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陸鏡做了一場大夢。
一夢醒來,他躺在一間寬敞的屋子裏,采墨在旁邊給個小爐子煽火。而在他的手腕,居然用粉紅緞帶系着好幾個漂亮的蝴蝶結,好似馬上就要把他當禮物獻給什麽人似的。
陸鏡不由得嘴角一抽,幹脆利落地把它們都扯下來,卻牽動了肩上傷口,立時疼得龇牙咧嘴:“嘶……”
他就這麽一哼,采墨馬上聽到了。興高采烈把扇子一扔,采墨幾乎是撲過來問。
“怎樣怎樣,你和我家公子共度一宿,又發生了何事?”
他滿臉急于拉.皮.條的熱絡。陸鏡渾身一抖,是再不願好聲氣了:“你家公子又不是個行為放浪的,你這樣動不動就盼他與別人共度一宿,就不怕他會抽你麽?”
“瞧瞧,你瞧瞧。”采墨啧啧搖頭,伸出根手指:“這才共度一個晚上,就給我拿起主子架子來了——還不肯認!”
喂!
陸鏡臊了個大紅臉,以手掩面,好半天才緩過勁來。他嘆氣:“我為何又到你們府裏來了?”
“誰知道。”
采墨不住搖頭,從火爐上提溜下一個藥吊子,沙沙給陸鏡倒了一碗就推過來。他對陸鏡當然沒那麽講究,在他看來陸鏡雖傷了一邊胳膊,但另一邊不還沒斷嘛。陸鏡沒奈何,別別扭扭的伸出左手端來喝了,耳邊采墨又開始自言自語。
“或許你這個登徒子,就是非要睡了我家公子才甘心。”
這話讓陸鏡險些燙了舌頭,他轉過頭來大驚失色。
“什麽什麽?你說什麽?我又對你家公子幹了什麽事情?你好好的和我說個清楚。”
那神态不像是他對薛南羽曾有什麽不軌,倒像是薛南羽強了他。這狀況讓采墨好大鄙夷。翻個白眼,采墨細細給陸鏡說他的無恥。
“昨天深夜,我們聽公子在房中喚人。進去的時候,你正這樣那樣地把我家公子壓住,我家公子又是那樣這樣的一副神态。我們把你薅起來後,公子就如此這般的好一番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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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墨邊比劃邊說,描繪得那叫一個活色生香,要不是陸鏡看自己幾乎處于半殘狀态,只怕就真信了昨夜有很多不可描述。好在他對采墨的誇張和腦補是早熟悉的了,兩三句就又盤問出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嘆着氣問。
“既然你家公子這麽吩咐了,你為何不聽令把我扔到牢裏去?”
“因為我家公子說,心中有結則天地為獄。”采墨的神情忽然認真起來:“他将你置于天地之間,是告訴你牢籠原本不存。”
陸鏡愣住了,許久,他才輕聲道。
“他真這麽說?”
采墨點頭:“嗯。”
“那這個。”陸鏡指指被揪下來得那些緞帶子:“也是你家公子動手給我系上的?”取鐐铐枷鎖的意思?
“當然不是。”采墨再翻個白眼,覺得這人當真是傻透了:“我動的手。但你看看,其實不都很容易解開嗎?”
原來如此。陸鏡驀然躺回枕上。我明白了。
子揚在安慰他,就如同過去很多次做的一樣。他向來面皮薄,若要他親自與陸鏡說什麽,必然是說不出口的,于是才派了個好不正經的采墨。陸鏡轉眼看窗外的天,湛藍的天宇上,有那麽高那麽遠的一朵白雲,他的心忽然就靜了。
“墨小郎君,多謝你。”他的聲音有點啞:“能給我取一碗水麽?我想喝了歇一歇。”
采墨看他一眼,沒再吵他,給他取了水來就出去了。陸鏡又躺了片刻,坐起來捏一個訣,輕聲喚道。
“崔師兄?”
他要把寒潭所見告訴崔琪,告訴他有一夥本事極強的人進入了水鏡。這夥人不但想奪毀山海皇後所留法器,還要在水鏡中尋找朱雀。正是他們的行為使建木産生了異變。請師兄與諸位師尊仔細檢查伏魔大陣的漏洞,他也會在水鏡中繼續追蹤,凡事多加留意……
陸鏡準備好了一肚子話,崔琪那邊卻沒有回應。微微一愣,陸鏡屏住心神繼續呼喚。
“崔師兄,你在嗎?崔師兄!”
水那邊空空蕩蕩。水面上只映出陸鏡疑惑的臉。在他進入水鏡前,崔琪就傳他口訣,此訣以水為引,可讓他保持與上霄峰的聯絡。可此時此刻,現世那邊無任何回應,引水訣突然失效了。
陸鏡忙揪出杜先生來試。可不單是他,就連小書蠹也無法再呼喚上霄峰——他們與上霄峰的聯系被切斷。他們被完全隔絕在水鏡裏。
心中一驚,陸鏡仔細回想最後一次與上霄峰聯絡的情景。那時他給崔琪留書,随後與小書蠹一道進入活死人地。在活死人地中他被白鶴居士遺骨處的青螢草刺傷,之後就……再也無法與鏡外的世界取得聯系了——
——他被困在了水鏡中。
耳邊嗡一聲,陸鏡覺周圍一下就靜了。水鏡難進難出,他持符文穿過故事海,在崔琪的一路指導下千辛萬苦才能進來。如今與上霄峰斷了音訊來往,他是再無法獨自離開水鏡了。
白鶴居士設計誘捕了他。聽起來他們像是要捕捉鏡外來的活人,好脫困境。而據他們說,他們還要再捕一個生魂的……
等等,生魂!
