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相對
……不過這樣子,不是正合她的意嗎?
盛瑤心下快速思量着。江晴晚怕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坐在她面前的那女人光是維持一副冷靜的表象,就已經用盡全力。
天子寵妃哀怨的、脈脈含情的眼神落在盛瑤身上,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盛瑤終于想好要如何切入正題:“你來這裏,到底是想做什麽呢?”
江晴晚先是一怔,随即竟像是羞澀一樣的笑了:“我想來看看你呀,小姐姐……我都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這是真的。
盛瑤沒有說話,等江晴晚繼續講下去。然而江晴晚很快止住話頭,繼續直直地看着她發呆。
盛瑤等了片刻,确定江晴晚是真不會再開口了,才道:“看我,然後呢?你已經看過了。”
話音落下,她對面的女人霎時間變得很委屈:“小姐姐,你真的那樣厭煩我嗎?可我……”
盛瑤道:“你許久不見我,是因為什麽,還用我提醒你嗎?”
如果說先前的江晴晚看上去像是一支沾了夜露,有些蕭瑟,卻依然努力綻放、想表露出自己最美一面的花朵……這會兒的榮貴妃,便如同一現過後,将所有馥郁香氣盡數吐出的枯敗昙花。
她的神情以一種極為明顯的姿态失落下來,低聲說:“怪我,怪我。”
盛瑤的喉頭滾動一下。她都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了,江晴晚,總該拿出些态度來吧?
好在這一回,榮貴妃沒有讓她面前的皇後失望。
燭光還在跳躍,已經燃了一半,沒有人去挑燈花,于是落下的燭淚淩亂的堆積在那裏,光芒都被遮擋的暗了許多。
江晴晚說:“從前我覺得,在宮裏耍手段實在太容易了點……後來有想着,這裏不經不比倚香樓魚龍混雜,很多東西,都是拿不進來的。小姐姐可以輕易得手,一是依仗盛丞相,二則是小姐姐端莊大方的姿态已經太過深入人心。哪怕我們不相信——”說到這裏,盛瑤的面色仿佛微微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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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又恢複成那樣平靜地看着她,如同初一或三十的夜晚,夜空上黯淡,卻依然皎潔的月光。
江晴晚心頭更加苦澀,慢慢說:“我知道小姐姐好……小姐姐以後還會對我好嗎?我好擔心……”
盛瑤的拇指在自己卷曲的食指上輕輕摩擦過,聲音也輕輕地,比先前柔和許多,帶着某種像是誘哄一樣的東西,如同在對二皇子講話那樣:“那,看你的表現了啊。”
江晴晚的神色一下子就亮了。
盛瑤道:“然後呢?”
江晴晚整理了一下心情。這一晚,前後不過數個時辰,從她在芳華宮見到那個仆婦到現在,她經歷過無數次大悲大喜,早已疲憊不堪。可面前坐着的人是她心心念念了七年的小姐姐,從前的事情就罷了,她會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彌補……至于之後,江晴晚只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盛瑤眼前。
她喜歡盛瑤。
七年前只是朦朦胧胧的感恩之情,在盛瑤離她而去後,化作綿長的思念。
如果盛瑤給她找的那戶人家,真的可以好好對她,哪怕只是讓她平平安安的長大,這份思念,也僅僅會一直停留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作為日後許多年裏的一絲追憶。
可事情偏偏沒有這樣發展。她進到天下最可怕的地方,每日面對的都是勾心鬥角。她長得好看,所以老鸨喜歡她,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堆白花花的銀子。正是因為這樣,她要加倍好好練舞,不能失去最後一點賴以生存的本錢。
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裏,盛瑤對她的好,成了江晴晚唯一能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來,還能會心一笑的記憶。
那段記憶仿佛成了一道光,照亮了她心裏最陰暗的地方。
所以她才會那樣渴望盛瑤。
如果連唯一的光都失去……哪怕她已經沒有必要為生存發愁,不用用盡努力去求得她人的一點看物件似的的憐憫,江晴晚想,那樣的自己,也僅僅是一具會走路的屍體罷了。
即便是坐享錦衣玉食,又能怎麽樣呢?心裏只會越來越空虛,越來越寂寞。
她說:“小姐姐說得對,我不想要那個孩子。”
盛瑤的頭微微偏了偏,眼睛眯起一點:“為什麽?”
