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陸鏡就這麽留在了侯府。

他還受着傷,護衛長也知若他全須全尾,只怕整個侯府的衛士都挑不出一個足以和他打的,也就沒來管他。陸鏡整日優哉游哉,盡在侯府裏閑逛——是的,閑逛。作為一個受傷的人,他的精力簡直太充沛了,沒兩天就把侯府走了個遍。當幾乎把流雲侯府每一棵草都翻開一次後,陸鏡開始爬到樹上,把玩着一枚玉環曬太陽。那些樹無一不是離長公子的房間很近的,于是流雲侯府的衛士們路過時常常側目。

無恥。

他們暗地裏講。

說是自請為衛士,難道做衛士的就是光用兩只眼護着主人麽?

不但衛士們吐槽自己的工作被這不靠譜的同事嚴重拉低,這邊每天有個大活人在視野裏晃,薛南羽也有些扛不住。于是到第四天上,他很嚴肅地把陸鏡從樹上叫下來,單刀直入地問。

“你已經好了?”

陸鏡眨眨眼:“公子是有什麽吩咐麽?”

薛南羽很不客氣:“你若好了,就請找個更高更遠的去處,如此不高不低的只在我窗外晃着,很是礙我的光。”

采墨給陸鏡安排的住所離薛南羽很近,這個小不正經的看來就是要創造條件讓這個便宜護衛來接近他家公子。因此薛南羽就默認為,陸鏡之所以總到這來是因為附近唯此處的視野最好了。

陸鏡噗的要笑,一看薛南羽的神情忙忍住了,搖頭嘆息着。

“公子見諒。我的傷處仍時時作痛,再遠再高的地方恐去不得,只能逗留此處了。”

他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膀,五官立即誇張地扭起來。薛南羽看着他,忽然說:“脫了。”

“什麽?”陸鏡不解。

薛南羽目不斜視:“衣裳。”

這是什麽情況?子揚竟公然叫他脫衣?這樣光天化日之下,不太好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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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數次遐想過和子揚親昵的情景,但乍一聽到這要求,陸鏡還是有些扭捏。他磨蹭了好一會,才可憐巴巴地道。

“全脫麽?”

薛南羽扶額:“……”

你不要再跟着采墨看什麽鬼話本啦!!!

他知道自己的仆從。采墨自從陸鏡留在侯府後樂得跟什麽似的,天天抱一堆珍藏已久的話本子和陸鏡去看。那些東西薛南羽過去也不小心翻開過,都是些什麽《大乾風流榜》、《卧榻英雄傳》,甚至還有《美人十八約》、《蝴蝶僧夜會小寡婦》一類,那些字他只看一眼都覺雙目要瞎,偏偏據其他派去“看守”陸鏡的人說,陸鏡跟着采墨還看得挺帶勁……

真是恬不知恥!

“我是要看一看你的傷口,你滿腦子想的什麽?”

薛南羽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張臉板得很臭。陸鏡籲一口氣,待要解衣時又遲疑了。

“血色髒污,還是不要看了吧。”

子揚好潔,以往在上霄峰,出診回來恨不得洗手千百次。到水鏡後他不會再給人問診,關于藥宗記憶的存留僅為調研點香料藥物什麽的,又何必讓他再幹檢視傷口的髒活兒?

“……”薛南羽自然聽出他話中的話:“不妨的。”

陸鏡只得袒開了肩膀,聽得身後窸窸窣窣,薛南羽端過一只箱子站在他的身後。他點起他的博山爐,藥箱咯一下打開了。一縷冰涼的液體滲入傷口後,陸鏡感到一雙手落在自己肩膀上,随即有什麽尖銳的東西探進了傷口中去。

子揚在給他療傷,他雖因藥物和熏香的作用不覺疼痛,仍可感知薛南羽的動作。子揚的動作很輕很柔,仿佛生怕弄疼他似的。陸鏡心中一暖,忽然想起以前在上霄峰,自己有時跑出去修煉,帶得一身傷回來後,子揚也是這麽為自己察看傷口的,這也是子揚難得的對他流露出關切的時刻。為了這個,少年的他常會故意多挨上幾道口子,或是各種撒嬌撒癡、哄子揚多陪他一會兒,沒想到這麽快,就已闊別這場景兩年了。

更沒想到,在虛妄的水鏡中,竟能讓他與子揚重逢。

陸鏡心中恍然,不由從肩上碰一碰子揚的手。薛南羽的聲音在身後淡淡的。

“我現在可拿刀子。”

“……”

唉,薛師兄就是薛師兄,依舊那麽冰冷無趣。陸鏡一笑,将手放了下來。他的心緒缱绻,在麻藥和香甜的爐香味道中眼皮便有些黏澀。他迷迷糊糊像是打了個盹兒,再睜眼時聽薛南羽說道。

“好了。”

“這麽快?”

