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許意的問話像是夏日裏的一記驚雷,在平靜卻堆砌着烏雲的天空裏炸裂開來。沈清耳鳴到記不清當時自己回答了什麽,大腦裏只剩下難辨音調卻長而久遠的雜音,嘀,嘀,嘀——

如同一種警鈴的出現。

那天晚上沈清沒住在宿舍裏,臨時請了假,說是突然狀況。她對于謊言這件事變得開始能夠信手拈來,不管節目組的負責人相信或者不相信,總是要給她一個薄面的。反正只是出去一個晚上而已。

趙時開着車在錄制地點的大門口等她,他這個人是斷不會正兒八經開車的,大晚上的還怕曬太陽,把車的防曬拉了下來,整個人就躲在黑色的陰影裏,一只手把着方向盤,另外一只手正撥弄着反光鏡,對着鏡子收拾自己的妝容。

趙時聽到車門被拉開,沈清坐進來,感覺到一股零人熟悉的低氣壓向他襲來。頭都沒回,還在跟眉毛作鬥争,趙時對今天畫的眉毛不夠滿意。他總覺得線條不夠流暢,兩邊有些過分地不對稱。趙時沖着鏡子說:“搞砸了?”

沈清別着頭看着窗戶外面,眼色陰郁,不知道在想什麽。

趙時終于放棄折騰他那個眉毛了,實在是沒辦法做出任何改動了。他嘆了口氣,想罵罵咧咧,又想到這眉毛是自己親手化的,該罵的話,也應該罵他自己,轉而把話吞了下去,問沈清,“去哪兒?”

沈清靠在車背上,手放在窗邊,窗戶打開着,風呼啦啦地往裏灌,她的鼻尖萦繞着夜晚的味道。她說:“酒吧。”

趙時終于挑眉,驚訝地透過鏡子看了一眼沈清,“真搞砸了?”

沈清不愛喝酒,這是在攝影圈子裏出了名的。早年讀書的時候,沈清就不愛跟他們這群人混在一起,抽煙喝酒,偶爾還要找來兩顆藥助興。沈清跟趙時關系好起來,也是兩個人讀書時期一起做了個女性影展,雙方熟絡了,也發現在面對某些問題的時候觀念一致,後來成為了朋友。沈清不會管趙時怎麽對待自己的生活,但絕對不接受有她的場合裏出現亂七八糟的東西。抽煙是有次沈清難受到不行,項目壓頭頂原片又出問題,焦慮到發慌,這才拿來一根抽了。

常言道,抽煙能解壓。

沈清對此卻并不怎麽認同,只是有的時候會迷戀上煙霧從面前袅袅升起的樣子,這種時刻她總能短暫地讓許意的模樣在她的腦海裏些許模糊掉,不至于一呼一吸之間,想到就發疼。因而沈清後來随身會帶着一根電子煙,拍東西煩了,或一個人開車從北到南,總會拿出來,抽上兩口。她不上瘾,或者說,在這諾大的世界裏,她只對一件事上瘾。

那件事名為許意。

許意。

就連趙時也知道沈清這樣忽然說要去酒吧是跟許意有關系的。

“不是參加這節目就是為了跟你那前女友湊堆嗎?怎麽的了就?”趙時問。

沈清張了張嘴想說話,但是不知道說什麽。

“到了再說。”她看着趙時,講,“專心開你的車吧。”

趙時啧了一聲,沒再多問。沈清側頭看着窗外夜晚的燈火,影影綽綽,一下又一下拉出一道光來。剛剛經歷的一切開始在腦子裏回放。

許意問她什麽了?

沈清記不太清了。

她是說,沈清,你是不是喜歡我?還是說,沈清,你是不是還喜歡我?又或者她在說,沈清,你小心一點,我發現你的喜歡了。

她像個重返墓地的盜賊,打着明暗不定的燭火,在這滿是灰塵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想要找到當時故事發生的最準确的瞬間。

她腦子裏一片漿糊,又有一種理應如此的感覺。

是啊,這是許意呀。

那個小時候一喜歡她就走到她面前告訴她的許意,那個目光澄澈在閃閃日光下告訴她,總有一天會讓她全世界最喜歡她的許意。

她當然應該問出來,她骨子裏就是這樣的人。

可是沈清她又說了什麽呢?

沈清沒辦法記住當時她的表情,可能是嗤笑了一聲,也可能是故作潇灑,甚至有一種想要和她互相傷害的刻薄,說,“許意,你都結婚了,我喜歡你幹嘛?”

