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章
浪湧過, 船兒輕輕搖晃, 船窗外的水面反射着粼粼金光,在黃花梨的座屏上投下斑駁的金影。
段瑞立在光影中,一臉不以為然:“這可未必。”
黑衣老者面露不悅:“王爺讓老朽陪同公子來江南時, 公子是怎麽說的?公子若用不上老朽, 不願聽老朽的主意,老朽請辭便是。”
段瑞噎住, 半晌, 怏怏道,“婁先生勿惱,依你的主意就是。”他又上下打量了年年幾眼, 越發嫌棄,“頭發毛躁,手腳粗苯,一股子土氣, 那位真能看上她?”
年年簡直想踹他一腳:活該這家夥最後被段琢一刀斬殺。聽聽, 這說的什麽話?是可忍孰不可忍。
現世的她整日在鄉野亂跑,日曬風吹, 自然比不上養尊處優的福襄精致, 可底子總是在的, 又正當韶齡,走出去,誰不誇一聲小美人,哪有他說的那麽見不得人?
婁先生道:“有柔喜在, 總能将她調理好,公子無需擔心。”
段瑞哼道:“那也得人家願意配合。”
“公子休急,老朽不正要問她的意見?”婁先生看向年年,捋了捋胡子:“窦姑娘,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年年聽着這熟悉的臺詞,暗暗吐槽:這意見問得可真好。她問:“想死怎麽樣,想活又怎麽樣?”
婁先生笑得和藹可親:“想死,今兒晚上,就将你推下這漕河,神不知鬼不覺,世上再無人知道你的下落;想活,你就要乖乖聽話。”
年年問:“你們想要我做什麽?”
婁先生看向帶年年過來的小丫鬟。
小丫鬟笑道:“窦姑娘,是天大的好事,婁先生和公子有意将你送去服侍貴人,以後跟着貴人吃香喝辣,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年年撇了撇嘴:“既然是天大的好事,怎麽不送你過去?”
小丫鬟笑容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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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瑞不耐煩了:“跟她啰嗦這麽多做什麽,一句話,答不答應?不答應的話,今兒晚上就送到漕河喂魚去。”
段瑞,還是這麽簡單粗暴啊。
年年心中啧了聲,正要開口,懷中的任務手冊忽然發起燙來。
熟悉的0和1數字串在身旁掠過,各種詭異的聲音此起彼伏,系統冷冰冰的聲音響起:“歡迎回到系統空間。”
這坑貨系統還敢來見她?年年氣不打一處來:“究竟怎麽回事,說好的退休福利保障呢,現在這算什麽?”
系統道:“抱歉。”
年年憤怒地道:“抱歉有什麽用?該給我的福利趕快給。”
系統嘆了一口氣,只不過它聲音毫無起伏,聽起來格外怪異:“不是我不想将福利兌現給任務者,只是我丢失了一頁,能量受到了損傷,一時無力兌現。”
那一頁是因為她的疏忽,才會被聶小乙毀去的。年年略略心虛,狐疑道:“你該不是想找借口賴賬吧?”
系統一噎,否認道:“怎麽會?只是我如今能量不夠,兌付福利需要任務者的幫助。”
年年不怎麽相信它:“你怎麽覺得你又在騙我。”
系統抗議道:“我們系統有嚴格的程序,怎麽可能欺騙任務者?我從前可曾有過承諾不兌現之事?”
那倒沒有。年年思忖片刻,覺得自己的處境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決定姑且再信它一回:“你要我幫什麽忙?”
