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手啊晃手。
對方那腳程也慢,還沒上到小樓一層和二層樓梯的交界處,因此甫一踏上回字樓梯的小拐角就瞧見了,不解的停下腳,略微歪了頭。
薛黎陷露出一個招牌式的真誠爽朗微笑來,輕輕聲的發問:「敢問公子姓名?」
「蘇提燈。」
對方微微一笑,那股子若有若無的清香便散開了,他又慢慢的提着那盞燈籠,一步步虛弱且堅定的往上走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引子 陰差陽錯(上)
薛黎陷在底下仰着臉幹笑了半天,爾後摸了摸脖子,無奈的向着門口走去了。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在周圍那慘淡的暗紅小燈籠的襯托下,他手裏那把白玉柄的幽藍色燈籠真個是亮的詭谲的不得了。
你喜歡提着一盞燈籠,可能又恰巧姓了蘇,便這般明目張膽的告訴我你叫做蘇提燈,這也,也太敷衍了吧。
似是看出他的不快,綠衣服的小厮怯生生的拉了拉面前這個高大男人的袖子,小小聲道:「我家先生自幼被賣到南疆,是個孤兒,後來遇見了一個師父教他些蠱毒之術,他才得以逃回來的,只不過先生小時候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得時時刻刻靠着那些清心凝神的香引活着,那些香引都讓他做在燈籠裏,所以他離不開燈籠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師傅姓蘇,但他那個師傅很懶,懶得給他起名字,所以後來他自己長大了才給自己取這個名字的。我家先生小時候真的很苦,但他人真的特別好,我就是小時候被他從奴隸場救出來的,求求你了薛掌櫃,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先生呀。」
略顯青澀的少年在身旁局促的支支吾吾,又更加小小聲道,「我家先生之前有囑咐過我別亂說話,他不想強迫你的,但是這天下間,放眼望去……我在這裏也就只認識你了。」
薛黎陷聽前半句的時候心都卡在嗓子眼了,他別的不怕,就怕被戴高帽,好在這小家夥真是太實誠了,這小破城鎮,果然也就他還能拿得出手了。要不然,這天下間放眼望去,他要是也能生死人肉白骨,那麽堂堂柳大小姐柳妙妙又算作怎麽一回事?
這等說辭要是落到了那個鬼靈精耳朵裏,定然是會來找自己拼命的。
拾掇下心情,薛黎陷回頭笑的真誠:「放心,毒都是你家先生自己下的,要是他腿腳也靈便,自己個兒自救是沒問題的,我也就做了跑腿的活計,真說不上甚麽活命之恩,絕不會落一味藥材回來,你便将心收回肚子裏吧。真論及醫術,說不定你家先生比我還要強些呢。」
語畢一抱拳,薛黎陷潇潇灑灑的照着他沿路灑下來的藥粉往山下趕去了。
蘇提燈上樓上的極其緩慢,并非他身體孱弱的原因,而是好像就是在思索一些事情分了心神,這般慢慢一層層一階階拾級而上。
輕輕推開了房門又悄聲合上了,蘇提燈背抵在門扉上,這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來,有些頭疼的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揉了揉太陽穴——綠奴啊綠奴,你真是替我找來了一個天大的麻煩啊,真真是……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蘇提燈擡眼望去,這布置的就像是婚房一樣的室內,大紅色的床帷邊,那一身紅衣的明豔女子正面無表情的望向自己。
峨眉淡掃櫻桃朱唇,鴉髻高堆鳳冠霞帔。
蘇提燈慢慢的笑了,那笑容不是他慣有的悲天憫人,而像是一個吃到糖的孩子似的,很開心很開心的那種笑。
他很輕,很輕的問:「月娘,無論發生了甚麽,你都會陪我走下去的,是嗎?」
……
而另一邊,回到了卧房飛快的脫下衣服,恨不得倒頭就睡壓根沒有遇見這樣一個詭異男子的薛黎陷在看到袖中飛出來的小紙片後才想起還有這麽一檔子事兒來。
真是,閑的時候閑到死,忙的時候事兒趕事兒!
揮手招回懷裏,速戰速決的展開,展開後,白紙上只有有三行,每一行又各三個字:
霧臺山。
伫月樓。
蘇提燈。
很好!
