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沈清的告白是突如其來的,像是一場夏日驟雨,急降而下。然而許意對這雨是有預感的,她似乎天然就存在着這種本能,對于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能夠有着先知般的感受力。今天的沈清很奇怪,這是一件不需要舉例辯證的事情。而她奇怪的原因,許意只能厚臉皮地往自己臉上貼金,猜測着或許與自己有關系。

沈清是松了一口氣,可在松了一口氣之後,那顆小小的,稚嫩的心髒,似乎又重新處在了一個懸空的位置上,被拿捏不定,不知道自己将要面臨什麽樣的回答。

沈清在這一刻開始無比後悔自己的嘴賤,開始讨厭自己說過的那些不讨人喜歡的話語。她為什麽喜歡用這樣的言語去戳痛自己喜歡的人呢?還是說她的感情觀本來就有問題。

反複傷害,确認相愛。

她的戀情如同一場毫無緣由被點燃的熱病,在反複之間折磨着她,叫她痛不欲生,又叫她癡迷不已。

沈清看着許意的眼睛,想要從那一雙好看的眼睛裏得到一些答案。一些肯定的答案。

她曾在許意的眼睛裏看見過被愛的自己是什麽樣的,所以現在和她對視的瞬間,又一次清楚地知道了,現在她在許意心裏的位置與多年以前,并非是一樣的。

這月夜下的告白讓許意恍惚,她的大腦在一瞬間想了好多好多話,現在卻找不到答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這個時刻,這麽多年後,許意終于明白了當時她向沈清告白時,沈清所說的那一句話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如是說,就如同那一天日光之下沈清所說的話一樣,“沈清,我不知道。”

她搖搖擺擺地站在了人生的岔道口,一邊是繼續着僞裝和謊言,過着她自己都不喜歡卻仿佛已經習慣的生活,一邊是沈清伸過來的手,一種冒險,一種真相,一種沒有辦法逃避的因果和未來。

她值得沈清這樣嗎?

許意覺得自己穿了一身的遮羞布,卻擋不住形婚兩個字背後所代表的某一種妥協。她曾經是那樣叫嚣着要堅持自我,站在學校的陽臺上,拿着一罐芬達,橙色的汽水把天空都染上色。狂風吹來的時候,少女中二地對着天空大喊,她要做全世界最肆意潇灑的那個人。結果呢?她給自己穿了一身的束縛,綁着她,叫她哪裏都去不了,或者她哪裏都不敢去。那個曾經一板一眼,不知道什麽叫做叛逆的沈清,卻成為了那個拿着一個相機,開着一輛越野,就滿世界瘋跑的女人。

她和沈清的人生由此開始對調,沈清身上的光環太盛,盛大得仿佛生活兩個字跟她不沾邊。許意害怕,她必須承認自己害怕。她是一個跟柴米油鹽醬醋茶打交道多年的人了,有的時候喜歡去菜市場,跟阿姨叫架。喜歡挑選蔬菜和肉類時認真仔細。這是她生活裏瑣碎卻真實存在的樂趣。可是沈清呢?她能夠接受這樣的生活嗎?或者說,她能夠接受這樣生活着的她嗎?

許意當然知道自己在過去的人生裏給沈清留下的是什麽樣的模樣。

那個十五六的許意太過燦爛耀眼,以至于現在三十歲的許意害怕,害怕沈清眼中的她還是十五六的樣子,蒙上了厚厚的青春的回憶的濾鏡。

她不知道。

這四個字聽上去像是一種推拉或者托辭,又或者是某種企圖吊着別人的借口,可對于許意來說,這也是她當下最明确的感受。她沒辦法在這個瞬間給沈清答複。

她說不出再多的話,她想牽沈清的手,指尖微動,心念生起,卻什麽也沒有做。只是保持了沉默。

沈清對于許意的反應心知肚明,看在眼底,她聽到她的回答,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開心。

我不知道這四個字帶有太多的暧昧性,同時對于沈清來說,這也代表着,這并不是完全的拒絕。

沈清少有地笑起來,她眼眸中有一種志在必行的光彩,身邊的梧桐樹葉輕飄飄地落下來,掉在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在這個時刻,沈清說話的聲音顯得過分清晰。

她說,“沒關系,許意。”

這好像是沈清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又誠摯認真地講話。

“我知道我喜歡你就夠了。”現在說這種話對于沈清來說好像變得更加得心應手了。一個閘門被打開以後,再說些什麽,仿佛也不需要花費多少力氣,也不需要在心裏反反複複糾結多少次了。“我喜歡你。”她認認真真地強調了一次,講這句話的時候,空氣裏的桂花香味更加濃郁了。“許意,你遲早也會知道,你喜歡我。”她篤定地說,“全世界最喜歡我。”沈清看着許意的眼睛,忽然沉默了下,略微虛勢地改了口,小聲地說,“除了許小桃。”

講這話的時候,沈清有一些心不甘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她必須要理解許意對于許小桃的感情,并且必須要承認,她在許意心裏,或許根本不及許小桃一星半點。但是沒辦法,她吃味,卻也只能保持吃味。

許意看着沈清別過頭的樣子,覺得她清冷和不近人情的臉上透露出一種小孩子才有的可愛。

她很想親親她。

許意想說點什麽,遠處傳來了劉明月的聲音。劉明月應該是剛剛睡醒,半夜起來遛彎,柯璨陪着她,一路在打哈欠。只是這哈欠在注意到沈清和許意的時刻,一下變成了八卦的目光。

劉明月眨了眨眼,打量着她們兩個人,問,“你們在這幹嘛呀。”

許意頭一回在他人面前顯得有些心虛,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沈清的臭臉在這個時刻變得格外有用。

只需要輕擡眼皮,淡淡掃一下對方,就能透露出“關你屁事”幾個字,叫劉明月呆呆地閉了嘴,不再多問一句話。

許意給這氛圍打了一劑柔和劑,問,“你們呢?”

