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的神情矜驕倨傲,就差沒把“我要挑事”寫在臉上。陸鏡循他目光,看他所指乃是玉鐘山上一道緩坡,坡上有個亭子,離此處還相當遠呢。不用說,這是要把他好好當仆從使。陸鏡低笑,牽着他的馬緩緩前行。果不其然,薛南羽坐于馬上悠悠問道。

“子岸在家,也常為人牽馬麽?”

不用回頭都能猜到他此刻必會是副捉弄神情。陸鏡一笑:“不常。”他在寧國可是嫡出的公子,金尊玉貴,多的是人趕來提镫扶鞍,哪會颠倒他去伺候別人?

長公子再問:“那子岸家鄉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啊啊,所以今天是要開始查戶口了?

這個問題不算“會把人吓跑的”,因此陸鏡不敢太過胡謅,只老老實實地答:“有一同母兄長,帶我久居穎都。”

寧國世子長年在穎都伴駕,陸靖本人自幼便進國子學,說穎都算他半個家鄉也不算假話。可這其中含糊,薛南羽立即聽出來了,笑着再說。

“同母的兄長一人,不同母的不知多少——原來子岸,也是大家子呀。”

糟糕。陸鏡生怕薛南羽接下來再問出諸如“令尊官居何位”之類的話,趕緊先把話題扯開:“公子過贊,我家只略微有些薄田,平常不過耕讀度日,大家子是不敢稱的。”

又一次被他搪塞,薛南羽輕輕一笑:“哦,子岸在家中時,也是耕讀度日的?”

如果他回答是,子揚說不定這就讓他下地去給人收谷子。陸鏡反應也快,慚愧地打了個哈哈:“我是個最浮浪無行的,耕讀之道一竅不通,平常就喜歡鬥雞走狗,架鷹逐馬。公子若也有騎獵之好,我倒是可以奉陪的。”

“哦哦,這樣。”薛南羽點了點頭,眉目彎彎,笑得更是意味深長:“子岸非賤戶出身,平日裏又豪氣放縱……不知是為什麽,居然甘願到流雲郡來做一個護衛了?”

“……”

你這可就有點過分了!我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你嗎?

短短幾個回合,陸鏡被薛南羽把“你是誰,從哪裏來,幹什麽去”的人生終極難題問了個遍。這樣的一再撩撥下,陸鏡那點子傲氣也騰上來,微微斜着眼看他,嘴邊似笑非笑:“有美一人,我心向往,故而來到了流雲——此人是誰,公子莫非竟不知情?”

以前在上霄峰,陸靖常用這話逗子揚的,子揚毫不例外都退了。可薛南羽這一次卻笑容可掬:“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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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回到自家地盤兩年,裝癡賣傻的功夫還更上一層樓了?

陸鏡要反唇相譏,可突然就洩了氣。他霎時間想到,這個水鏡中的子揚,是從沒去過穎都的。他從沒出過流雲郡,更未去過上霄峰;寧國的小公子陸子安,在他的生命中根本就是段空白。如果他指望子揚能懂他的心思,除非是把子揚從頭再好好地追求一遍——

——等等!

陸鏡的腳步停下來,他的心忽然開始亂跳。

他為什麽就不可以重新追求子揚呢?

子揚就是子揚,不會因是否去過穎都和上霄峰而發生改變;可如今他在水鏡中,也并不是寧國的嫡出公子陸子安呀。他如今只是個名喚陸鏡的破落游俠,兄長與子揚無殺父之仇,他本人也未曾用匕首給子揚重傷,他現在一身坦蕩清白,憑什麽就不可以與子揚重新開始?