薛黎陷郁悶的嘆了口氣,便直挺挺倒在了床上,一條腿和胳膊還伸在床外,擡起左胳膊擋在眼睛上阻止那陡然亮起來的月光打擾自己入眠,伸出去的右手中緊握的紙條瞬間變成無數粒細沙埋入塵埃。
薛黎陷只覺得頭又開始隐隐作痛了起來。
*******
「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官道上幾匹駿馬正迅疾飛馳着,薛黎陷隐在暗處,讓過了那幾個明顯不怎麽在乎人命的畜生,悄麽聲的點足越過了牆頭。
他發現他真是藏頭露尾慣了,便是回到自家這裏,都舍不得走一下大門。
猛的一縮身形接着倒肘擊去,幹枯蒼老卻猶如鷹勾的手爪牢牢鎖住了自己的肘穴,還未等薛黎陷客套幾句,屁股上便被猛的挨了一腳:「你個崽子的,跟我過招竟然還讓着我!」
薛黎陷捂着屁股跑遠了,別說,他都近三十一大老爺們了,在外面可真是嚴肅正經,回來了,便是想正經也正經不了。
因此只好嘿嘿笑着一面回頭,低聲道:「何伯,馮老爺子呢?」
「在前頭替你處理事呢!」這位老爺子把替你二字咬的尤其重,爾後橫過手裏掃帚,毫不客氣的将薛黎陷掃出去了。
沒辦法,有一件事他查不清楚,就無法安心來處理這邊的事,更何況姜還是老的辣,薛黎陷自覺馮老處理起事兒比他這樣一個不怎麽靠譜的後生來的更妥當。
颠颠的捂着屁股往前堂蹿去,馮老只見面前突然刮過一陣灰暗色的風,爾後就空空如也了。
滄桑的嘆了口氣,這孩子,總是不喜歡讓旁的人也瞧見他。
只好自己往書房趕去了。
甫一開門,就見着近些年又瘦了的俊朗大小夥子那沉寂坐在椅子上的模樣,不似在外頭的活絡勁兒。
薛黎陷擡頭,這才又燦爛的笑了笑,還未等開口,馮老倒自己先說了:「不是你的那件事。」
「哦。」薛黎陷自嘲的笑了笑,莫名也有些輕松。
別的還好說,若是蘇提燈真是當年摻和了那件事的人……也不對,他那時候那麽年輕,怎生摻和得了,薛黎陷啊薛黎陷,你瞧瞧,每次一涉及這個心底事,智商便變得跟五天沒吃飯一樣白癡了。
斂了心神,不再去糾結這個心底事,薛黎陷反問:「那麽你閑着沒事急傳黑鴿來幹嘛?還拿上好的草藥喂得,隔三裏地都能聞見那股子味兒了。」
「也就你這狗鼻子聞見了!」馮老吹胡子瞪眼,剛想開口罵幾句,又想起他剛才定是為當年他父親的事亂想了,便止住了這個話題,咳嗽了幾聲道,「你還記得我當初跟你說的那個‘鬼市’的事麽?」
薛黎陷給老爺子斟了杯茶,又給自己斟了杯,剛湊到嘴邊,一聞又是君山白毫,不由苦了臉,聽聞此言更是直接将杯子撂下了:「不就四五年前興起來的那些個賣黑價的稀奇古怪藥材市麽?」
「是,可更了不得是,我們前些年□□去的暗探近來發現他們也開始私下流走阿芙蓉和山絲苗了。」
「甚麽?正淵盟原先不是下令禁斷這些東西麽,怎生又有人敢來做鬼?」
這‘鬼市’可不是甚麽人間七月七,閻羅殿的門一敞,百鬼夜游的日子,而是說這一批倒騰藥材的,但凡是一些稀世難求的藥草亦或見血封喉人不知鬼不覺的毒藥販賣的多,大抵賣主也是些不入流的人,有幾個身上沒背負着人命,自然也就幹起了見不得光的買賣?
興許有确實身家幹淨的,但是不被逼到了絕路,又有誰會想到去鬼市謀生?
