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菟絲花

田孜用冷水沖澡,冰涼的水柱“嘩嘩嘩”地沖刷着她的身體,仿佛也澆滅了體內的無名火焰。

稍頃,她用柔軟的浴巾一寸寸擦幹身體,還好,依舊皮緊肉滑。

她動作非常輕柔,帶着莫名的痛惜,然後換衣服,吹幹了頭發,往日的理智和秩序又回來了,軟弱和混亂只是一瞬間。

露臺上的爬山虎越爬越高,剛來時只探過來一些毛茸茸的觸須,現在卻長成了巴掌大的葉子,碧綠可愛,絲絲縷縷的藤蔓占據了露臺的一個角落。

田孜還記得她第一次站在這兒時的心情,喜悅而溫暖,仿佛找到了依靠,現在卻有些透不上氣,像被爬山虎一圈圈纏了起來,快要窒息了。

何川的車已經不在了,在又怎樣?她怕的從來都不是他,她怕的是柳絲絲——怕傷害她。

田孜提着行李悄悄下樓,趙姨正在廚房忙碌,看到她揚聲就要叫。

田孜“噓”了一聲,說:“趙姨,我要走了,這段時間給您添麻煩了,您做的菠蘿飯真好吃!”

她語氣那樣誠摯,趙姨臉上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她用圍裙擦擦手,說:“田小姐太客氣了,我去叫太太。”

田孜忙說:“不用,她身體不好,以後你多照顧些,等她醒了告訴她一聲就行。”

“ 這這,…這不太好吧!”

趙姨紮着手,有些不安,總覺得哪裏好像不妥。

田孜擺擺手,不想和她多說下去。

趙姨就搶着幫她拉行李,處了這麽久了,挺溫和有禮的一個人,說走就走,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舍的。

田孜不肯,倆人正在拉扯,柳絲絲房間的門開了,柳絲絲說:“田孜,你先進來一下。”

她站在卧室門口,明豔照人,大概化了妝,越發覺得她眉目如畫,與這兩天病恹恹的樣子截然不同。

她換了件月白色的旗袍,不知道是什麽名貴的布料,柔軟妥帖,把袅娜的身材一寸寸都勾勒出來了,加上整套的水汪汪的翡翠耳墜和項鏈,溫婉中透着貴氣。

別說田孜了,連趙姨都看直眼了,磕磕巴巴地說:“太太,你你…你這是要出門啊?”

柳絲絲沒搭話,而是溫柔地對着田孜又說了一遍:“進來一下好嗎?”

田孜跟着她進了房間,所有的窗簾都已經拉開,金燦燦的陽光撒滿了房間,地毯厚而綿軟,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心裏莫名緊張起來,不知道柳絲絲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靠窗的位置有一個花紋繁複的紅木螺钿小幾,上面放了盆不知名的蘭花,風姿楚楚,暗香浮動。

旁邊擺着兩個很舒服的沙發,她倆一人一邊坐下了。

田孜先聲奪人:“絲絲,我今天必須走了,有時間會再來看你的。”

柳絲絲遞了一個鈞瓷蓋碗過去,說:“小心燙,正宗的貴州雀舌茶葉,你嘗嘗。”

田孜接過來,又順手放在桌上,等她說話。

柳絲絲慢悠悠地吹了又吹,抿了口,品品,說:“真不錯,你試試呗!”

田孜心急如焚::“我向來不喜歡這個,我約了車,等下就得走了。”

“去哪兒呢?”柳絲絲問: “廣州你左右是不會回去了,你媽那裏你又避之不及,天下之大,哪裏是你的立腳之地呢?”

田孜被觸動了心事,臉上閃過一絲迷惘。

柳絲絲緊接着說:“我記得你說過很喜歡這個城市的。”

“我會看着辦的!”田孜有些生硬地打斷她。

她知道柳絲絲有話說,卻沒耐心聽她在那裏繞圈子。

柳絲絲也聽出來了,她把茶杯放下,直直地看着她:“留下來不好嗎?”

