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往常他哪怕再生氣……不也是該冷哼一聲,然後再目不斜視地走開嗎?

時隔多年,沒想到又一次被子揚打了耳光,并且還與當初的情景如出一轍。看來他與子揚真是八字相克、命中不和。

陸鏡揉着面頰嘆息,再次想起兩人之間的孽緣。當時他們都初入穎都國子學;寧國是與梁國并稱諸侯領袖的大國,寧世子又是天子近身重臣,陸小公子随兄侍駕,在穎都可謂是橫着走。穎都公卿和入侍諸侯的子弟沒幾個不奉承他的,而真對他視若無物的唯有來自梁國一脈的流雲郡長公子薛南羽。

流雲公子風采卓然,當時國子學有浮浪子弟暗中修《大乾群芳譜》,就把他列為群芳第一,讓薛公子在龍陽界名聲鵲起,一時間被衆纨绔蠅子見血般地追着走。最過分的一次薛南羽甚至被人劫持,是陸靖突然出現,親親密密地把他攬在懷裏。

——你就是薛子揚?

當時的陸小公子笑得燦爛,身後大群小弟證明他就是個混社會的狠人。薛南羽倒在他懷中動彈不得,以一種“生人勿近”的神氣呲牙。

——你是什麽人?

——久仰你大名的人。

說罷陸公子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邊看他還邊一字一句地念。

——群芳第一當屬流雲公子,天姿靈秀,貌美冷情……

薛南羽一聽這個臉都青了,立刻一耳光揮他面上。陸靖冊子落地,瞪着一雙無辜的秋水眼錯愕。

——你,你怎麽打人?我聽說他們要對你不軌,特意地趕來救你……

可這被救的人沒聽着,動手完後就昏過去了。把他劫持的人對他用了藥物,若不是渾身發軟,他也不會任人把自己摟在懷裏。陸靖無奈,只得帶他回去,不多時梁王府的人找上門來,只說流雲侯公子被他劫持,鬧得滿朝風雨。

兩國向來不睦,陸靖被好一通責罰。陸公子哪吃過這虧,最終把真正的劫持罪魁揪出來,勒着薛子揚公開致歉。長公子勉強登門,陸子安看他那不情不願的臉,涎眉鄧眼地道。

——我親自救你于水火,子揚你要怎麽謝我?

分明他也是個俊美少年,這麽一番做作,簡直把“我是登徒子”都寫在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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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南羽眉尖一揚。

——陸公子想要怎樣?

陸靖過來,攥住他的腕子,嬉笑着道。

——我要你從今往後只與我好,其餘人都休想碰你。

這話讓薛南羽登時紅了臉。陸靖以為他接着會再給自己一下,也早做了格擋的準備。沒想到薛南羽只眉目微動,便沉下面容,極冷清又極倨傲地說道。

——君若有龍陽之好,當求于高門貴子。流雲郡彈丸小城,不敢承大國擡舉。

說罷深深一揖,在來說和的雙方重臣面前謝過相救之情,這才翩翩然揚長而去了。

在這次會前陸靖本與人下注,賭薛子揚會再次發怒,自己正好反唇相譏、狠狠折一折梁國的臉面;沒想到薛南羽竟生生把這口氣給忍了下來。

對方既退,他若再生事端,就成了寧國一脈的不是。待回去給自家兄長一說,寧國世子不住搖頭。

——你當那流雲公子真是忍你?無非不願引寧、梁兩國龃龉罷了。梁國一脈也是陛下一貫想要籠絡的,子安呀子安,你何時才能學得這般的大度得體?

大度得體麽?薛子揚真當得起這句判詞。他永遠淡定,永遠冷靜,永遠一副理性且克制的神情,不管陸子安怎樣撩撥都油鹽不進。這樣的時日久了,陸靖也漸漸和別人一樣,當他是個不會痛不會怒的冷美人。

可他真不痛不怒麽?如果他真那麽冷靜,為什麽會在流雲城外召來朱雀?而陸子安若早知後來,會不會能誠懇一些,不在一開始就因兩國相争那麽作态,而是坦率地告訴他,自己對他的喜愛全是出于真心?

罷了罷了。追及往事,陸鏡悻悻地想。挨耳光便挨耳光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吐出一直在嚼的草莖,從藏身的大石頭後出來。侯府的仆從已搭好帳篷,十餘個營帳把長公子的行營團團圍住。雖是暫留,長公子的日常用具也是不可少的,各種熏爐星冕一類的東西源源不斷從流雲城搬來,把帳篷擺的滿滿當當。

挨着夕陽落下,陸鏡轉出營去,沒多會兒拎回來幾只野雞。他把大部分給采墨他們分了,只留下最肥美的一只。把雞清理幹淨後,陸鏡和廚子借只小砂鍋,配上新采來的鮮蘑菇精心炖煮。過得兩個時辰,野雞熬煮得骨肉盡脫,成一鍋醇香的湯。陸鏡端着到薛南羽帳篷外,小心發問。

“公子?公子睡下了麽?”