系統道:“再做一次任務,幫我積蓄能量。”
六月的京城炎熱異常,蜻蜓飛過蓮葉田田的小湖,梧桐樹上,知了不知疲倦地鳴叫着。
臨湖的水榭一角熱氣騰騰,缭繞的白霧中,隐約見一美人浸泡在灑了花瓣的浴湯中,一頭烏黑的秀發高高挽起,宛若羊脂白玉的雪白頸背在霧氣中若隐若現。
浴桶旁站着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婦人,看了眼架子上的沙漏,又用手試了試水溫道:“時辰差不多了,姑娘起吧。”
年年雙頰緋紅,軟綿綿地趴伏在桶沿上,聞言,撐着桶壁,慢慢從桶中站起。
水聲“嘩啦”不絕,氤氲霧氣中,現出少女潔白無瑕的完美軀體。
婦人伸手扶住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目露贊賞:“姑娘的身子真乃奴家所見最美的。這身皮子的底子也好,經過這三個月的藥浴調養,已不遜色于任何貴女。”
哪怕已經經過了三個月,年年在她毫不掩飾的目光依舊感到了不自在,長睫微顫,伸手欲将挂在一旁的雪白中衣披上。
婦人阻止了她,取了一件大紅繡蝶戲牡丹的薄紗裹肚給她穿上,又在外面穿上一件粉色薄紗中衣。少女玲珑有致的身子在層層薄紗中若隐若現,如雲山霧繞,更添誘惑。
兩個小丫鬟将早就備好的鮮豔華麗的刺繡外袍奉上,服侍她穿好,繡着金線的腰帶勾勒出柔軟纖細的腰肢。
年年抿了抿唇,有些羞赧:“柔喜……”柔喜原是青樓出身,最擅長的便是媚術及容貌保養之道。年老色衰後便一直在臨川王府幫忙訓練姬妾。
年年想到柔喜這些日子傳授她的媚術,便不由紅了臉,饒是上個世界,她和聶小乙胡天胡地慣了,也沒想到這種事還能有那麽多花樣。
心頭卻生起忐忑。
今兒是段瑞宴請他口中貴人的日子,也是她正式出場之際。經歷了這麽多次任務,再艱難的境地也不至叫她害怕退縮,可現世不同。雖然系統再三保證,不會讓她和她的家人有事,但她就這樣無緣無故地失蹤三個月,不知爹娘他們該有多焦急。
為了一家人以後的平安幸福,她只能暫時忍耐。
柔喜笑着安撫她道:“窦姑娘莫怕,你如此美貌,只要将奴家平日所教手段使出三分,管教貴人憐愛難舍。”引着她到隔壁內室的妝臺前坐下。
小丫鬟過來将年年的秀發放下,為她篦頭。柔喜則打開一個玉匣子,用小銅勺挖了一勺裏面的香脂,将手搓熱,打着圈,在她的一對玉手上抹開。
年年望着銅鏡中的自己出神。
曾經毛躁的秀發變得柔順如絲緞;粗糙的玉手肌膚瑩潤如玉,十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越顯得十指尖尖,秀美動人。
如今的她,膚若凝脂,發似烏檀,眼若水杏,唇若塗朱,略顯英氣的烏眉被修成了彎彎的娥眉,原本與福襄只有六七分相似的容顏瞬間像足了九成。
段瑞和婁先生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把自己變得越來越像福襄,究竟打算将自己要獻給誰?
身後傳來腳步聲,銅鏡中現出婁先生的身影。
柔喜和小丫鬟一起向他行禮,唯獨年年,坐在妝臺前動也不動。
婁先生望着銅鏡中少女的清麗絕倫的模樣,滿意地捋了捋胡子,對柔喜道:“你做得很好。”
柔喜微微屈身:“先生過獎了,奴不過做好分內之事。”
婁先生笑了笑,望向年年:“老夫知道窦姑娘心裏有氣,有氣不打緊,要的就是你這份氣性。不過,還望窦姑娘記住,你若膽敢壞了公子的大事,你一條小命死不足惜,你的家人也要受到連累。”
年年抿緊嘴,沒有接他的話頭。這些人着實卑鄙無恥,以爹娘兄長的性命相威脅,若不是有系統兜底,她早就利用任務手冊中的系統道具和他們拼命了。
柔喜見她倔強,笑着幫她打圓場:“姑娘都知道的,這些天的訓練也一直非常努力,先生放心。”
婁先生道:“很好,貴人馬上就會過來休息,好好服侍,自有你的好處。”
待他一走,年年惱得砸了一盒香粉。小丫鬟正要跪下收拾,柔喜開口道:“你們先下去吧,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和姑娘說。”
小丫鬟領命,識相地退了下去。
“姑娘這是何苦?”柔喜聲音溫柔,打開胭脂盒子,為年年輕抹胭脂,薄染口脂。銅鏡中的少女在她巧手妝點之下越發明媚鮮豔,光彩照人。
年年不吭聲。
柔喜道:“公子性情暴躁、行事殘忍,容不得人拂逆。我知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兒,不願以色事人,可胳膊終是扭不過大腿,為了家人,姑娘還是暫且忍耐下來。”
道理年年都知道,為了任務她也一直在忍耐。可聽到對方再次拿她的家人出來威脅,她實在受不了。
柔喜觀她神色,壓低聲音道:“姑娘若不願忍耐,奴倒有一計。”
年年一愣,狐疑地看向柔喜。
柔喜道:“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一人,姑娘可以投靠那人,換取他的庇護。”
年年訝然看向她:“你說的是誰?”