江晴晚道:“我,真的好恨啊,為什麽自己會長成這副模樣。”
盛瑤發出一聲輕輕的:“……嗯?”
江晴晚道:“可是,如果不長成這樣子,我大概根本不會有機會,見到小姐姐吧?只會在最好的年紀,被賣給一個出錢最多的客人,整日陷在後院争鬥裏。偶爾聽人說一句,皇後如何,皇帝如何……怕是永遠永遠都不知道,我心心念念的小姐姐,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盛瑤:“唔,然後呢?”
她有點無可奈何。
江晴晚像是反應過來,咬咬下唇:“抱歉,我真是……小姐姐,我可以離你近一點嗎?”
盛瑤到底有點忍不住:“……你可以不這樣叫我嗎?”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像是有點重,怕是又要刺激到江晴晚……倒弄的好像她是惡人一樣。
果然,江晴晚眼裏快速湧上一點淚花,恰似雨後梨花,連聲音裏都帶上一點哭腔,極不情願地說:“嗯,如果小姐姐……如果你能原諒我一點的話。”
盛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維持住現在的表情的。
方才被江晴晚按在門上親的時候,她驚的整個身子都虛軟下來,覺得那女人可怕到極點。這會兒,卻好像情形完全翻轉一般,好像自己方才的所有無措都是錯覺。
她勉強說:“好。”
江晴晚露出一點笑:“那我叫你什麽呢?瑤兒,阿瑤?”
時間緩緩過去,整根蠟燭将要燃到末端。
月上中天,可江晴晚還在和她糾纏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盛瑤幾乎要懷疑對方是故意的了,每當自己有一點思路,就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将一切打斷。
她完全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江晴晚眼中,是怎樣誘人的模樣。
江晴晚在盛瑤晃神的時候舔了舔唇角。她好像越來越渴望對方……不遠的地方就是床鋪,她的視線在盛瑤和床鋪之間晃了晃。
沉寂不久的心火再次燃燒起來,比先前燒得更旺。
“我好想親你呀……你身上看起來好涼,抱住的時候,應該很舒服吧。”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将這樣的話說出口。
盛瑤很想問一句,莫非明徽帝喜歡的是這個調調?江晴晚吐出的每一個字,落在她耳中,都充斥着淫`邪兩個字。
也難怪滿宮閨秀,都不得盛寵。
思緒跑偏後,她終于松快了些。先前的時候,在江晴晚營造出的氣氛裏,她連呼吸都沉重不堪……
江晴晚自知失言,頓了頓,道:“宮裏危機四伏,我在風口浪尖懷孕,偏偏皇帝大肆張揚……哪怕是之前不恨我的,到那時候,也得記恨上。”
盛瑤點了下頭。
江晴晚道:“我原本想着,生下來的是女嬰還好說,哪怕再張揚,也總能慢慢捱過那一段,再從長計議……雖然不知道在皇宮如何,但在倚香樓,懷一次孕,是将心血都掏幹的事情。是留還是不留,一定要盡早決定。”
“我本來已經說服自己留下她了……”
“可皇帝說,一旦孩子生出來,不管是男是女,他都要用嫡子的規格洗三!”
她一直看着盛瑤。果不其然,這話一出來,盛瑤的面色又變了變。
“繼續說呀。”盛瑤朝她說,像是笑了笑,眼神卻比先前涼了許多。
也或許……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從來沒有熱過。
江晴晚心中一痛,盡力壓制住了,又道:“這話說的,如果不是女兒呢?我怕是沒命活了。還沒找到小姐姐,我怎麽能就那樣去死?”
這一次,盛瑤沒有糾正她的稱呼。
江晴晚道:“不過說起來,這僅僅是壓垮我的最後一線而已……最重要的是,皇帝從來沒把我看在眼裏!他看到的想到的說到的都是薛婉,不是我!”
