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舊夢尚溫

周子非來的時候,田孜正蹲在雜草叢裏辛苦奮戰。

有一片空地已經被清理出來,剛翻出來的新鮮泥塊随處可見,空氣裏彌漫着青草汁液獨有的味道。

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情,周子非沒有叫她,只是遠遠地看着。

她帶了一頂有年代的破草帽,大概是安爺爺的,幹活幹得咬牙切齒,熱氣騰騰。

有些草已經長到齊腰深了,得先齊根切斷,然後再用鍬把根刨出來。

田孜專心致志,一張小臉熱得通紅,汗涔涔的,全然不覺有個人一直在看她。

她做事一向都這麽認真,當年周子非就是被她這一點吸引的。

說起來,當初先讓他起心動意的還真是柳絲絲,那樣美麗出挑的女孩子,任哪個青春期男孩子都會忍不住砰然心動。

當然這一點他是打死不會承認的,尤其是在田孜面前,他的求生欲一直都在。

他不動聲色地與柳絲絲制造各種邂逅,選修課,圖書館,食堂,操場,田孜卻總是不識相地相伴在她的左右。

那時的田孜還像個沒長開的小姑娘,天天清湯寡水,穿寬大的運動裝,紮一個高高的馬尾。

周子非嫌她礙手礙腳,卻不好說出口,反而要刻意讨好她,與她搭話,巴望她能在柳絲絲那裏幫他說兩句好話,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視線慢慢偏移了。

他發現田孜屬于耐看型的,皮膚雪白光潔,眼睛雖然不大,但睫毛濃密,裏面總好象藏着很多故事。

而且她談吐那麽有趣,人又單純,從來不會和男孩子耍那些欲擒故縱的把戲。

他什麽時候開始動心的呢?應該是撞見有人給她表白的那次吧。

好像是計算機學院的一個男孩子,一臉青春痘,磕磕巴巴地舉着一支玫瑰在小樹林那裏向她表白。誰知道她比對方更緊張,支吾了兩句,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跑開了。

就是那個瞬間,她的驚惶,柔弱和嬌羞一下子擊中了他,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他的心開始泛酸了,并且警鈴大作,這樣純潔美好的女孩子應該屬于他才對。

稍微一留意,他發現自己的生活裏牽牽絆絆全是她。

每天早上她都會在湖邊朗讀英文,中午喜歡在二食堂吃飯,晚自習後會去操場跑幾圈,她非常自律,生活作息幾乎雷打不動。

周子非不敢妄動,怕重蹈覆轍,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躊躇了很久才向她告白。他以前也交過女朋友的,可那一刻他突然變成了毛頭小子,口角生澀,連句話都說不完整。

沒想到她居然點頭了,夜色中,一張小臉熠熠生輝。

那幾年他們特別合拍,周子非一度覺得就是她了,直到他出國了。

國外的人和事新鮮又刺激,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沖擊,同時海外生活又是寂寞的,這種寂寞不是一周幾個電話就能緩解的,是的,他動搖了,但他并沒準備好和她說分手。

直到她突然斷了聯系,微微的失落之後,他竟然有松口氣的感覺,他又是自由身了。

周子非知道自己挺不是東西的,可那會兒年輕氣盛,百花叢中過,怎麽可能片葉不沾身?

後來他交過各式各樣的女朋友,嬌媚的,火辣的,可愛的,也有純情嬌羞的.......。

對,是曾有過片刻的歡愉,但如蜻蜓點水一樣,一掠而過。

他甚至不用善後,現在的女孩子比男生都想得開,只要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

偶爾有個把傳統一點的,又像溫開水一樣寡淡。從沒有一個人像田孜一樣,能讓他的心瞬間安靜下來,如同午後一池春水,在懶洋洋的陽光中溫暖地蕩漾。

他知道田孜看似溫和,其實性子很烈,所以雖然會偶爾惦念她,卻從不敢有什麽奢望,誰知道上天眷戀,突然又把她送到了自己身邊。

六年了,她變化很大,不僅是外表,她眼神戒備,雖然經常微笑,但仿佛長滿了刺,随時都會亮出來。

周子非心裏很難過,他知道她肯定吃過生活的苦,大概過得不好。

也許是他注視的時間太長了,田孜像是有了感覺,突然擡起了頭,和他的視線在空中一碰,笑了。

她說:“啥時候過來的,怎麽不打個電話?”