她眼裏流淌着複雜的情緒,很多的東西摻雜其中,田孜孜看不懂。

“ 不好!”田孜非常幹脆地拒絕,并沒有避開她的視線。

柳絲絲似乎有點意外,頓了頓,笑了,那個笑非常輕飄,像是水中月影,輕輕一碰就會碎掉,她說:“為什麽?是因為我…還是…何川?”

田孜眼角一跳,她霍然起身,說:“時間不早了,你沒別的話我就先走了。”

她受夠了!

柳絲絲知道她的脾氣上來了,有點急了,脫口道:“要是因為我,我可以換個地方,何川名下不止一套別墅!”

這話如一個驚天炸雷,在田孜頭頂滾來滾去,震得她雙耳嗡嗡直響,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柳絲絲在說什麽。

她的四肢嘴唇連同臉皮都不受控地顫抖起來,聲音都直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話一說開柳絲絲就變得輕松了一些,她往沙發上閑閑地一靠:“你不是都聽到嗎?何必還在哪裏裝呢,裝了這麽久不辛苦嗎?”

田孜立刻面紅耳赤,急急地解釋:“絲絲,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從來都沒有破壞你們婚姻意思......”

“我知道!”柳絲絲幹脆利落地說:“可是何川鬼迷了心竅!”

她自嘲般地讪笑了一下:“也不過和你打了幾個照面而已,着了魔一樣!”

田孜一滞,看來她還不知道他們之前的事。

柳絲絲繼續說:“不過細看看,你确實也挺有自己的味道的…”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像在掂量一件商品。

田孜有些不舒服,還在堅持解釋着:“絲絲,我知道這件事讓你紮心了,你放心,我現在就走,絕不會再和他見面。”

“ 不用,我願意成全你們!”

似乎又一道滾雷劈下,田孜震驚地瞪圓雙眼,柳絲絲卻一臉嚴肅,不像在開玩笑。

“你瘋了嗎?!”田孜忍無可忍,尖叫起來。

“不,我清醒得很,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何川是個浪子,沒有你也會有別的女人,和外面那些狂蜂浪蝶相比,我寧願是你!”

柳絲絲緊盯着她,一字一頓地說。

田孜木呆呆地看着她,再三确認她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說賭氣的話,而是認認真真地在考慮這件事,一股寒意順着脊椎蹿了上去。

眼前這個人似笑非笑,眼中精芒四射,哪裏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怯弱善良的柳絲絲?

她氣急反笑,說:“好,好賢惠的一個媳婦!”

柳絲絲只當她有轉圜的餘地,迫不及待地加大籌碼: “相信我,何川會是個好情人,他多情起來很浪漫體貼的。即便以後分收也絕對虧待不了你,也許不過熬個一年半載,但足夠你後半生無憂了。”

她頓頓,繼續說:“”別看他現在那個樣子,其實他對女人很心軟的。就拿我來說吧,他真想撕破臉離婚也不是不可以,他手上握着我好幾個把柄呢,可你看,他到底下不了手。”

田孜看她滔滔不絕地說着,兩片薄薄的紅唇一張一合,她已經沒有了最初的驚愕,只是一顆心變得又酸又疼:她把她當最好的朋友,可她當自己什麽?

柳絲絲看她不說話,只當她動了心,往前走了一步,親親熱熱地握住她的手,說:“田孜,我也是為你着想,外面的世界亂哄哄的,哪兒能找到像樣的男人?更何況你還是個離婚茬兒......”

她的眼珠飛快轉了下:“”你不會還惦記周子非吧?咳,他現實着呢,對你可能的确有幾分舊情,但肯定不會和他小女朋友分手的。那姑娘我見過,才二十一歲,美麗張揚,她爹是高官…。”

她說得又急又快,似乎想用密集的信息把田孜炸暈催眠。

田孜确實已經暈騰騰的了,她環視着這熟悉的房間和陳設,看着柳絲絲一臉的熱切,感覺恍恍惚惚,依稀如夢,不對,連夢都不會有這麽荒誕的情節。

她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柳絲絲的手冰涼滑潤,像毒蛇一樣,讓她恐懼,也讓她惡心。

她定定地看着她,說:“絲絲,自己找份工作,幹淨本分地活着,有尊嚴地活着不好嗎?”