於是漸漸地,那藥材市集裏存在的活人也被旁人看做了甚麽了不得的鬼怪,見着了都恨不得避着走,生怕被染上不幹淨的東西似的。
然後這鬼市的名頭就越喊越響了。
薛黎陷倒是一直以為叫鼠市還差不多,人人若都是有勇氣站起來抵制那裏面的亡命之徒,他們豈不就是成了過街喊打的老鼠了?哪裏還敢這麽猖獗?
想想便不由有些煩躁,正淵盟一退居山林,江湖四大世家原先還管些事,近些年是越來越不頂用了。
不過好似也是十來年前吧?薛黎陷記不清了,就是自己接管位子不久剛忙過焦頭爛額的那陣子,風頭最盛的公孫家和蘇家卻雙雙遷移。
原來世上有言——東見蘇家南遇公孫,西至衛家北逢南宮。
誇得便是這四大家的勢力之廣實力之盛。
你只要往這幾個方位走走,碰見那男女老少上去打聽打聽,若是恰巧在相應的地方遇見姓了這相應四個姓氏的某一,那便多半是這江湖四大世家的人了,布衣平民見着了,都會恭恭敬敬的對待他們,因為那是一方的保護神,四個聯合起來,就是這中原武林的保護神。
只不過也就是十年前?要不就是九年前,薛黎陷這個倒記不太清了,那時候他忙得跟甚麽似的,一大堆活人的眼前事和死人的身後事等着他料理,只是他卻清楚的記得那幾乎震驚了整個中原武林的事兒。
蘇家男兒多習劍,女子多用鞭,只要是蘇家的人,每一把武器上都刻有這個人的名姓,但凡是稱得上江湖四大世家這個稱號就多少是有些本事的,劍法鞭法的精妙威儀自是不提,端是蘇家那偌大宏盛的墳地,都活生生是要震人三裏地的。
世上哪個偷兒未曾惦記過蘇家墳地裏的那些個絕世寶劍,精皮名鞭?
單是天天三十六星宿陣仗的守護就讓人徹底絕了真去猥亵的心思。
有些東西就是光靠氣勢就告訴你一種「你只配遠遠站着膜拜」的架勢。
更別提蘇家那個極其有口碑,威嚴又有大師風範的蘇老爺子了,光是往門口一站就自有一種「我不必遠行,山自前傾」的氣場。
公孫家他不熟,因為公孫家是通雜學的,使甚麽樣的武器都有,不過當屬一絕的,還是大多數高手都能拿出來獨當一面,而且,盛産漂亮的姑娘和帥氣的小夥子。
确實,蘇家是風光無兩,但薛黎陷一直覺得,近些年來蘇家并沒有出些個像蘇老爺子那麽武功蓋世的人,大多與他同輩的年輕人拿出來一比較,算得上優秀但并不拔尖,但陣法甚麽的重在個配合。
公孫家的高手雖然破不了蘇家的守葬陣,但是若單個拎出來比一比,要贏得還是公孫家。
這兩家算是在江湖四大世家裏風頭最盛的兩家了,卻不知突然發什了甚麽變故,蘇家竟然舉家遷移到漠北,甚至撂下言論:自此不問紅塵事。
甚至那守葬陣都一起帶走了,重新紮根于黃沙之中,默不作聲的悄悄生長着。
公孫家也由風景秀麗的江南退至了南海的重山之後,幾乎也不怎麽出來走動了。
於是那西邊的衛家和北邊的南宮家便出來争這個風頭了。
起先薛黎陷還擔心看他們狗咬狗,後來覺得一邊咬着一邊能平定了江湖,這也得稱個本事,然後他就撂挑子不幹了,去結他的心結了。
只可惜心結這麽多年來仍舊未得以全部解開,那群不成氣候的家夥竟叫鬼市平白無故的撿去這般大的一個漏子!
作者有話要說:
☆、引子 陰差陽錯(下)
內心思索了這半天,薛黎陷才發現自己偏離了重點,蘇提燈現在在他眼裏就是他一病號,因此很自然的漏過去了,原先以為會跟自己的私事扯上,那便要更加仔細着了,聽聞馮老的解釋後便放下心了,可這一放心卻放的太過了,喝了口眼下極其不願喝的君山白毫潤潤口,薛黎陷輕輕反問:「這跟你給我的紙條有甚麽關系?該不會是他賣的吧?」
他了解馮老爺子,若是真被他抓着了違反正淵盟禁令的家夥,多半是要被他就地正法了才是正理!