周子非已經收起了所有的情緒,說:“剛好在附近辦事,順便來看看安爺爺安奶奶。”

他晃晃手上的禮盒。

安爺爺已經聞聲出來了,笑眯眯地說:“小周,又不是第一次上門了,怎麽還這麽客氣?下次再這樣就不許來了!”

周子非好脾氣地唯唯諾諾,眼神還是管不住似地直往田孜那裏溜。

安爺爺會意,說:“小田,忙活一下午了,洗洗手吃飯吧,我讓桂嫂加倆菜!”

那不又得給她塞幾張人民幣? 田孜可不想湊這熱鬧。

安爺爺不高興了:“怎麽?爺爺說話不好使嗎?”

周子非也給她使眼色,田孜想起他“要敲打”的話,心下一動,趕忙去洗手了。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桂嫂這次沒上桌,滿屋子地東忙西忙,到處都是她的身影,不知道這個家裏到底有多少活兒在等她。

周子非對田孜說:“咋不找倆園藝工人啊?這活兒哪裏是女孩子幹的?”

田孜:“閑着也是閑着,我先收拾出來,準備拿籬笆圍出兩塊空地,再給丁香花壘個花池,剩下的鋪上方磚,就是那種大青磚,咱們小時候常見那種,前兩天我竟然尋摸到了,過兩天就送過來!”

她興致勃勃的規劃着未來,渾身都洋溢着新生的喜悅。

周子非也被感染了,跟着笑:“上次面試還沒信兒?”

“沒呢”!田孜渾不在意:“最近也沒心思找,先混過這陣兒再說。”

眼角的餘光瞥到桂嫂明顯放慢了擦桌子的動作,豎着耳朵再聽。

她突然加重聲音,飛快地加了一句:“反正也不缺錢花。”

對付那些世俗的人就得用這種世俗的方法,簡單粗暴但有效。

周子非低頭輕笑了一下,田孜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他清清喉嚨,正色道:“安爺爺,安姐,哎不,應該是小阿姨拜托了我一件事,想征求下您二老的意見。”

“什麽事?”

安爺爺安奶奶齊齊看了過來。

周子非硬着頭皮往下編,神色卻再自然不過:“她呀,擔心您二老年紀大了,想給你們找個住家的保姆,桂嫂辛苦了這麽多年,馬上抱孫子了,不好再拖住人家不放了。”

“不辛苦!不辛苦!”

桂嫂一個箭步就蹿過來了,臉上堆滿了笑:“這麽多年了,這都跟自家人一樣了。”

“這樣啊......,”周子非很為難的樣子:“可小阿姨的意思是老人年紀大了,晚上還是需要個人的。”

桂嫂立刻不說話了,她兒媳婦挺着九個月的大肚子,随時會生,她還真不能住在安家。

田孜閑閑道:“現在找個好保姆可不容易啊!”

“是呀!” 安奶奶跟着附和,桂嫂眼中有道光一閃而過,神色緊張地看着周子非。

“這不怕!”周子非說:“我是幹哪行的啊?三教九流啥人不接觸?只要您二老放了話,我明天就給你們領過了一個,幹得不好找我!”

他這樣大包大攬,語氣卻平淡極了,仿佛只是小菜一碟。

安爺爺咳嗽一聲,說:“吃菜吃菜,最近不着急這事兒,需要時候我再告訴你。”

“對啊!”田孜跟着說:“其實桂嫂再辛苦點周到點也是一樣的。”

“對!對!對!”桂嫂滿懷感激地看看田孜。

周子非笑而不語。 安奶奶在座位上動了一下,桂嫂趕緊端了杯溫水過來,親呢地說:“是不是得吃降壓藥了啊?飯後一片,喏,在這兒呢!”