這隐秘的想法其實在他進入水鏡之初、見到活生生的子揚時就開始有了。只不過他當時也不敢和子揚有什麽交集,他知自己很快要走,這份離別的到來按預想并不會久。他與子揚已是無異于死別,要是再來一次生離,他的心會比刀宰還要痛。

因這幾點,到水鏡後陸鏡面對子揚的尋找避之不及,跑得比兔子都快。可如今,形式已不同了。

他被困在水鏡裏。無上霄峰指引,任何人都不能從故事海出入。他不知道沒有在內的呼應,崔琪要多久才能找到他,可在發現自己出不去水鏡時起,他确實也曾悲哀地想或許自己真永遠出不了水鏡了。

因為上霄峰守護建木三百年,還沒有鏡中人出到鏡外的先例。

若是其他理性人士,必定會将全部心思花在怎麽從此虛妄之境脫身上了。可浮浪沖動陸子安,他從來就不是個理性的人。

于是流雲郡的長公子薛子揚,看到手下這名新收的衛士神色數變,英俊的面上忽然莞爾。

“現在不知不要緊。假以時日,公子便會知曉。”

一行人登上緩坡,薛南羽吩咐仆從遠遠的放開馬兒吃草。衆人知趣,各自在山間汲泉烹茶,只餘陸鏡與長公子留在亭中。薛南羽憑着欄杆,回眸對陸鏡笑道。

“子岸,你看我流雲郡風貌如何?”

陸鏡來到他身邊。玉鐘山的雲霞霭霭,無憂湖遠遠如一塊閃耀的晶石碎片,雙塔矗立其間,流雲郡靜靜被大片沃野環繞。

“流雲郡稻米流脂,人傑地靈。”陸鏡由衷贊嘆,轉頭對長公子笑道:“不愧是梁國第一名郡。”

薛南羽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遙瞰流雲,忽然生出諸多感慨:“如此流雲,值得我豁出性命守護。”

這話讓陸鏡微微詫異:“公子如此言重,難道眼下有誰要對流雲郡不利?”

在鏡外的世界,流雲郡是随梁王起兵謀亂了。可在水鏡中,天下可是四海升平,流雲侯和梁王還好端端呆在穎都呀。

薛南羽哈哈一笑,拍一拍欄杆,豪氣幹雲地說道:“有薛氏在,沒人有這個本事——子岸,我今天攜你出來,是想與你立一個賭約:你既好騎獵,可敢與我賭戲,看誰能先捉到漏網多年的一雙獵物麽?”

陸鏡的好勝心頓時被激起來,躍躍欲試地說:“什麽獵物?公子請講!”

“是十二年前從活死人地逃脫的兩個人。”薛南羽眸光流轉,輕輕吐出個陸鏡已極熟知的名字:“白鶴居士。”

是他們?陸鏡心中咯噔一下,子揚為何也在找他?

他這點細微的神色變化被薛南羽捕捉到了,流雲郡的長公子微微一笑。

“子岸夜闖寒潭,不是為什麽修蛇,而是為他們吧?不知子岸是否與白鶴居士一樣,是為探訪諸神遺跡才來到的流雲?”

長公子的眉目彎彎,眼中卻無半點笑意,不僅如此,還有絲絲冷氣從眸中透出。陸鏡雖不知流雲郡關于“客星”的那些個記載,但看他神情已隐隐猜出白鶴居士與侯府或許有過梁子,山海皇後遺址更是侯府不想讓世人觸碰的秘密,連忙解釋。

“公子誤會。我在來流雲前,根本不知白鶴居士為何許人也,更不知在流雲郡還有諸神遺跡。我之所以來流雲,是因為,因為……”

他咬一咬牙,将進入水鏡的目的和盤托出。

“是因我一個至親至愛之人受了重傷,氣息奄奄、性命只在須臾。我不得已,只得深入流雲郡采修蛇所出,為其續命。”

至親至愛之人?薛南羽萬沒想到會得這樣一個回答,心中一呆,早把約陸鏡一起圍捕白鶴居士的計劃抛到了九霄雲外,愣了半晌才冷笑着反問。

“你在家鄉既有摯愛,那摯愛的性命又在須臾之間,為何不早早回去,反而留在流雲把我纏個不休?你,你不是已經捕到修蛇了嗎!”

