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醫生,不好意思,你能再說一次嗎?你的意思是——”許意滿臉慌張,賀添城站在她的身後,神色也很焦急。
醫生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看上去快要退休的樣子。他脾氣并不好,眉頭一皺,講話的語氣聽上去都有點嗆人。
醫生說:“催吐催吐催吐!還要我說幾次?也不是我想說你們,你們是怎麽當人父母的?她今天進醫院是因為長期催吐導致她咽喉部位有問題,胃部也是,神經性厭食發作以後她長期沒有正常進食,身體沒有攝入足夠的能量,暈了。暈了!懂了沒?從檢查上來看,她已經催吐一段時間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醫生急匆匆地說完,又嘆了一口氣,自說自話,“現在你們這些小年輕當爸媽的,就是不經事。心也太大了。平時多觀察觀察,多看看。”
許意不說話,抿着下唇。賀添城拉着她道歉。
“不好意思啊醫生,這個我們下次會注意的,實在是之前不知道催吐危害這麽大,對不起啊醫生。”賀添城這樣說。
等出了辦公室門,許意問賀添城:“為什麽要道歉?”
賀添城恍了下,不明所以地說,“不該道歉嗎?”
許意此刻心情郁悶,腦海裏的神經打了個結。她表情冷淡,不再多言。她往許小桃的所在地去。賀添城跟在她的身後,什麽話也不敢說。許意拎着裝藥和報告的塑料袋子,走起路來,刷刷作響。
她走了兩步,忽然感覺背後發涼。
許意停下腳步,袋子裏的東西撞在她的小腿上,她沒察覺。她轉頭去看賀添城,賀添城正疑惑她停下來做什麽。
許意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許意看着賀添城瞬間僵直的身子,一下就什麽都懂了。
賀添城本來還想掩飾,可是被許意赤.裸直接的目光盯着,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可以走了。他說:“那次是偶然,我半夜沒睡着,起來發現小桃在衛生間嘔吐,以為她吃錯東西了,但是她說這是她自己掏出來的。”
賀添城看着許意臉上越來越濃郁的暴風雨,趕忙補上解釋:“但是那天她跟我保證再也不敢這種事情了。她說她也只是好奇這是什麽感覺,後面絕對不會這麽幹了。她還說吐出來的感覺很難受。小意,你相信我。我要是這件事能這麽嚴重我肯定馬上告訴你的。”
許意覺得腦袋都快炸了。
一萬只螞蟻在啃咬着她的神經。
“我知道了。”她現在連對賀添城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說,“我知道了。”
許意往許小桃的病房去,硬是在門口深呼吸了三次,這才堪堪推開病房的門。
許小桃一只手在吊水,一只手在玩手機。玩得有點投入,連有人推門進來了,都沒發現。
“許小桃。”許意喊她的名字。
許小桃擡頭,表情先是驚訝,然後變得很不自然。
送她來的老師在許意和賀添城剛到的時候已經離開了,病房裏只有他們三個人。
許意直視着許小桃的眼睛,張了張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她感覺她跟許小桃之間隔了萬重群山,她拎着袋子靠近許小桃,在她的身邊坐下。許小桃無助地看向賀添城,賀添城輕咳一聲,說他去接杯熱水再回來。
許小桃受不了這沉默的氛圍,也不敢玩手機了,摁黑了屏幕,打量着她媽的臉色。許意看上去很平靜,許小桃試探地喊了一聲,媽。
許意笑了下,算是自嘲。
“原來還知道我是你媽啊。”
許小桃很少聽許意用這種語氣講話,她更不自在了。她求饒,“媽,你別生氣了。”
許意太陽穴都在發疼,她沒放下手裏的袋子,把拎袋子的把手處擰得更緊了。她籲出一口氣,對着許小桃說,“我不生氣。”說不生氣的是假的。又氣又心疼。但她很少在許小桃面前生氣。許意又嘆了口濁氣,問許小桃,“告訴我,為什麽要催吐。”
許小桃驚訝了下,明顯慌張了起來,還想要掩蓋這件事,支支吾吾,什麽都不敢說。
“我我我我,我沒,我我我——”
許意更是失望了。
“到現在了,你還想瞞着我?”許意感覺自己的眼淚都快爬到淚腺的出口了,“從賀添城那拿錢買手機躲學校搜查要瞞着我,現在,催吐催到進醫院,你還要瞞着我?”她都沒辦法分清楚自己現在究竟是再用嗓子說話還是在用心髒說話,哪哪兒都疼。
許意看着面前這個小女孩,這是她從十七歲,放棄了自己所有人生,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孩子,現在躺在病床上,手腕上打着吊水,仿佛一個她從不認識的陌生人。
許意很挫敗,這種鋪天蓋地的挫敗感把她徹底壓垮。
她向許小桃求饒:“許小桃,你告訴我,你還有什麽事瞞着我。”
許小桃很慌亂,她從來沒見過媽媽這個樣子。她很想說點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她又愧疚又窩火,看着許意這樣焦急,她內心更焦急了。
“沒有。”許小桃說,“真的沒有了。”
許小桃解釋:“媽,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瞞着你的,我就是怕你生氣。”
“你就不怕賀添城生氣?”許意問。
許小桃愣了下,講:“可他是我爸爸嘛。”
許意快氣笑了,她問許小桃:“他是你爸爸,我就不是你媽媽了?你願意告訴他的事情,你不願意告訴我?”