“……現在想來,還好是這樣。”最後,她輕輕地說,“我才沒有被這富麗堂皇、繁華錦繡迷了心,才能好好坐在這裏。”
燈滅了。
盛瑤說:“你且等下,我去找靜思……”
江晴晚道:“等等。”
盛瑤:“怎麽?”
江晴晚:“……我其實也不能肯定,飯菜有問題,但總得試試。哪怕當時躲過去,我也會一直不斷往火坑跳……說了這麽多,阿瑤,我這會兒算沒有騙你了嗎。”
十分自然而然地順杆而上,用更加親昵的稱呼喚盛瑤。
盛瑤道:“是。這一片黑,總不好說話吧。”
江晴晚沒法說,這種環境裏,自己能更自然而然地去感受小姐姐身上的馨香。她只道:“以後要如何……阿瑤待在這裏,實在太委屈。雖說時間久了,但當初那事兒,我看有八成可能,是出自周燕回手筆。皇帝這會兒生阿瑤的氣就是因為這個……哪怕不是,也要讓他覺得是。”
盛瑤:“……你是這樣想的?”
江晴晚抿一抿唇,十分期待地看着盛瑤的方向。窗外的月光穿過窗上白紙,能讓她隐隐約約看到盛瑤的輪廓。
盛瑤道:“皇帝不過是想廢掉我罷了,這次不行,以後也會去做……你自己都說,他只把你當薛婉看。他想讓薛婉當皇後,又怎麽是你能阻止得了的。”
說到後面,盛瑤的聲音越來越冷靜。
江晴晚道:“阿瑤說得對。我先前只想着,要避過這一遭,全然沒有想到這些。”
盛瑤道:“……不,你只是不願意去想那個能一勞永逸的法子。”
江晴晚一頓:“一勞永逸的法子?真的會有嗎?”
她心底浮現出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測,但實在太大膽了些。可是、可是如果這樣做了,盛瑤就能永遠永遠和自己在一起,再無旁人阻礙。
她的手開始發抖,不知道是因為驚懼,還是興奮。
盛瑤說:“我就此死掉,脫身離開。你去求皇帝,讓他把泓兒放在你名下……你會好好待泓兒的,對不對?他和我長得好像。我娘每次見泓兒,都說,泓兒的眼睛鼻子都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後面那句話純屬胡謅,但江晴晚總不知道。
她幾乎在篤定,江晴晚一定會同意。
可江晴晚的态度卻堅決的令她難以相信:“不!你想離開我嗎?不……”
盛瑤的聲音有些發冷:“你說什麽?”
江晴晚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一樣,身上的氣勢霎時間弱了下去,但還是堅持說:“不,我不答應。阿瑤,你走了以後,還會回來嗎?不會吧,根本不會!”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就算你這會兒不原諒我……我一定不會讓你離開的,阿瑤。”
盛瑤用力閉上眼睛:“是嗎。”
她已經想開口逐客了。
這一晚實在太荒唐,她居然與一個女人有了那麽親密的接觸……枉她還以為,江晴晚再怎麽說,也會幫自己這麽一次。
撫養嫡子這個名義,能幫她以最快的速度坐上皇後的位置。到時候,就算是父親,也會看在泓兒的分上讓步。
可她偏偏斷然拒絕……莫非還想讓自己繼續在宮中消磨下去?就為了她那一點莫名其妙,不知何時就會消散的情誼?
“不想當皇後,當初何必做那麽多?”盛瑤淡淡地說,“江晴晚,我真是不明白你……”
江晴晚打斷了她:“我想和你在一起啊,阿瑤。”
這樣驚世駭俗的話,居然被她輕輕松松說出口,像是在談論昨日天氣。
盛瑤卻沒有江晴晚的心境:“你說什麽……?”
江晴晚看着她,哪怕一片黑暗,盛瑤都能感受到對方灼灼的目光。她的嗓音十分溫柔,甚至帶了幾分甜膩,仿佛摻着上好的槐花蜜:“如果……”剩下的話,隐在五月的夜風裏。
“這樣一來,總可以了吧,阿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