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道為什麽,一坐上沈清的車,許意就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明明這是擁堵車流的其一,可這狹小的空間卻給許意一種與外界的一切世界相隔的感覺。她這種莫名的安全感是從哪來的?因為沈清?許意看了眼沈清,自己都想笑話自己。她哪裏又有資格去把沈清當作安全感的來源。
沈清注意到她的目光,揚了揚眉,那意思大概在說,看我幹嘛。
許意別過頭去,移開自己的目光。
她這個時候想躲,偏偏沈清不讓。
沈清直截了當地開口:“以為自己還十七八呢?”
許意愣了下。
沈清講:“有話直說。”
許意想笑,這麽些年過去,沈清還是這破性子,做人做事都講究效率,跟她說話也是。許意忽然更放松了,她彎了彎嘴角,看向沈清,說:“你怎麽在這?”許意問,“來看病?”
沈清扯動嘴角,啊了一聲,說,“對,我有病,來看病。”
沈清是真覺得自己有病 。她今天把趙時送回家了,好不容易自己也回家了,躺在沙發上,又覺得不行。也不知道是腦子還是身體哪個先動的手,等沈清反應過來 ,她已經在往醫院的路上去了。
車停在醫院門口,還吃了一筆罰單,被守道的阿姨訓了一通。就這樣,沈清也沒走,還守着。她告訴自己,她這麽做是為了看看許意到底嫁給了什麽人,她女兒又是什麽樣的,僅此而已。哪知道等了半天,就只遠遠地看見許意魂不守舍地從醫院出來,兩眼落淚,站在道口,茫然無措。
沈清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捏住,那手有千萬斤重壓,叫沈清疼得無法呼吸。許意什麽時候這麽哭過?沈清檢索自己的大腦,在所有關于許意的回憶裏,找不到她這樣哭的內容。她以前為了逗她,愛假哭,拼了命擠出兩顆金豆豆,就吵着鬧着要她哄。如果她一門心思寫作業,許意就會哭得更大聲,最後不知道怎麽着自己還真被氣到,汪汪大哭。有一回沈清自己也被許意急哭了,兩個人就在許意租的房子裏對哭。
許意吵着鬧着說,沈清你不愛我,你光寫作業不理我。
沈清也哭,說,許意你煩不煩,你不交作業我還要交作業。
最後兩個人都覺得特逗,又笑了。
許意很少哭,沈清關于她的記憶總是一張張笑臉,開心的,得意的,鬼機靈的。
像今天這樣,好像整個人被抽空了一般掉眼淚,是從來沒有過的。
雖然還沒見過許意的丈夫和女兒,但沈清心中已經把這兩個人拉入了黑名單。怎麽親眼見到她過得不好以後,沈清的心情也沒有絲毫好轉呢?
所以說沈清覺得自己有病,還病得不輕。
許意沒聽懂沈清的話外之音,略有擔心地問:“身體不好嗎?”
沈清嗤笑一聲,懶得多說,她一打方向盤,問許意,“去哪兒。”
許意神情寡淡,說:“附近的奶茶店?”
沈清還蠻驚訝,問:“你喜歡喝奶茶?”
許意搖了搖頭,說:“沒怎麽喝過。”
“哦。”沈清說,“給我三分鐘。”
她把車靠邊停住,打開手機,下載了一個大衆點評,輸入奶茶兩個字,然後按評分和距離開始檢索。喜茶蠻近,但人多。沈清看中了小眷村,點開了地圖,開了導航,車子就往那邊去。
開車的時候,沈清把手機丢給許意,許意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沈清說,“挑下等會喝什麽。”
許意拿着沈清的手機,很輕,但是莫名的有點燙手。
沈清瞥了她一眼,“愣着幹嘛?看呀。”
許意伸出指尖在屏幕上滑動,一行一行往下拉,花樣繁多,叫她眼花缭亂。她問沈清:“你喝什麽?”
沈清搖頭,“我不喝。”
許意噢了一聲,翻着手機,随便點了個,拿給沈清。沈清正在開車 ,接住看了眼,就丢進了放手機的小平臺上。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到了紅綠燈的口子上,堵了一排車,沈清看了眼前前後後的情況,把手機拿起來,不知道操作了什麽,很快下了單。
到店的時候,她們的奶茶已經準備好了。沈清拎着兩杯絹豆腐奶茶走過來,許意愣了下說:“我只點了一杯欸。”
沈清拿出吸管,刷地一聲插入奶茶中,遞給許意。許意接住,說了聲謝謝。沈清坐下,又把另外一杯打開了,自己對準吸管口,喝了一口。沈清說,“店內活動,買一送一。”她不好意思說自己想知道許意喝的奶茶,是什麽味道。
許意明明記得自己剛剛看手機界面的時候沒有發現這一點,她想反駁,又覺得沈清實在沒必要拿這點事情來騙她。許意喝了一口奶茶,摸着有點泛冰的杯面,對沈清說:“你等下把二維碼給我吧?”她說,“我轉給你。”
沈清嗯了一聲,講:“我也沒有要請你的意思。”
許意被話刺了下,不生氣,說:“我也沒有要讓你請我的意思。”
沈清擡頭看了她一眼,沒接話。兩個人保持着沉默。
許意一口一口嘬着面前的冰奶茶,絹豆腐的口感有點軟爛,一口喝下去不會特別甜,但涼涼的感覺讓許意覺得舒服了許多。沈清埋頭看着手機,好像很忙的樣子,一直在回消息。
沈清放下手機,問許意。
“今天哭什麽呢?”
