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次日,清晨的光從玻璃裏穿透過來,過于明媚的世界讓沈清被迫睜開眼。她昨晚好像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醒過來的時候指尖黏糊的感覺消失掉了,一切都很像是一場夢,帶着藍色的光亮,在她的眼前一晃一晃。

沈清轉過頭去,對面床的許意早就消失不見。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行李箱收拾得很好,放在床的旁邊。

沈清的心裏忽然生出一種沒由來的惶恐。她記得有一天早上醒過來,房間裏沒有許意的身影,屋子還是很亂,她以為她只是出去一趟。

這一趟之後,許意一天沒有回來。

一周沒有回來。

一個假期都沒有回來。

租的房子是許意給的錢,那個時候沈清一分錢也沒有。沈清去找房東問,知不知道許意出什麽事了。房東說她也什麽都不知曉,唯一知曉的事情就是許意一早就付清了一年的房租,沈清在高考完後,也還能在這裏住下去。

那天之後的那種後知後覺的惶恐,是如小孩回頭張望自己周遭的世界,只看到白茫茫一片的惶恐。

而這惶恐在此刻又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像一個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座島的海浪,啪地一下把沈清的理智打了個稀巴爛。

沈清冷着一張臉,沒換睡衣,直接推開房間門,走進攝像機的視角。工作人員瞧出她一大早脾氣不好,想要過來問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沈清沒吭聲,環顧四周,在樓下根本沒找到許意的身影。只有柯璨和劉明月睡醒了,兩個人坐在桌子上吃着早餐,是西式的,三明治。面包片有一點金黃,帶着格子痕跡,看上去可愛又美味。

劉明月問沈清:“吃飯嗎?”

沈清不答話,緩了很久,啞着嗓子問,“許意呢?”

劉明月正在往嘴巴裏塞三明治,聽到沈清的問話,手忙腳亂地想要吃掉三明治但是嘴巴完全塞不下,只好用手指了指屋子裏廚房的方向。嘴裏包不住的生菜葉子快要掉出一點碎片來,柯璨看不下去,拿起紙替劉明月擦掉,給了沈清一個就在那的眼神。

沈清往那走,每走一步都覺得塌在九天之外的雲上,太軟,太不實在。沈清的掌心好像都在發汗,潤潤的,心跳也漸漸緩了下來,一聲大過一聲。她對于許意有一種如同近鄉情怯的害怕,伸手怕打擾和毀掉,不伸手怕丢失和走掉。她站在廚房門口,玻璃下許意忙碌的背影開始變得更為明晰,沈清能夠看到的不只是她的輪廓,還有她的周身那陽光為她鍍上的細小金邊,看到她撩起頭發後,脖頸處透明的軟軟的絨毛,她還記得她耳朵後一顆小痣,沈清曾動情地吻過那個地方。

許意就站在一片陽光裏,穿着簡單居家的衣服,正在收拾廚房的殘渣。沈清這一生拍過許多照片,有拿到獎的,有登上封面的,有被人摯愛瘋轉的。可是眼下,沈清覺得許意回頭看她,不經意莞爾笑起的時刻,是她用眼睛拍下來的最幹淨澄澈的相片。

一切都像是電影裏的慢動作,或者說,沈清心裏的感受讓這一切都被迫放慢了。

沈清木讷地往前走了兩步,她看到許意彎彎的腰,兩只手仿佛不受控制地想要去試探棉質短袖之內的肌膚是什麽觸覺。她想要從背後擁抱她,把自己的下巴枕在她的肩頭,輕輕磨蹭兩下,用臉蛋去貼她的臉蛋。就像是多年前許意對她所做的那樣。

那個時候的許意哪裏會做飯呀?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沈清覺得在外吃飯浪費,浴室會自己做飯。許意就最喜歡在這個時候來黏她,切菜的時候都要撲上來抱她,經常吓得沈清一跳,并慶幸自己的手指依舊完好無損。

許意沒她高,只好踮着腳去碰她的臉蛋,一下一下地蹭着,像一只乖巧且想引人注目的貓。沈清那個時候很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只好愣着全身,不知道幹嘛,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許意就喜歡逗她。

現在卻反過來了。

反過來卻依舊自然。

沈清往前走了一步,她的手伸向許意,想要抓她的衣服。

許意驚訝地看着沈清,“餓了?”