“呵呵,尊嚴?”柳絲絲像聽到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話,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

她一邊擦眼角,一邊說:“尊嚴?尊嚴多少錢一斤?這房子,這家具,這首飾,還有這旗袍,缂絲的,哪一樣是靠尊嚴得到的?”

田孜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她已經走火入魔了!

她一陣心灰意冷,不想再說下去了。

她說:“罷了,人各有志,自己保重吧!”

“不,不要走!你聽我說!”

一看田孜真的要走,柳絲絲有些心慌,她一把拉住田孜,眼神變得狂熱偏執:“這樣,你開個條件,要怎樣才肯留下?”

田孜的胳膊被她拽得生疼,但都不及她的心疼。

她把她的手指頭一根根掰開,說:“天下女人那麽多,你找誰都行,為什麽難為我呢?”

她眼眶發熱,一句話含在喉嚨裏沒說出來:為什麽要傷了咱們之間的這份情義?

柳絲絲凄然地一笑: “我有什麽辦法,他那麽挑!”

她改抓田孜的衣角,像溺水的人試圖去抓一根稻草,可憐巴巴地說:“田孜,好田孜,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他這次回來本是鐵了心要和我離的,連他最喜歡的花瓶都摔了,可是他看到了你,…看到你後他就向我道歉了,還天天往家跑,還會對我笑了,…真的,田孜,我的婚姻就靠了你了!”

她已經失去了分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田孜忍不住捧着她的臉,那張美麗彷徨而又病态的臉,忍住地說:“絲絲,你病了,知道嗎? 醒一醒吧!聽我的,離開他,離開這個家不像家的地方,你還這麽年輕,還這麽美,還會有人愛你的,你還會有新的快樂的。”

“不不不!”柳絲絲大力地搖頭:“我不要愛,我不要快樂,我只要這種人上人的生活。田孜你沒受過苦,你不知道一個小女孩為了買雙小白鞋要攢多久的錢,你不知道為了一支名牌口紅她願意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那些艱辛的過往都潮水一般湧了上來,尴尬窘迫的青春,強顏歡笑的驕傲,費盡心思的攀援,要不是何川爸媽出了車禍,臨終前逼着何川結婚,要不是那些天她剛好反胃惡心,何川誤會她懷孕了,她永遠都還是何川衆多見不得光的秘密情人之一。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坐到這個位置,不僅錦衣玉食,珠翠圍繞,還能恥高氣揚,随心所欲,出門在外,誰不給何太太幾分面子?

那段時間她做夢都會笑醒,老天爺一定是聽到了她日夜不停的祈禱了,之前的苦難突然都變得有意義了。

可好景不長,何川很快就發現她是假懷孕,臉色也跟着變了。

自此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思,百般讨好他,他卻越來越厭惡她,結婚不到兩年離婚都鬧了一年半了,她做錯什麽了?!

她越想越委屈,悲從中來,竟然放聲大哭起來。田孜看柳絲絲蹲在自己腳下,哭得肩膀直顫,心裏萬般滋味一起翻滾。

她在心底冷笑:她大概真的是沒救了,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傷害了自己的朋友,滿心滿眼都只有自己的委屈。還真是:別人的事頭頂過,自己的事穿心過。

田孜在柳絲絲的哭聲中模模糊糊地想:原來當年她們說的都是對的,她并不是真心和自己交朋友;她們說的是對的,她并不像看上去那麽怯弱無害。

她應該恨她,唾棄她,她這樣真心待她,她卻并不把自己當回事!

可為什麽又覺得她那麽可憐,她蹲在那裏哭得氣噎難停,像找不到路的孩子,又像菟絲花,看着轟轟烈烈,其實風一吹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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