前所未有的殷勤小意。

田孜和周子非對望了一眼,立刻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往日的默契,他們相視一笑,打住這個話題,不再往下談了。

何川漫不經心地轉動着手上包裝精美的茶葉,說:“火急火燎的把我叫過來就為了這個啊?”

朱浩寧一邊給他沏咖啡一邊說:“知道這點伴手禮不入你的眼,這不季度末了,給你看看賬。”

何川扒拉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夾,說:“先放着吧,快年底了,到時候一起看。”

朱浩寧挑起濃眉:“這麽相信哥哥我?”

何川:“不信你信誰?我撒出去那麽多錢,就你這兒的回報最優厚,別說,外貿這一行還挺能賺。”

朱浩寧笑了,眼角的紋路皺了起來,說不出的慈祥,完全看不出來這個和藹可親的中年男子做起生意來多狠絕,又多有手腕。

何川當時也是抱着試一試的态度投資入股的,沒想到不到五年後德寧外貿已經成了行業內的翹楚了。

朱浩寧這個人是個做大事的,每年的賬目都做得一清二白,分紅何川從來都是頭一份。他也落得自在,都是格局遠大的人,山水總會再相逢,沒必要因為點子錢鬧得疙裏疙瘩的。

何川起身,穿上剪裁極佳的薄呢黑大衣,說:“朱哥,沒事兒我就走了,不耽誤你辦公了,你手下那個老郭,在門口晃了好幾圈了。”

“急什麽!”

朱浩寧趕忙把他按住,又端詳了一番他的氣色,說:“你嫂子惦記着叫你回家吃飯呢,她那手藝你知道的。”

何川無奈地笑:“朱哥,有話直說,你知道我不喜歡繞圈子。”

朱浩寧慢吞吞地說:“聽說你到底和絲絲離了?”

何川眼角一跳:“你消息夠靈通的啊!”

朱浩寧摸摸鼻子:“”還不是你嫂子那裏傳過來的消息?女人對這些事情總是格外敏感些,真的,晚上過來,散散心。”

何川笑了起來:“散什麽心啊,該慶祝才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耗了多久才離掉,當初要不是因為老爺子老太太..... 咳,說這個幹啥。”

“喂,老郭,快進來吧,啥事情火燒尾巴了一樣?”

他突然朝門口喊。 郭志強猶猶豫豫地進來了,朱浩寧瞪了他一眼,說:“什麽事這麽沉不住氣?”

郭志強遞了一份文件過來:“新項目不是急着要找個業務過硬的負責人嗎?我們都覺得這個還行,就是薪水開得有點高.....”

朱浩寧從鼻子裏輕哼了一聲, 說:“她要多少?”

郭志強報了個數,确實高了點,都快趕上他這個副總了。

朱浩寧想了想:“新項目上得急,高就高點,只要能把這一攤子給我撐起來就行。”

郭志強有點為難:“可是同級的那幾個經理咋辦?怕是要鬧意見啊!”

“你是豬腦子啊!”朱浩寧罵起下屬來從不嘴軟:“工資開一樣的,給她弄點交通福利,電話補貼啥的,湊夠數就行.....”

何川沒耐心聽他啰嗦這些事,拔腿想走,卻突然聽到了下一句:

“你現在就通知她,讓她下周就來上班,我倒要看看她田孜值不值這個價?”

“誰?”何川立刻收住腳步,随手拿過朱浩寧手裏的簡歷翻看起來。

還真是她,簡歷上貼了張像模像樣的紅底二寸照,标準的職業微笑,牙齒潔白,彎彎的眉眼。

孽緣,兜兜轉轉又回來了,何川的眼睛慢慢眯了起來。

朱浩寧疑惑地問:“怎麽,你認識?”

“不認識!”何川幹脆利落地否認。

他嫌棄地把簡歷扔了回去,拍拍衣襟,說:“走了啊!”

語氣裏透着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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