薛南羽沒睡,陸鏡看到他的影子清清楚楚落在賬上。可他也沒有回答。陸鏡靜靜地等了許久,草蟲啾啾,他小心護着的湯也一絲絲涼了。

看來子揚今夜也不會應他,陸鏡心中惆悵。他轉身要走,賬中忽傳來薛南羽的聲音。

“沒睡。你進來吧。”

陸鏡掀簾進去,子揚獨坐于營內。他的發冠除去了,身上披厚厚一件大氅。寒露已過,玉鐘山漸已落霜。這賬中擺四五個火盆,倒是不覺寒冷。薛南羽看看陸鏡凍得發紅的耳朵鼻子,嘆了口氣。

“山上霜重。這麽晚了你不回賬,盡在外面做什麽?”

邊說,薛南羽邊止不住地咳。陸鏡把鍋放于火盆上,回答。

“我給你炖了些湯來。”

他盛出一碗。上面漂鮮綠的蔥葉,香氣讓人食指大動。薛南羽沉默一會,說道。

“我不缺東西吃。”

“我知你不缺。但我也看過了,端進你賬中的食物你一口沒動。你午後只在亭中坐着,山上風大,不驅驅寒氣,明天只怕又發熱了。你若不願吃,就把湯喝上幾口,好麽?”

這人還留意我的吃食的?薛南羽一怔,想了一想,微微嘆氣:“這肉我吃不下去,你再尋個碗來,把它們多吃一些吧。”

他這是允了。陸鏡喜出望外,忙再去借只碗來。暗懷心事的兩人圍坐火盆,默默地各自啜飲咀嚼,終于都憋不住,同時開口。

“我有些話,想與你說——”

話一出口,兩人均是愣了。訝異地對視一眼,又同時謙讓。

“那你先說吧。”

薛南羽:“……”

陸鏡:“……”

異口同聲兩次,薛南羽有些尴尬。他掩飾地偏過頭,陸鏡眸中隐隐笑意,端正起身、朝他行一個禮。

“屬下不敢僭越,公子先請。”

他越鄭重其事,薛南羽越覺好沒意思。輕咳一聲,長公子冷言冷語地說道:“其實也沒什麽,無非是覺白日裏不該對你動手,故而想給你道個歉。”

什麽什麽?居然會主動道歉?這不會真是個假的子揚吧?

陸鏡吃驚地睜大眼。過去在穎都和上霄峰,自己明裏暗裏吃過子揚多少憋,哪怕周遭的人都看出自己對子揚的那一片心了,子揚本人還是從不肯給他加以青眼。

所以究竟是子揚于情之一字上太過愚鈍,還是子揚在穎都那初遇的鬧劇後就厭惡死他了?

過去,陸子安曾多次感慨子揚怕不真是個雪捏成的;此時看他竟轉了性子,心中真樂開了花。

陸鏡的興奮太明顯,長公子覺自己失了銳氣,頓時沉下了臉。從鼻子裏哼一下,薛南羽悻悻然:“但你當時的行徑,也實在是有些無禮。”

“屬下知錯。屬下今後再不敢了。”

看他着惱,陸鏡趕緊繃住臉,賠罪賠得誠惶誠恐。他如此誇張,薛南羽又覺得自己真是小心眼了,只得無奈地扶額,再嘆口氣:“罷了。好好吃你的吧。”

陸鏡莞爾,快樂地開懷大嚼。帳內的火光緋紅,映亮了兩人的臉。薛南羽撥弄炭火,佯作不經意地問。

“你到流雲郡要采的藥,究竟是什麽?”

還沒忘記這茬?陸鏡一愣,趕緊放下碗筷,嚴肅地問。

“公子問及這個,不知是有什麽教誨?”

薛南羽沉默了一會:“寒潭采香多有不便。侯府中各種珍藏不少,若有你所需的,多取些出來,讓你帶回家鄉救人去吧。”

銅鉗下的火星子噼噼啪啪,陸鏡吃一驚,擡頭小心翼翼問:“公子這是看我實在礙眼,想趕我快些走麽?”

“……不是。”

陸鏡哦了一聲,頓時眉開眼笑:“那就是公子覺采香太過危險,對我心懷體恤,所以要藥贈我、免卻我的危急了?”

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薛南羽轉過頭說道:“你亦贈予我不少藥物,我投桃報李,是人之常情。”

“但這常情,已是讓我歡喜得很。”

陸鏡的聲音忽輕下來,他只覺前所未有的飽足。玉鐘山遍落寒霜,他一路來時心中惴惴,不想卻在這營帳中忽得子揚的溫暖。他覺有好些話想對子揚說,卻又不敢造次,只笑着道“多謝公子”。

他眼中明亮的歡愉有如火光,讓薛南羽心中一跳。長公子垂下了眼簾,淡淡地又問。

“不必客氣。你那家中的摯愛……究竟受什麽傷,要什麽藥,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在家中的摯愛?”

陸鏡莫名其妙,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子揚心心念念想知道的是這個,不由噗一聲,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不敢在子揚面前失笑,否則子揚一定會惱羞成怒,憤憤然拂袖而去的。

所以子揚白日裏突然那麽生氣,為的就是這個麽?

陸鏡偷眼瞧他。薛南羽正襟危坐,神色雖是淡然,拇指可是輕輕抵在了食指上。過去在上霄峰,每逢遇到難關時他便會抿一抿唇,下意識地捏自己的手。而如今,自己是否心中有人這一點竟讓子揚如此不安麽?

輕輕一笑,陸鏡認真凝望他的眼眸,緩緩說道。

“我在家中沒有摯愛。”

“但我也沒有騙你。”

“我到流雲郡要救的,是我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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