陸鏡的眼驀然睜大了。
百年間水鏡只納入過一個生魂,那就是子揚。白鶴居士既打上了生魂的主意,就意味着子揚就也處于危險中!
立即翻身下榻,陸鏡胡亂披了衣裳往長公子的房間奔去。他跑得很急,哐一下推開房門時有些微的氣喘。薛南羽依舊獨自坐在房內,見他突然進來微微一愣,随即皺一皺眉。
“你就不能學會敲門嗎?”
長公子的神态聲音仍充滿嫌棄,他的袖口下擺繡流雲紋章,銀冠和發絲一絲不亂。他的眼下有淡淡青痕,昨晚陸鏡突然闖入後他也輾轉了一夜。陸鏡是絲毫想不起來自己夜入薛南羽房間後對他說了做了什麽了,但他明白是子揚收留了自己,哪怕自己的行為不管在水鏡還是鏡外都是大大的無禮,哪怕子揚已是把過去的事都不記得了。
陸鏡一直在發愣,薛南羽有些詫異。
“怎麽了?”長公子把陸鏡掃上一眼:“是仆從們有什麽服侍得不好的麽?”
“不是。”陸鏡朝他桌上看看:“是渴了,故而來向公子讨一杯茶喝。”
薛南羽:“……”
這個借口是太蹩腳了。薛南羽可不信采墨真會短了他什麽,但他既然開口,薛南羽只得起身,自去給陸鏡倒一杯茶來,接着又另泡一盞。
“這是你的。”
薛南羽推過那只犀角杯子,自己另用一只瓷盞啜飲。陸鏡輕笑,拈過犀盞,擡起眼眸。
“公子為何一斟兩份,如此繁瑣?”
薛南羽并未看他,只捧着自己杯子冷冷道:“我有潔疾,自用的杯子不願給他人使。”
呵呵,還是這樣嘴硬。
陸鏡再笑笑,将犀角杯裏的茶一飲而盡。茶味清苦,他已嘗出其中暗藏藥料,更兼使着犀角杯子,子揚定是像過去他受傷時一樣,默默的按他脈象給他調配對症的茶了——這個人,當真是口是心非呀……
哪怕是重活一世,子揚也依舊是冷面冷心的。而陸鏡卻不想再留遺憾了。方才喝藥時陸鏡做一個很大的決定,放下犀盞後他清清嗓子,說道。
“夜來得長公子搭救,在下實在感激。”
薛南羽眼睛都沒擡一下:“不必客氣。”
“公子自然是施恩不圖報,可我心裏還是慚愧得很。”陸鏡笑吟吟的,随即大搖其頭。
“我身無長物,實在沒有其他可報答公子的;大恩不言謝,不如就讓我——以身相報吧!”
噗!
這話讓薛南羽幾乎把一口茶噴出來。他忙抿住嘴,臉色憋得通紅,好一會才又咳又嗆的說道。
“你你……你剛剛說了什麽?”
薛南羽忙放下盞子,打算讓陸鏡過來看看他是否也傷了腦子。陸鏡已單膝拜倒。
“請公子恩準,讓在下聊補侯府一黑衣護衛。”
“……你要進侯府?為何?”長公子驚了。這人之前可是對侯府避之不及,千方百計想要逃掉的呀。
陸鏡誠懇臉: “因為窮困潦倒,沒錢吃飯了。”
“……”
如此有現實意味的理由把長公子打敗了,他目瞪口呆地看陸鏡接着擺一副苦兮兮的表情。
“在下,到流雲郡後遠無舊友、近無至親,唯靠一柄劍勉強過活,可又不善營生,日子甚為艱難。俗話說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過去是在下不識擡舉,如今已決定痛改前非——”
說書似的來了一大套,陸鏡猛擡頭,一雙眼亮晶晶的。
“公子只要肯收留我,要我怎麽着都行。”
不得不說在江湖上跑了兩年,陸鏡已沾上不少變臉如翻書的痞氣。過去他不願留在流雲侯府是說得義正言辭,如今求收留亦是誠懇極了。只是那句“要我怎麽着都行”實在是太過暧昧,陸鏡清楚地看到薛南羽耳根騰的紅了。
留下我吧,子揚!
陸鏡的目光熱切,只差沒有當場蹦跶起來振臂高呼。薛南羽呆呆看他,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他當然想要他留下來。他有很多話需要确認,有很多事想要相詢,這才三番幾次的派人蹲守他呀。可陸鏡卻總是跑掉,讓他不由得懷疑是自己自作多情、會錯了意。
若是過去的薛南羽,一定會告訴自己事出反常必有妖異,他也有他的自尊他的驕傲,堂堂侯府豈是你說去就去想來就來。可如今的薛南羽心境已有些變了,往事朦朦胧胧隔着一層紗,他不介意把這層紗稍微揭開一點兒。
“你既謀生艱難……”
但流雲郡的長公子終究還是要拿點架子,神情頗為勉強地說。
“就先留在侯府吧。”
我謝謝您了善人!
陸鏡趕緊一臉狗腿的道謝。他演的太假,薛南羽不由微微笑了。他嘆口氣,讓人将這消息轉告侯府衛隊,從今往後陸鏡便可光明正大的留在侯府。
心下大喜過望,陸鏡這才發自內心的笑出來。
薛南羽看一看他:“你究竟是……”
但終歸是欲言又止,長公子平淡地說着:“罷了。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