劉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明天就要公演了,有點緊張,想出來買一瓶可樂喝一喝,解解渴。”

柯璨怼她,“饞就饞,找什麽借口?”

劉明月嘿嘿笑着,“饞是真的饞,緊張是真的緊張。”

自從自打進了這個節目,劉明月就給自己規定了,不能再食用垃圾零食,不能再喝碳酸飲料,更別提奶茶,無糖奶茶也不行。今天算是破戒。

“因為明天表演完就會出淘汰名單呀。”劉明月說,“所以不管怎麽說還是會擔心的吧。”她看了看自己的腳尖,“藝人組的都那麽厲害,被淘汰的話,也是理所當然啊。而且我還是X班的。”

劉明月顯然很擔心公演這件事,也很擔心被淘汰這件事。

柯璨拍了拍她的背,想要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說一點什麽。

沈清說:“是嗎?”

她就講了這兩個字,卻能夠讓兩個字透露出一種萬分欠揍的感覺。

許意伸手擰了下沈清腰間的軟肉,就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動作有多麽熟稔和過于親密,大有一種打情罵俏的感覺。

許意說:“藝人組也不是都很厲害的。”她掃了一眼沈清,“這不是還有一個嗎?”

柯璨噗嗤一聲笑出來。

沈清為自己鳴不平,“喂!”企圖用這樣的方式來增強自己的氣勢。

許意安慰劉明月,“別太擔心。”她說,“就好好享受那個舞臺就好了。至于結果,這件事也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的。”

沈清淡淡瞥了一眼許意,許意正看着劉明月,側臉透露出一種溫潤的柔和。

許意以前不是這樣的,校園裏的那種不入流的才藝表演,也是要叫嚣着必須要拿第一的人。還小心眼地拉着沈清去看競争對手準備的節目,偷偷在私底下暗自比較,一定要叫沈清做那個不公正的評委,選出一個第一名來。

沈清那個時候不會說什麽情話,特別老實地分析別人的表演和許意的表演之間的優劣,像是在解析一道幾何題目。

許意會越聽越生氣,最後狠狠地跺腳,氣呼呼地說,“沈清,你誇我一下會死嗎?”或者會說,“我難道在你心裏不是第一名嗎?”

許意那個時候就是小女孩心性,每天都泡在羅曼蒂克的世界裏,企圖讓沈清也有開竅的時候,能夠給她一些驚喜。

當然,這種企圖就是白日做夢,純屬妄想。

現在的沈清卻是能說這種話了。

目送劉明月和柯璨離開以後,兩個人往房間裏走的時候,沈清忽然頓住了腳步,對着許意說,“你也不要擔心。”

她這話講得太突然,叫許意都愣了一下。

沈清非常不好意思,耳朵有一些紅,她從沒跟別人說過這種粘膩的話,仿佛要從嘴裏造出一顆糖來。

“就,不管怎麽樣,你——”沈清像個剛談戀愛的毛頭小子,對着自己漂亮的女朋友,不知道該從何誇起。該怎麽說呢?嘴巴似乎比腦子還快一步,先把這種話講了出來。“你都是最好的。”

那些年沒有對許意說過的情話,沈清想趁着現在,一點一點,一字一句地補回來。

許意莞爾,笑起來的時候像是黃昏時刻天邊最燦爛的那一片雲。

“好。”她說,“沈清。”她叫她的名字。

沈清很緊張,呼吸都停頓了起來。

許意說:“原來你嘴巴裏還是能吐出象牙的嘛。”

她說完這話就往屋子裏走了,沈清還站在原地反應着這話,等她回味過來以後,才明白這句話明裏暗裏都在損她。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她又不是狗嘴?

呀!

許意!

你難道是被狗親了嗎!

沈清想這樣咋咋呼呼地問她,可是許意溜得太快,一下就鑽進了房間,喻禾和珞玉都已經熟睡,再鬧出一點什麽動靜把她們吵醒的話,場面就會變得很尴尬。

沈清只好憋着氣,嘴角卻帶着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個濫竽充數的家夥,倒是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公演成績。

許意躺在床上,蓋着被子,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時候,才反應過來,今夜的桂花香是從何而來。

校園的小道邊種滿了桂花樹,秋季開學的時候,風一吹過來,總會有桂花的味道一下又一下地飄過來。

她就是在這樣的味道裏,從窗邊路過時,看到了那個正在認真學習的女孩。她撩起耳畔的頭發,露出一張好看的,清冷的,跟周遭格格不入的側臉。

如月,如雪,如那日淺淡的桂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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