許小桃不吭聲。
許意低聲喊着她的名字。
“許小桃,說話。”
許小桃忽然就像是一汪井水被剛剛鑿開,猛地從地下噴出。
“是!”許小桃音量提高,“我就不願意告訴你!”許小桃現在恨不得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來中傷許意,“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我跟你說什麽你肯定都會過度緊張。我要問你要錢買手機,你會給我嗎?要讓你知道了我在催吐,你還不急死?許意,我就不願意告訴你!”
許意竟然意外地冷靜了,在許小桃的刀光劍影中,她冷靜了。
她說:“我不該着急嗎?”
許小桃一時語塞。
許意再問了一遍:“我女兒在催吐,我這個當媽的不該着急?”
許小桃後悔自己說的那些話了,她想去拉許意的手,結果許意把裝藥的袋子拎着,起身走了。她走到門邊,拉開門,賀添城正在門口,表情有些尴尬。許意把袋子遞過去,對着賀添城說:“老賀,這是你女兒的藥。”你女兒三個字,被她着重強調了。賀添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許意幹脆把袋子挂在門把手上,走了。許小桃在她身後喊了一聲媽,賀添城也在喊她的名字,可是許意根本不回頭。她回不了頭。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許意還能神游天外地想着,要是被過路人看見了,估摸着以為她是剛剛被診斷出了什麽絕症,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所以才能哭成這個樣子。許意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外掉,她起初還拿手背去擦,後面根本來不及了,眼淚狂掉。許意咬緊下唇,往醫院門口走。
醫院來往的人很多,有小孩生病了牽着媽媽的手過來看病,也有老人被兒女攙扶着,還有剛下班的年輕人拎着公文包在各個窗口穿梭。許意就站在他們之間,形單影只。鋪天蓋地的消毒水味道把她裹挾,壓倒,醫院像一個有着巨大張口的怪獸,能一口将許意吞了下去。許意加快腳步,出了醫院。可是站在街道上也不知道去哪裏了。
不想回家。
許意目光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往哪裏走。
這些年她也沒有認識什麽貼己的朋友,偶爾在婆媳聚會上認識的人,也不過是禮貌性社交罷了。去國外讀書的日子,雖然也認識了朋友,但因各自發展不同,也很久沒有聯系了。還有人愛背後說她笑話,知道她是為了陪賀添城讀書才被賀家送出來。有人瞧不起她。
許意想着,現在幹脆去喝杯奶茶好了。她不愛奶茶,但是網上的人都說喝奶茶會心情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剛邁開腿,有一陣喇叭聲在她身後響起。她心情不佳地回頭看,卻透過車窗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沈清吊兒郎當地把手搭在窗口,開過來,在她面前停留。
沈清語氣嘲諷,說:“怎麽,又打不到車了?”
許意剛想說,你怎麽在這,一個音都沒說出來,沈清直接丢了一整包衛生紙出來,表情嫌棄。
“趕緊把眼淚擦了,上車。”
許意啊了一聲,問:“上車?”
沈清不耐煩地說:“快點,沒聽到後面催呢?”
許意回頭看,沈清後面還跟着好幾輛車,有車主都焦急地往外探頭了。怕他們罵出聲,許意拉開車門,坐進後座。
沈清的車一下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