他咬牙切齒,神情憤怒不已。陸鏡若在與薛南羽的情感上更自信一點,當可捕捉到子揚話中那絲連他自己都沒能覺察到的醋意。可惜陸鏡一直被拒絕得太久了,又當薛南羽已蕩盡前塵、根本就是初次遇到自己,因此非但不敢把子揚生氣的原因往那方面想,反而扔過來一句險些把他氣死的話。

“天地良心!我并沒有!自我來到流雲,一直不放過我的,分明是長公子你呀。”

“……”

這話讓薛南羽緊緊攥拳,被噎得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原來陸鏡早有所愛!難怪他一直躲着自己。可笑自己惑于夢境,屢次強行留他,還給他說什麽夢中的人事……這些在別人看來,當然就是自己在糾纏他。堂堂流雲郡長公子,如此竟成一個笑話!

薛南羽平生自負矜驕,哪吃過這樣的奇恥大辱,當下氣憤羞愧,渾身微微哆嗦。後退一步,薛南羽忽然捂住胸口,低低地嗆咳起來。

他的腳步踉跄,陸鏡唬了一跳忙扶住他,口中語無倫次地問。

“你覺得怎樣?是心口又疼了麽?先前瞞你是我不好,你別生氣。”

陸鏡為私入寒潭而道歉,在薛南羽聽來卻是他把家中已有摯愛、自己自作多情一事又坐實了,眼前又是一陣陣的發黑。

看他神色慘變,陸鏡更着急了。過去在穎都,子揚就是有心痛舊疾、時不時發作的;拜入上霄峰藥宗後雖調理得好些,陸鏡也不舍怄他,所以那麽些年都一直被他拿得死死的。眼下他突然不适,可把陸鏡心疼壞了。

趕緊扶長公子坐下,陸鏡一手攬着他讓他靠在自己懷裏,一手握住他腕子探他脈搏。

這一系列動作可都流暢極了。兩年前子揚傷了魂魄,是陸靖把他護送回上霄峰;沿途雖有仆從,陸靖還是不放心地伺候了一路。到建木苞室後陸靖更時常探望,什麽喂藥診視之類的事都常做的。所謂習慣成自然,眼下一看薛南羽又犯了病,陸鏡當然就輕車熟路、手到擒來。

可突然被攬入懷把薛南羽驚得呆了。眼下的他可不是那個躺在建木苞室中無知無覺的薛子揚。平生本厭惡與人肢體接觸,陸鏡的舉止又近乎狎昵,薛南羽當即揚手,朝陸鏡甩出一掌。

“放肆!”

聲音清脆,準确地扇在了陸鏡臉上。陸鏡瞪大眼,捂着面頰松開他,神情委屈極了。

“你你你……你怎麽打人?”

狠命将他一推,薛南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扶着欄杆冷笑。

“打你算輕的……你這個無恥輕浮的……”

話音未落他便身子一栽,再承受不住這一連串的情緒波動昏迷過去。陸鏡忙扶住他連聲呼喚,這一下侯府侍衛都被驚動,呼啦啦全湧過來了。

“公子怎麽了?”采墨率先驚呼。

“突然間發好大脾氣!”

陸鏡顧不得臉上火辣,慌着先把薛南羽好好診視了一通。還好這段時日來長公子得陸鏡贈予的藥物調養,狀況已好轉了不少,雖一時昏迷,服藥後沒多久就恹恹地醒了過來,衆人這才松一口氣。

采墨把陸鏡攆走,緩緩問薛南羽為何突然動怒。長公子只嘆着氣說此事與陸鏡全無關系,其他沒有再提。他沒大礙,但經這麽一遭目眩頭暈,今日是再不能颠簸了。好在玉鐘山離流雲城不遠,侍從們商議過後從侯府調來馬車帳篷,這一兩日只能在山中留宿。

兩個時辰後行李與車馬調來,整個下午仆從們都在忙安營紮寨。陸鏡插不上手,回想起莫名其妙的那一掌只覺憤憤不平。

這鏡中的子揚,怕不是個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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