「要是他賣的,你覺得我會在這坐着麽?早操刀趕過去滅了他了!」馮老爺子突然激動的喊了聲,像是氣急了似的,「那小子看起來就一個小毛孩子,怎麽就能是‘鬼市’的主人了?」
「噗。」薛黎陷噴出一口茶來,頓覺以後都不會再喜歡君山白毫的味道了,毫不介意的拿袖子擦了擦嘴道,「他是個病的快要死的人了,而且,就比我小兩歲。」
頓了頓,不解道:「主人?鬼市是他一手操辦起來的?」
「這個倒不知道是不是他一手操辦起來的,不過現在管事的,确實是他。可作為一個正常人,至少一個心術正的人,看到自己所管理的市集上流通這些東西,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任縱容過去,就是不該!」
薛黎陷笑着輕彈了下茶杯,嘿了一聲道:「興許他是病的已然沒法管那些事了。不過……你告訴我這個,是幹嘛?」
「我殺那群不長眼的兔崽子時候,留了正淵盟的标志,那個頂不是東西的玩意正好跟你在一個城鎮裏,你這個正牌盟主便好生看好了罷!」一字一頓越說聲調越高,薛黎陷覺得要不是自己扶妥了把手,簡直要被他吼的飛出窗框外面去了。
掏了掏耳朵,薛掌櫃笑的一臉世故:「成,那我便順道看着吧。」
馮老爺子吹胡子瞪眼:「你個臭小子是要盯仔細了!不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那種盯法!」
薛黎陷滿臉誠懇的點了點頭,拍拍衣袖準備走人了。
剛起身就覺一掌迅疾從身側襲了過來,不慌不忙沉肩反推出一掌來,男子年輕有力修剪幹淨的五指和那老人幹瘦枯萎卻內力霸道的五指輕輕一交握,便松開了。
馮老爺子眼睛一亮,那雙洞徹世事的眼裏,是真誠的贊賞。
這臭小子,不磕牙打屁的時候,還真的有股子一代宗師的風範兒,和他老爹似的。
薛黎陷此刻也是抵制住內裏氣息的渾走,斂眉收掌于身側,這才慢慢擡起一雙清澈的眼來。
好似這麽多年風霜與刻毒,質疑與诽謗統統未曾在他眼眉間僥幸得以刻下滄桑的痕跡,他也無非就是更高更瘦了些,在馮老爺子的印象裏,還是那個曾經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小混球,那一身能氣死前輩的輕功身法真叫一群正淵盟裏數一數二的高手連連圍堵,有時候十多個高手活生生做了人肉牆才能成功截回。
正當馮老這邊還沒慨嘆那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糟心之感,就見眼前那混球小子突然呲牙一笑:「我走啦!」
「你回來!」
薛黎陷已然都躍出去幾丈遠了,聞言不由得又像只巨大的鹞子似的一滑身倒翻了回來,一條大長腿別在窗框上,一條吊在外面,一只手撐在窗框上,另一只手把在窗棂上,極力躬着身子,不解道:「咋了?」
「你這次就為了問這件事回來的?還有身上怎麽帶了那麽多味毒藥?殺人滅口還是怎的啊?正淵盟的刑罰室時時刻刻為你敞開呀。」
「馮老,瞧您這話說的,多借我幾個膽子我也不敢在你們這群元老面前造次。」
薛黎陷笑的誠懇,完全忘記了小時候是誰喪心病狂的趁他們睡熟把他們的胡子剪個精光,頭發一縷縷編成小辮的了。
管刑法的那位大爺尤其仇視薛黎陷,真讓他能逮着薛黎陷進這種地方,一定得給他活生生扒層皮下來。
眼看着自己這樣卡着進去別扭,出去也難的半上不下的架勢,薛黎陷輕輕嘆了口氣:「給那個姓蘇的小子找來的解藥,我這次回來以為是家事呢。誰讓你用黑鴿發信了,眼神還好使麽?腦子還好用麽?記性還有麽?用不用我給你開副藥……」
像是看到了對方吹胡子瞪眼的表情,薛黎陷快樂的松了手倒翻了身子,整個人迅疾無比的向遠方跑沒影了。
只是跑的遠了,也停下來摸着胸口苦笑了下——父親,兒子真沒用,這麽多年了……連一個人都替你找不到。
他又想起自己人模狗樣斯斯文文混跡于江湖豪熊裏的光景了,那時候心內壓下了多少事,多少個深夜與良辰扪心自問,一遍遍在夜裏寂靜的出神空當,發慌失落時如何自處,第二天他仍舊得是那個斷大事決大義的盟主,喜怒憂樂半分不得由己,由己便是過錯。
於是他便錯過了很多本該能珍惜的人。
很多夜深輾轉難眠的時候他便自己坐起來給自己唱曲兒聽,大多是幼嬰的搖籃曲。
他很想他娘,可是他從生下來就沒見過他娘。
可雖然沒有娘,他有正淵盟的一群幹媽們,那時候他爹還能強自鎮定處理事情,他便差不多從這個娘手裏轉去了另外一個娘手裏,這般跌跌繞繞的便算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了。
再後來他爹把薛家最精妙的掌法傳給他之後就郁郁而終了。
那時候還很小的薛黎陷厭煩學武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要是我不學武,是不是爹爹就不用死了?