她沒辦法忘記許意當時的表情,怔愣,驚愕,以及,被刺痛。沈清變态般從中得到了疼痛的快感,她好想對着世界搖旗吶喊,說,這就是你一聲不吭離開我的代價,可是她沒辦法,她還是好心疼,她說出來就後悔了。她心裏分明不是這樣想的。她心裏的那個沈清在拽着許意的衣袖,一遍一遍地說,小意,小意,你回頭看看我好不好?偏偏她受傷怕了,她被丢下怕了,她廉價的不值一文的自尊心又在這個時候開始胡亂作祟了。

她還記得許意很冷靜,問她,“沈清,你不喜歡我,下次就別碰我了。”許意斂眸,說,“我們還是應該保持距離。”

趙時翻了個白眼,服務生遞過來的酒水單都被他一下揮開,服務生吓得半死,趙時沒注意,沈清對着服務生說抱歉。趙時一拍桌,罵,“所以你他媽的就保持距離保持到我這來了?”

服務生手上拿着酒水單,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沈清怕他一小夥子實在是被吓到了,伸手接過酒水單,小聲地說等下再點。

趙時不滿沈清的分神,直接一把拿過沈清手上的酒水單,啪地一聲放在桌子上,“沈清!跟你說大事呢!”趙時語帶怒火。

沈清已經快趨于一種自暴自棄地狀态了,她看着趙時,“你說。”

趙時更煩躁了,“我說?”趙時的白眼已經快翻到天上去了,“我說什麽?要我說你就是個賤.人。沈清,真的,你知道賤這個字怎麽寫的嗎?不知道也沒關系,你照個鏡子找找,要不拿你尼康的鏡頭往自己臉上怼着拍一下,特別清楚,就沒別的字,就那麽一個賤字。”

“我——”沈清想為自己辯解什麽,但礙于趙時的火氣太盛,她辯解不了,最後只能斷在嘴中。

“你?你什麽你?”趙時可算是這麽多年終于逮住機會能夠把沈清劈頭蓋臉罵一頓了,“你還有臉說話?人家問到這份上了,臨門一腳了,怎麽了嘛?你又突然高位截肢癱瘓了是不是?腿都不會邁了?你說個是你是會死還是怎麽着啊?”

“死倒是不會死。”沈清說,“但她結婚了。趙時,她結婚了。她小孩都挺大了。”

趙時愣了下。

“我看到了照片。那個女孩笑起來很單純。”沈清覺得自己現在很需要一杯酒,可是他們什麽都沒點,她只好端起桌面上的那一杯冰水,往自己喉嚨裏灌了灌。她咬住半大的冰塊,直接咬碎了來。那冰塊凍得她牙酸,整個人一激靈。沈清人也清醒了幾分,說,“我是能當小三,真的,趙時,我不在乎。我一點也不在乎。”沈清目光如幽火,看着趙時,說,“她女兒呢?她那麽喜歡她女兒。她肯定家庭很和睦,過着很幸福的生活。趙時,我不能那麽自私。她說的對,我應該跟她保持距離。我當然可以當小三,但她的女兒不能有一個跟小三私奔的媽媽。”

她無所謂,真的。

沈清都想了,要是許意沒有女兒,或者沒見過她女兒的照片,她真的能夠就這麽把許意拐走了。可是不行呀。許意把女兒看得那麽重要,她會被擺在抉擇的天平上,不知道該選誰。或者沈清沒勇氣再次面臨這樣的被選擇的境地,她總覺得,再來一次,許意也會放下關于她的一切,選擇另外一個人。

她害怕。

趙時被這消息弄得暈頭轉向,“你沒跟我說她結婚了啊。”趙時疑惑,“還有女兒?”

沈清苦笑。

趙時又問,“那她老公你見過沒啊?”

沈清搖頭,“沒見過。”她無奈地說,“我見他老公幹嘛?找氣受?”

趙時呵呵一笑,說,“這難道不是你最擅長的事情?”

沈清其實是見過的,那天在醫院的樓下見到擁抱許意的那個男人,一定就是她的老公。但那張臉沈清着實是沒有認真看清楚,或者說,根本沒有心情記。她就記得那一天許意哭了,哭得很傷心。

她從年少愛到現在的女孩,被欺負了。

哪裏還有心思去記一個不相關的男人的臉。

不過沈清知道她老公的名字,還是在節目組的八卦消息裏聽說的。許意是為了頂替棄賽的人而來的這件事到了現在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而關于她如何獲得這個機會的,有人就說她老公是圈內編劇,跟節目的總制片有些許交情。

沈清皺了皺眉,說,“好像是姓賀?賀什麽城的?”沈清問趙時,“你愛看電視劇,你知道國內有這麽個編劇嗎?”

趙時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對着沈清說,“可別說認識這編劇了,我告訴您嘞,我跟他還是在床上認識的。”

要是許意在這,定能敏感地察覺到,趙時講話的口音,跟賀添城有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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