她聲音冷淡,像冬日的風雪。
沈清這個人講話沒遮掩,不懂稍微彎彎繞繞一下,直來直去,想到什麽問什麽。
許意稍微有點尴尬,杯壁的冷水珠沾染了她一手。
沈清又說:“是你檢查出來得了絕症還是老公要去世了?”
許意不贊同地瞪了沈清一眼,低聲喊着她的名字:“沈清!”
沈清聳聳肩,閉嘴了。面上不顯,心裏卻更加不悅了。許意沒有否認老公這兩個字,這代表什麽,許意當真是結婚了,跟那個人生了孩子。孩子幾歲了?沈清看着許意,她也就三十,怎麽看,小孩最多也不過六七八。
許意也看着沈清,此刻很想把她現在的一切境遇告訴沈清,但是不行。她又要以什麽身份來說出這些話呢?朋友?前女友?許意啊許意,你可真好笑。她那些家長裏短的煩惱,或許沈清根本不想聽。更何況,許意還想在沈清的心裏保留一點什麽東西屬于過去那個燦爛又驕傲的自己。這些關于育兒的煩惱講出來,一下就把兩個人的世界拉得更開。她像是上了年紀的老母親,而沈清則和她完全不同。
許意一時啞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沈清的問題。
沈清掃了她一眼,念她:“別喝了,都見底了。”沈清皺眉,“吵死了。”
好兇噢。
許意瞥了沈清一下,不知道哪裏來的心情,更用力地嘬了一口,空蕩的吸管發出響聲。沈清不甘示弱地吸着自己的吸管,企圖弄出聲音來回擊許意,卻一時之間忘了自己的奶茶還沒喝個精光。這麽猛地一吸,奶茶一下嗆到沈清的喉嚨裏,沈清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許意趕忙給她扯衛生紙,又起身很自然地去拍她的背部。許意的動作溫柔卻又不乏力度,順着拍了會,沈清終于脫離了險境。
許意順手把紙再次遞給沈清:“擦擦。”
她這一切動作都太過自然,叫沈清恍惚了起來。她的背部似乎還殘留着許意觸碰過的溫度,隔着衣服,都滾燙到讓她失神。許意溫柔的聲音還在耳畔響起,她在問她:“你還好嗎?”
沈清說不出話,喉嚨裏還是有異物感,這種異物感就好像是一場出人意料的愛情忽然擠入了她的生活。
沈清推開許意,在她茫然無措的表情裏起身,拿起紙巾再次猛烈地咳嗽了兩下。沈清終于恢複如初。
沈清看着許意,說:“我送你回家。”
許意聽到回家兩個字都有些太陽穴發疼,但是她沒辦法拒絕沈清的提議。她說好。
沈清開車送她回家,許意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不說話,側過頭去看窗外的風景。快到的時候,沈清拿出手機,上面是微信二維碼。許意一開始沒懂,沈清說了三個字,許意一下就懂了。
奶茶錢。
許意加上沈清的微信,往小區門內走。沈清就坐在車裏,遠遠地看着她。許意的背影越來越模糊,轉而變換成了少女。沈清覺得自己可能是喝了一杯奶茶喝醉了,不然怎麽會視力恍惚到這種地步,在沒有月亮的夜晚裏從許意的身上看見了落下的月光。背部被她觸碰過的地方還是如同烈火灼燒一樣有着燙人的溫度。有什麽東西從她的背部開始穿絲引線。她想起如夢一般的過去,想起少年的午後,灼熱的陽光下,許意穿着薄紗的睡裙,躺在她的身邊,指尖輕輕從她的脖頸後處順着脊柱往下。她像貓一樣撩撥着她。
那個時候一切是怎麽收場的?
沈清的大腦裏煙花爆炸,她換了個坐姿,按捺住心中湧出的那些情谷欠,抓緊了方向盤,頭也不回地開走了。
她的眸光如暗夜裏的某個車道,幽深而無可見底。
許意回頭的時候,身後已經什麽也不剩了。
她自嘲地搖了搖頭,拿起手機看了眼,沈清還沒通過她的好友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