她一下動起來,廚房仿佛演變成了她的王國,她是自如的女王。她拿了新的面包片,又拿起來鍋,準備給她煎一個雞蛋。

“再等會。”許意說,“我沒想到你這麽早就醒了。”

沈清看着許意忙來忙去,一句話也不肯說。就是拿自己的眼睛看着她,一動不動,目不轉睛。

許意察覺出異樣,雞蛋拿在手裏,扭頭問沈清,“怎麽——”

話沒說完,沈清的臉一下靠得很近。

許意想抓住什麽,但是不敢,手裏的雞蛋醫捏就碎掉。

沈清的呼吸變得好近,兩個人之間的空氣拼湊成一種斬不斷的絲線,透明的,極細的,在這世界裏彎彎繞繞,達成一種連結。

許意想,沈清是不是要親她?

她微微張了張嘴,還沒想好到底該不該拒絕,就聽見沈清幹癟癟地說了一句,“雞蛋要糖心的。”

許意還沒反應過來,沈清就又拉開了距離。但她的眼睛還在看着許意,許意看到了對面的女人眼底的小小小小的一團燃燒着的火焰。

“哦。”

許意應了一聲。

她尴尬地轉身,第一次拿着雞蛋不知道該怎麽辦。該怎麽把雞蛋給破開打碎?磕碗的邊緣?還是碰鍋?又或者直接在竈臺的一角砸一下好了?

她還在想着,身後忽然有一陣溫熱的觸感。

沈清猛地從背後抱住了她,許意吓了一跳,手裏的雞蛋啪嗒一聲掉在鍋裏,油開始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但是沒有迸濺開。跟白色的粘稠的蛋清一起落進鍋裏的還有金黃色的蛋白,那些碎掉的本不該出現在鍋裏的雞蛋殼也在鍋裏小小地彈跳着。

許意慌亂了。

沈清勾唇笑了笑,帶着一種要命的嚣張。

她說:“許媽媽,雞蛋碎掉了。看來當媽也沒讓你的做飯技術提高多少啊。”

許意掙紮着反駁:“喂!沈清!”

她擰掉火的開關,自己卻想發火,沈清身子一扭,出了廚房。許意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跟拍她的攝影師消失了。

沈清一走出廚房,就靠在許意看不到的牆壁上,猛地抱住自己,一下滑坐到地上。劉明月率先察覺到這場面,擔心地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沈清搖了搖頭,埋在自己懷抱裏的臉蛋卻紅得像是一片擁有着火燒雲的天空。其實是想親她的,一下就想親她,像腦海中上演過無數次那樣。可是好像不太合适,至于哪裏不太合适,沈清也找不到原因。

她跟跟拍許意的攝影師很熟,那個人曾經在她的手下幫過忙,要支開他也太簡單了。

做了這麽多事,卻只敢這樣虛張聲勢地擁抱她,嘴上還說着欠揍的話,其實心裏高興地不行。原來她想要的東西就是這麽簡單,就只有沈清而已。擁抱她的時候一下忘記了要找她問離開的原因,問她這麽多年的情況,問她結婚的事情,還有女兒,噢,還要問問她怎麽有點變了性子——好多好多問題,好多好多堆積在沈清心裏的事情,在這個突如其來卻預謀在先的擁抱裏一下就消散了。

許意是一劑解百愁的靈丹妙藥,沈清就是憑此吊命的病秧子。

喻禾下樓的時候正好看到沈清這樣蹲在地上,哎呀了一聲,說,“大清早的,沈清,你怎麽了?”

沈清起身,恢複了冷面的表情,把還有點熱熱的指尖藏在自己的衣服了。

她睜着眼說瞎話,“餓暈了。”

喻禾暗挑長眉,一臉不信的樣子,“餓暈了?”話剛說完,喻禾才注意到餐廳裏有食物。她不敢置信地問節目組,“你們這麽好?還準備早餐?”

節目組咳了兩下,柯璨說,“許意做的,她起了一個大早。”

喻禾哇哦一聲,扭着腰就往廚房去,剛走兩步,沈清就伸手擋住她的路。

喻禾一臉不懂。

沈清說:“我肚子疼,你扶我回房下。”

喻禾很想說,你沒腳嗎?不能走路嗎?但是看着環繞着她周圍的這麽多攝像機,喻禾忍了。她擠出笑容來,說,“好,你身體沒事吧?要不要等會喝一點葡萄糖?工作人員,在嗎?能找一劑葡萄糖嗎?”