陸鏡揉揉眼睛,只覺還想要睡。薛南羽一聲輕嘆:“不算多快,我的手已生了。”

他已兩年未碰針石,今日也是因陸鏡訴苦着傷口疼痛才又再動,似乎在夢裏時,自己也曾給他照看過傷口的。夢裏那個子安更為年少更為調皮,那個無禮放浪的樣子,好像也和眼前這個陸鏡依稀一樣的。

奇怪。自那晚上這人闖進來說了一通胡話後,夢裏的事感覺又清晰許多。

薛南羽只覺心口微微發痛,抿抿唇坐了下來:“看,這就是從你傷口裏取出的東西。”

他遞來一只銀盤,陸鏡看了又看,什麽也沒有發現。薛南羽往盤中倒一些酒,一個透明的物件慢慢凝聚成形。

這東西很尖,彎彎如一枚小針。陸鏡仔細看了幾眼只覺眼熟,再想了想不由啊的一聲。

“這個不就是……”

青螢草。青螢草葉上的絨刺,平常都是副柔軟無害模樣,沒想到那一夜不但化為繩索,還把一枚尖刺悄無聲息地埋在他身體裏。

薛南羽點了點頭:“就是那夜傷你那東西的模樣。那一夜你神智不安、語言昏聩,仿佛中了什麽毒,我卻不能辨出你所中毒物的種類。今日備齊了聚形返原之物,方才将那毒的樣子顯出——你是在哪裏被傷?是何人暗算的你?”

他知道陸鏡的本事,剛剛又趁他迷睡仔細試他的內息,發現他果然是一名練氣的修士。平常人與一名精于劍術的修士正面相格,要想取得勝利是太難了。

陸鏡微微苦笑:“不是人,是被一些雜草。我也是到那時才知原來草也是會吃人的。”

他将寒潭中的遭遇細細對薛南羽說了一遍,只隐去自己最後禦劍逃出生天和追尋白鶴居士的原因。聽他說完薛南羽皺了皺眉。

“那片水域人稱活死人地,侯府年年下令民衆禁入。你既也曾一同采香,對這個怎不知情?”

陸鏡攤手:“夜間巡視,見着一條好大修蛇,想要探它巢穴好召兄弟們一道采香,哪想到竟不知不覺跟着它進去了。”

接着又天真懵懂的眨眨眼睛。

“那片水域為何會成禁地,是因為過往也曾有人這樣子着過道麽?”

這也是他一定要留在侯府的部分原因。十二年前的老侯爺親率水軍到寒潭去檢視白鶴居士的遺骸,之後又把那片水域劃為禁地,侯府對白鶴居士必然也知道些什麽的。他自受傷後就無法與上霄峰聯絡,估摸着必和那些詭異的青螢草有關,這才要留在侯府打探消息,想着既近水樓臺,說不定能探探子揚的話。可薛南羽豈不知道陸鏡所謂的追修蛇和駕船逃走只是幌子,微微冷笑。

“有沒有人還着過道我不知道。但那些着過道的人,并沒有命還站在這裏和我胡謅。我乏了,你回去吧。哼!”

他忽然生好大的氣。陸鏡轉念一想,也醒過味道來。

“我并非有意要隐瞞公子呀。”

他苦笑,到薛南羽身邊,極認真的對他說。

“此事說來怪誕不經,我也不能妄下斷語。貿然說出來,恐人心不安,也徒增你的煩惱。”

“是麽?”薛南羽一哂,冷笑着又說:“你是這樣看我:當有怪事出來,我就只會煩惱的?”

“不不,我自不會認為你是個只會煩惱的人。”

陸鏡嘆口氣,他又說錯話了。子揚的性子極傲,過去初入穎都,曾有帝都的公卿子弟看他長得文麗,又覺他不過一鄉下諸侯,對他多有輕視調戲之意,子揚當下隐忍不發,之後都一一找回場子來,狠狠打了那群子弟的臉,另衆人不敢小視,陸靖也是在那時注意到的他。這樣一個子揚,最恨被人輕看,因此聽陸鏡說得自己好像面對怪事只會束手無策,自然是會生氣了。

他在他身邊俯下了身來,低聲說道。

“我知你的手段,但亦有我的顧慮。倘一日時機成熟,你想知道些什麽,我都會告訴你,好麽?”

薛南羽沒有回答,他長長的睫羽垂着,只靜端詳銀盤裏凝聚成形的那一枚小針,半晌才道:“果真?”

陸鏡沉聲答:“一定。”

薛南羽輕輕一笑:“即便我問的,是那些會把你吓跑的?”

他的目光促狹,陸鏡的心翻一個個,聲音頓時變得幹巴巴的:“那也……無什麽不可。”

“好吧,好吧。”薛南羽忽然笑起來,決定暫且放過這人:“我得好好看一看這東西,你莫擾我,先回去吧。”

他的神情輕松很多。陸鏡松一口氣,凝望了他兩眼,欲言又止地出去。薛南羽靜靜地又看着銀盤,起身,從箱子裏取出一只琉璃瓶。

這是他兩年來第一次使這只罐子,雖然在兩年前又一次在流雲侯府醒來後,他就把在上霄峰的物件又備齊了。陸鏡的到來似是開啓他被封印的記憶,他曾以為不過是夢魇的,竟可能是真的。既如此,他不介意再将這份探究進行得再深入一點,因此依着記憶将那毒物聚形返原。沒想到,竟然成了。

所以他要再試一試夢境中上霄峰的那些本事。他将那枚小針連酒倒入琉璃瓶,加上塞子,再将琉璃瓶浸入水中。依記憶捏一個訣,薛南羽心中默念。

一縷靈氣從他指尖散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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