,休要誤了人家。
陳四郎眼睛一亮,笑意剛剛浮現,圓圓的眼睛驀地睜得極大,仿佛發現了什麽可怕的事。年年心頭一凜,下意識地要回頭,就覺後頸驀地一疼,整個人都失去了意識。
年年醒的時候只覺後頸鈍鈍的疼。她睜開眼,發現自己雙手被倒縛在身後,躺在一張柔軟的繡榻上。
屋中香氣氤氲,中人欲醉;目之所及,是描金繡銀,奢華之極的銀紅绡紗帳。
這是哪裏?是誰将她綁來了這裏?
她試着掙了掙,手腕上的繩綁得極牢,勒得她兩腕生痛,一點松動都沒有。
“我勸姑娘識相點,不要白費力氣。”身邊響起一道陌生的女子聲音。年年循聲看去,見旁邊靠背椅上,端坐着一個三四十歲模樣的中年婦人。
婦人生得極瘦,吊梢眼,高顴骨,一身青色勁裝,手中抱着一柄帶鞘的青鋼劍,神情冷冰冰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她一個村女,何德何能,居然會有人大費周章地劫持她,還專門派了個練家子守着她?
這些人究竟想要做什麽?
爹娘發現她不見了,該有多着急。還有陳四郎,不知怎麽樣了,是和她一起被抓,還是被留在原地?如果他沒被抓,應該會告訴她的爹娘,有人抓走了她吧。
雙手被反綁,身體平衡保持困難。年年費力地試圖坐起來。那婦人抱着劍,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也不幫忙,也不阻止。
年年好不容易坐起,試探着開口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綁我做什麽?”
她原也沒有指望那婦人答話,沒想到婦人看了她一眼,居然開了口:“你是怎麽知道桃花谷有埋伏的?”
這是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他們自問這次行動策劃缜密,行事謹慎,絕無洩漏可能,怎麽會被一個村女看出來通風報信?
年年明白過來:原來這些人竟是刺殺那位殿下的刺客。這是恨她破壞了他們的計劃,抓了她出氣嗎?
年年覺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第一次,她被這些刺客害得一命嗚呼;好不容易再來一次,她逃得升天,這幫王八蛋居然劫持了她。
還有系統這個大騙子,說好的用不完的金錢,不低于上個小世界的身份地位,一生的福運,她的父母家人也會因此受益呢?她現在的境況,哪一點和它的承諾相符?
年年牙癢,冷靜下來,一邊看向四周,思索着脫身之計,一邊假作乖巧地答道:“我看到兩邊山上的樹叢中有反射出的冷光,怕有盜賊藏在裏面,就和那位護衛大哥說了。”
婦人:“……”一口氣堵在胸口。他們功虧一篑,竟是因為如此簡單的理由?
年年很快發現,她身處的這間屋子要比尋常屋子小了許多,僅放了一榻,一櫃,一幾,便顯得逼仄無比。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屋子似乎在輕輕搖晃?
想到一個可能,她心頭一驚,看向窗外。
窗外碧波蕩漾,船只如梭,她這是在——船上。年年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會水。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小丫鬟的聲音響起:“曾娘子,人醒了沒,公子要見一見她。”
婦人答道:“醒了。”
小丫鬟推開了門,好奇地看了眼年年,笑道:“我帶姑娘去見公子。”
年年不動:“我的同伴呢,是不是和我一起去見?”
小丫鬟露出訝色:“除了姑娘,沒有別人被抓啊。”
年年松了一口氣:小丫鬟倒是老實,一試就問出來了。看來陳四郎沒有受她連累。
婦人冷了臉,将劍柄指向她:“老實些,休要玩花樣。”
年年背過身去,将被反綁的雙手給她看:“我還能玩什麽花樣?”
婦人說不出話了。
隔壁的艙室比年年醒時所呆的袖珍卧室要大上許多,裏面用黃花梨蘇繡座屏隔作內外兩間,外間布置作書房的模樣,中間擺着張長條的紫檀木書桌,青花瓷缸中插着好幾幅卷軸,四周懸着名家字畫,供着幾盆蘭花,布置得頗為風雅。
一錦衣華服的青年立在紫檀木書桌前,正低頭看着桌上一幅展開的畫卷。
年年好奇看過去,頓時呆住。
那是一幅人物小像,畫的是一個極美麗的年輕女子,冰雪為肌,娥眉彎彎,杏眼湛然,披一件雪青蜀錦花鳥紋鬥篷,立在萬丈峭壁之上。
明月高懸,晚風獵獵,美人衣袂飛揚,似要乘風歸去。
年年的心底掀起驚濤駭浪:畫像上的美人容貌打扮是如此熟悉,赫然是福襄;而畫的背景,正是龍泉寺後的佛光崖。
這幅畫畫的,分明是她在佛光崖墜崖前的模樣。
她明明是在現實世界,怎麽會出現這樣一幅畫?這幅畫為什麽又會出現在這裏?
小丫鬟巧笑倩兮地禀告道:“公子,窦姑娘來了。”
看畫的青年擡起頭來,年年擡眼看去,心頭大震。
青年二十出頭的模樣,生得眉清目秀,面若傅粉,個子卻不甚高。頭戴赤金攢珠冠,身穿紫地回錦紋缂絲袍,腰纏玉帶,足踏烏靴,打扮得華貴之極。
這面容如此熟悉,分明是長了幾歲的臨川王次子,段琢之弟段瑞。
年年淩亂了: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系統騙了她,她沒能回到本來世界,而是到了聶輕寒那個世界的幾年後?可她之前經歷的一切又怎麽解釋?與她記憶中一般無二的華蓋朱輪車,殘酷的刺殺,還有,她回到了家中,見到了爹爹和娘親。
或者,現實世界有個和段瑞一模一樣的人?可這幅她在佛光崖的畫又怎麽解釋?年年思緒一片混亂,只覺發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
小丫鬟見她愣愣的,清咳了聲:“窦姑娘,這是我們家公子。”
年年心神混亂,随意“哦”了聲。
疑似段瑞的青年皺眉,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遍,面露不悅,嗤道:“村姑就是村姑,相貌倒有幾分相似,可這禮儀姿态也差太多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儀态可以訓練,難得的是相貌相似。尤其是這雙眼睛,和畫中人委實一模一樣。她還碰巧救了世子,還有比她更好的人選嗎?”
年年這才發現角落裏還坐着一黑衣老者,鬓發蒼蒼,面黃肌瘦,看起來病恹恹的,一雙眼睛卻是精光四射,透露出精明。
她心頭震動:這黑衣老者說她救了世子。難道,朱輪華蓋車中的人竟是段琢?
現在回想起來,那人的聲線确實與段琢相像,只是語調沉穩淡漠了許多,沒有了昔日的意氣張揚,倒叫她一時沒能認出。
一個人相像可以說是巧合,可兄弟倆都相像那就不可能是巧合了。難道她真的還在聶輕寒的小世界?或者,她想到一個可能——他們兩人的世界原本就是同一個?
可能嗎?如果是這樣……年年的心劇烈跳動起來:她是不是還有機會見到她的愉兒?那個剛出生就失了娘親的可憐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