彼時他還不懂大人間那麽複雜的情感問題,其實他倒現在仍舊純潔的跟張白紙似的,仍舊無法理解太複雜的情感問題,但是他卻明白,當初若是他再調皮搗蛋一些,他爹也能操心的多活幾年。
可他長大的太快了。
實在是……太快了。
以稚子之軀撐起正淵盟來本就不易,那些個時候老一輩的奸佞之道還未鋤的幹淨,又有多少正淵盟裏的幹爹幹媽去以身正道?
無數人鮮血壘起來的寶座穩穩當當,可他卻說,交給江湖四大世家,我們隐退。
正淵盟世代鑄起來的輝煌業績真就讓他一句話鏟了幹淨,可他卻自在,打心底兒的開心:「我不想身邊有任何人死去,你們這群老不死的還是頤養天年去吧!」
爾後又是誰被正淵盟剩下來為數不多的高手圍攻,十幾個人愣是沒抓住他一個,他笑呵呵的蹲在房屋的尖尖上笑,半分落寞半分無奈:「瞧瞧,都甚麽水準了,非得讓我說告老請辭麽?我一人頂你們十多個,十多個打一個後輩,還要臉不?」
自此正淵盟十幾位剩下的前輩封槍封劍,退隐江湖。
原來……風光已故,舊人已故啊。
*******
「篤篤」兩聲叩門清脆,于這寂靜無邊的暗夜裏響的分外清明。
久久未得到回應之後,又是一連串的急促敲門聲,那架勢,簡直如同催命的黑白無常似的,多留你在凡間耽誤片刻都是過失。
還未等擡腳,一個綠衣服的少年身形就撲了出來:「王老板,再鬧出動靜來,先生是會要你命的!」
「他要是再不見我,他的命就不用要了!」
綠奴懶噠噠的揩了下眼睛,側身讓出一條小縫來,一襲夜行衣的中年男子這才得以進門,甫一擡頭,就看到了那素白衣衫淡紫花袍的蘇提燈,臉色不怎麽好看的站在八角小樓的最高層樓梯上,悲天憫人的俯視着。
他手裏提了一把詭綠色的燈籠,單手扣在那柄的最前頭,倒像是拿了個秤似的。
王忱在底下揮了揮手,示意他下來,畢竟那地方他可上不去。
蘇提燈那好看的眉頭微皺了下,還是緊了緊自己的外袍,拖沓着一盞燈籠,一步一步的往下慢慢走去了。
是啊,他走起來是與常人無異,但是,走一步左腿傳來一次鑽心的疼,只有他自個兒知道。
這麽多年來忍了又忍,只因為時機未到,可真快到了……他反而也開始擔憂起來,而這樣的一憂心,好似那麽多年已經習慣的疼痛,又開始步步疼的分外清楚了。
王忱早在他的那間小書房坐好了,似乎是知道蘇提燈不太待見他,竟然也沒有急吼吼的亂去嚷嚷些甚麽。
「咳,咳。」夏日的夜末風裹着沁心的涼氣傳來,蘇提燈輕咳了兩聲,快步走進房內爾後穩穩關上了門。
漆黑的室內只有他身側常伴的那盞燈籠亮的詭異,好似暗夜中一條伺機而動的幽幽冥蛇。
王忱下意識摸了摸後脖頸,摸黑點了他屋內的燭燈,這才找着點甚麽底氣似的,輕輕開口:「蘇老板……」
「這可不當,小生區區一山野郎中罷了。」
「嘿嘿,」王忱縮了下脖子,他是有點怕面前這個風一吹好像就能倒了的男子的。
他還記得那天這人款款而來,一看就是溫善模樣的少年笑起來那也叫一個悲天憫人,王忱不知道怎麽了,就是覺得一看到他笑起來,就挺想給他下跪的,覺着這位可真就是踏着九彩祥雲從那兒雲頭上落下凡間的仙人似的,慈眉善目溫和有禮,連嗓音都是溫潤好聽,真真個那叫一個如玉公子。
可是……幹的事卻是讓人驚訝的。
他先前只知道他們這一群亡命之徒所能存活的鬼市,是一個身材魁梧有着赤紅色頭發的南疆漢子操辦的,南疆嘛,民風彪悍又不懂甚麽世俗,大部分都是來跟你硬拼硬的,上身也經常裸着刺着他們中原人不識得的詭異圖騰。