最好在葡萄糖裏下毒。

喻禾攙扶着沈清,往卧室去,一進卧室的範圍,沈清馬上從喻禾的身邊彈開。

喻禾啧了一聲。

沈清看着喻禾,告訴她,“別碰沈清。”

喻禾笑起來,單純無辜,“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沈清審視着喻禾,喻禾的衣領處一點點泛紅。雖然是極力用遮瑕給蓋住了,但是沈清的雙眼就像是超高清的攝像頭,能夠捕捉到一切細節。而這種特別的天賦般的敏感度,才讓她成為了娛樂圈內大熱的人像攝影師。

在她手下拍出的照片,人物從來都是帶着自己的特點。

“喻禾。”沈清叫她的名字。

喻禾哎呀一聲,說,“在呢。幹嘛?”

沈清扯了扯嘴角,說,“快回去再補十斤遮瑕吧。”

喻禾本來自如的面龐一下變得有點僵硬和不知所措。

沈清路過喻禾的身邊,丢下了一句話。

“我和許意都不是你跟她之間戀愛游戲的籌碼。喻禾,你別太高看自己。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你。”

沈清關門而去,喻禾站在門內,愣了好久,忽然笑了起來。

她想,她早就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她了。

她剛出道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網絡上就有人罵她,找各種理由罵她。媽媽說,她必須做個乖孩子,才能不被罵,才能被喜歡。那好吧,喻禾決定做個擺在櫥窗裏的洋娃娃,幹淨潔白,不染塵世。

可是就算這樣也還是會被罵。

好累。

喻禾好累。

她第一次見到珞玉的時候是在片場,經紀人帶她去找導演,想要給她加一個童星的角色。珞玉那個時候已經是名聲在外的年輕女演員了,她長得太過熱烈和性感,見她之前,喻禾就知道很多人罵她。

媽媽也罵她,說她像個婊。子。

喻禾不知道婊。子是什麽意思,但看着屏幕,會覺得珞玉好看到發光。她是喻禾想成為的那種樣子。

片場裏,珞玉漫不經心地在跟助理聊天,助理在抱怨又有人發黑料,珞玉無所謂地笑了笑,一副瞧不上的樣子,說,“反正都是假的,管它做什麽。”

助理着急地說,“可是有人會因為這個罵你呀珞玉姐,你都不知道,他們說話有多難聽。”

珞玉打了個哈欠,說,“他們罵他們的,我演我的。随便吧,反正錢我照樣賺。”

喻禾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媽媽一直都教她,要乖巧,要懂事,這樣才能被喜歡。卻從沒有教她,原來做人還需要被讨厭的勇氣。

她那天拿到了角色,蹑手蹑腳地想要跟珞玉打招呼,走到她的跟前,說了一聲姐姐好。

喻禾拿出了自己這輩子最乖的樣子。

哪知道,珞玉就問了一句,“你就是那個靠關系進組的小孩?”

喻禾整個人僵硬在原地。

助理勸了一句,“珞玉姐——”

珞玉伸手拍了拍喻禾的肩膀,說,“以後好好演戲吧。”然後就從她的身邊離開了。

喻禾站着,少女的心裏誕生出一種難堪的恥辱感,她不想哭,咬緊了牙,一點也不想哭。

那天以後,喻禾就想好好演戲。她拼了命地演,再也不要全世界都喜歡她,她只想得到一個人的認可和喜歡。

珞玉。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這個名字,把這個名字撕碎又扯開,最後用碎片再次拼湊完成。

珞玉有過女朋友,是個圈外人,喻禾聽說是個溫文爾雅的女人,性格很好。

就像喻禾第一次見到許意。

她跟珞玉糾纏了這麽多年,上過。床,做過。愛,卻還是在人前撕來撕去,一副對立的樣子。喻禾找沈清是為了氣珞玉,她覺得兩個人有時候很像,但是又很不一樣。喻禾來招惹許意,也是想要從許意身上找到那個她從沒見過但是一直擋在她面前的情敵,一個最後放棄了珞玉去結了婚的女人。

沈清說得很對,她和許意都不是她跟珞玉之間的游戲籌碼。

可是沒關系,她這個人就是很無聊,就算不做游戲,來擾亂沈清的游戲,她也會覺得好玩。

并且越來越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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