柔喜道:“公子的兄長,臨川王世子。”
她說的是段琢?
年年蹙眉:“我要如何投靠他?”
柔喜道:“不瞞姑娘說,公子要将姑娘送給那位貴人,為的就是聯手對付世子。只要姑娘反其道而行,作為世子的內應,世子自會庇護姑娘的家人。等時機合适,再将姑娘救出。”
年年聽懂了,段瑞想将她送給某個貴人,聯手對方對付段琢,再将她容貌與福襄相似,并是段琢救命恩人的事告訴段琢,挑動雙方争鬥;柔喜卻要将計就計,要她利用這個身份為段琢做事。
沒想到,柔喜竟然是段琢的人。
三個月的時間,年年從柔喜和幾個小丫鬟口中聽了不少八卦,再加上之前看原著的印象,對段琢和段瑞之間的恩怨頗為了解。
如今是延平二十二年,距離她離開聶輕寒父子已經七年。七年前,她墜下佛光崖,外界皆以為她一命嗚呼。段琢帶人在崖下搜尋了她三天三夜,最後從聶輕寒口中得知她喪命的消息。
此後不久,臨川王府便接連出事,先是段瓊意外毀容,一生俱毀;之後段瑞手下生意、田莊頻頻出岔子,實力大減。
郭側妃母子三人心知肚明是段琢使的壞,卻找不到證據,也出手報複了幾次。雙方正式撕破了臉,越發水火不容。
原本,郭側妃母子三人有臨川王的支持,還能與頗得延平帝喜愛,又有宮中淑妃支持的段琢母子打個平手。結果三年前,段琢從江南尋來一對絕色的姐妹花獻給臨川王,臨川王沉迷美色,夜夜笙歌,對段琢也和善了許多。在姐妹花生下子嗣之後,臨川王稀罕之極,對段瑞的寵愛漸漸就比不上從前了。
這次臨川王将自己最得力的幕僚婁先生借給段瑞,還是段瑞哭訴了許久,又是求,又是讨好,又是賣慘,他才松了口。段瑞也知自己的優勢越來越小,這一次他若再不能将段琢掰倒,等到以後那對姐妹花生的小崽子長大,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而一旦臨川王身故,段琢得勢,他必将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此消彼長,他光靠自己,萬萬不是段琢的對手,只有找人聯手。
婁先生幫他設的局,對付的是段琢。而段瑞要将年年獻予的那人,則是能幫他對付段琢的最佳人選。
可惜,婁先生機關算盡,卻百密一疏。用來訓練年年的關鍵人物柔喜,早在暗中成了段琢的人。這會兒,見年年對段瑞的不滿,趁機策反,要将他們的計劃徹底破壞,并反将一軍。
年年沉吟許久,答應了柔喜。
她倒不是被柔喜說動了。柔喜說得再好聽,表現得再關心她,說到底,也還是想利用她,本質上和段瑞的行為沒有兩樣,不過是粉飾了一層罷了。段琢的厲害與狠辣別人不清楚,她能不清楚?她知道了柔喜是他的人,卻不肯和他們合作,大概馬上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她答應柔喜,是因為系統要她做的任務就是做段琢的奸細。她先前還奇怪,她在段瑞的控制下,怎麽會為段琢做奸細?原來在這裏等着呢。
就不知那倒黴催的貴人是誰,和誰聯手不好,偏和段瑞這個二愣子聯手,被段琢盯上了,多半沒好果子吃。
柔喜哪知道年年心中這些彎彎繞繞的念頭,只當小姑娘性子單純,被她三言兩語說動了,不由露出笑來:“姑娘放心,世子從不虧待自己人,只要你忠心,以後有你的好處。”
門外傳來小丫鬟的聲音:“柔喜姑姑,前邊傳話過來,貴客退席了,馬上就會過來。”
柔喜應下,叫了她們進來,加快動作,幫年年梳了堕馬髻,插上鳳銜珠赤金步搖。小丫鬟給角落裏的銅錯金三足螭紋香爐添了把香。
等到全部準備做好,柔喜撤了出去,留了一個小丫鬟陪年年坐在內室中。
不一會兒,外面腳步聲響起,有人推門而入,一道溫潤和煦的聲音響起:“我不需人服侍,你們都下去吧。”
這聲音……年年驀地站起,心劇烈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