直到……那天那個在他們面前威武的不得了,在蘇提燈面前萎的不得了的家夥,恭恭敬敬像只大狗似的跟在他身旁跑前跑後的忙活。
最後還是那個孱弱的男子當先發笑了:「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你老跟着我幹甚麽?我就來看看怎樣了而已。」
「好的好的,主子您慢看。」
……王忱當時只是疑怪,那人怎生白天都要打亮一盞燈籠,莫非眼睛不好使麽?
誰知道旁邊就有比他先起哄問出口的人,叫那個南疆漢子一巴掌給拍遠了:「都滾,別圍着我家主子身邊轉,滾!」
於是衆人都夾着尾巴滾遠了,也是那一天才知道,原來這鬼市,竟然是這麽一個弱不禁風的人操辦起來的。
但無論怎樣,他們都打心眼裏感激他給的這條活命路。
那時候他險些家破人亡,被追債一路從北面追到南面,上有老母下有小兒,哪一個拿了抵命去都是心頭肉,舍不得。其實他先前是位遠近聞名的大孝子,只不過娶了一個極其敗家的婆娘之後,他的一切都變了,最後那婆娘還卷錢跑了個幹淨。
多少次絕望懦弱的想要自殺……直到有兄弟朋友告訴他,要不你就去鬼市活着吧。那裏能要的,本也就是一些不人不鬼的家夥了。
好在有點功夫底子,朋友路子又多,二話沒說去弄了株難求的毒藥來,倒也讓他賣了筆大價錢,尤其是後來蘇提燈得知了他家裏這檔子事,那南疆漢子說:「因了主子的意思,對你多加照顧。以後你多接些線過來,我們也會給你錢的,極盡榮華富貴不敢言,富甲一方還是可以辦到的。」
是了,他現在确确實實富甲一方了,而且……
蘇老板別的沒有,一條殘軀都是死撐着的,但是,他有的是錢。
他有時候也想不通,蘇老板在他眼裏就是一個溫和的大善人,為甚麽也會和他們一樣不人不鬼的存活着,還操辦了這鬼市。
也是後來才知道,他需要續命的藥材,實在太過稀珍,不走這麽一條路子,根本行不通。
於是他就在心裏更加同情眼前這個病弱的男子了。
蘇提燈關好了門走到他面前坐下,有些不悅道:「不是不讓你來這兒找我了嗎?」
「是是是,可是現在出大事了!蘇老板……」話音還未待拔高,就見蘇提燈捏了捏眉心。
對方無奈道:「你上次來的時候後背的傷好了?」
王忱一驚,渾身汗毛都倒豎起來了,事太危急這便忘了他家那位悍妻這茬了,於是連忙放輕了聲音道:「正淵盟的來殺人了!」
「該。」蘇提燈平平淡淡的點評道,接過綠奴剛剛遞過來的茶,一面也給王忱遞了杯,「盡做些喪盡天良的事。我一開始辦鬼市純粹是為了給你這樣的人有條活路,又不是閻羅殿裏的鬼門關,甚麽惡鬼都往裏收的。」
「可,可……」王忱喝了口這極品的茶,此時卻也嘗不出個甚麽味道來,「那麽老板你呢?他們不會盯上你麽?」
「盯上?呵,」蘇提燈冷笑了聲,「我是直接把狼給請家裏來了!」
重重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蘇提燈有些無奈道:「祈安鎮的濟善堂有位薛掌櫃,這你可是知道?」
對方很誠實的搖了搖頭,那麽一個尋常的名字,別說祈安鎮,你就是長安也能一抓一大把。
「很好,」蘇提燈笑了笑,又是慣有的那副悲天憫人,「他是誰我倒不敢确定,但是肯定是正淵盟的一員。現在我腿腳不好,身子也越發的弱了,他倒成了我的郎中,四處為我找解藥去了。要不然你以為我幹嘛叫你別來這裏找我?現在怕是已經知道我是這鬼市的主人了,不過沒關系,我要是能那麽簡單就被人弄死了,這鬼市也不會穩妥妥的叫它開了五年多。」
蘇提燈轉了轉手裏的燈柄,王忱這也才瞅見,他這盞燈跟日來提着的幽藍色的燈籠不止光不一樣,燈柄也不一樣,那幽藍燈籠的燈柄好似是塊上好的白玉打磨細致的,這個倒有些粗糙的像是随手撿來的樹枝枯桠。
像是發覺對方老盯着自己的手指看,蘇提燈略微不悅微蹙眉道:「這件事不礙事的,你走吧,這陣子都別來找我了,有事告訴阿炎,他會想辦法聯系到我的。」
「哦,好。」王忱收了心思,準備走了,卻突然又頓住身,略微不好意思的回過頭來,有些局促的問道,「蘇老板,那個……就上次,上次找你的那個姑娘,咳,那件事你真不幫忙辦了?」
「哪個姑娘?」這不怪蘇提燈,他是真記不住了。
阿炎那個口齒不清的家夥回來一套套的說的他一愣愣的,但好歹還是懂了些他想表達的。
鬼市裏也不乏女子,多是被逼無奈或嫁了個負心漢誤了終生,悲情事兒往外可以一摞摞的堆,聽到最後那溫和的蘇大善人笑的悲天憫人,冷清的嗓音卻帶不得半分溫情:「真當我是救世救難的菩薩不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那天蘇提燈在鬼市的書房裏,毫不留情面的當着阿炎和王忱的面,就是如此答複那個女子的。
「小憐,小憐姑娘。」王忱撓撓頭,這就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了,他屋裏有一個絕世的嬌豔大美人,自此全天下除了月娘之外的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了,可那小憐姑娘也是一頂一的好看,更何況,王忱就覺着吧,一大老爺們娶個娘們回來頂好看倒不必,那脾氣得是頂好的呀。他就鬧不明白了,蘇老板那家裏的「嬌妻」真是一頂一的恐怖,長得再漂亮也沒用,求他娶他都不娶!
「哦。」蘇提燈點了點頭,算作他聽到了,然後一步步走到門前,替他拉開了門。
王忱繼續在門口撓頭,有些怯聲道:「那個小憐姑娘說……有一句話要是我轉告了,你一定會幫她的。」
「她說……南疆已經出亂子了,她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事成之後她可以為您做一盞燈籠當作報答。」
許是外面風大,王忱只覺那一刻詭異的風把蘇老板兩側的頭發吹起了,于這門口終年燃着的星星點點燈火下,閃爍的更加詭異,甚至連那發梢末都被染上了幽綠似的,森森寒氣自他身旁突然傳來,挾裹着未知名的清香,冷飕飕的往體內鑽去。
「欸。」蘇提燈拖沓着燈籠一步步徑自先往小樓那裏去了,甫一踏上第一階,便停住了腳,有些不解的轉過頭來:「她覺得她的命也就只值這一句話了?拿一條活生生的命去報複,便真的很有意思麽?」
冷夜下蘇老板的步子很緩,可偏生叫人覺着并不拖沓,只有那盞慵懶閑垂下來的燈籠昭告着此時他很疲憊的樣子似的,溫和的嗓音輕巧出口柔化了最末的一縷風:「這天底下,哪來這麽多癡情人呢?我幫了便是,只要……她不後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