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辨出了那一種奇特的花草清香,但一時竟說不出是甚麽來。

湊到鼻子前,使勁嗅了嗅,又聞出了另外幾種藥花香——百合,蓮子,合歡皮,燈芯草。

這可奇怪了,他要是不省人事了,還需得要這些安神舒緩清心的玩意麽?

薛黎陷愣了愣,剛才突然聞到的頭一種藥材香是甚麽?這世上還有甚麽藥材香是他從沒接觸過的呢?

苦苦思索半天突然暗叫一聲不好,連忙把紙抽離開鼻端一定距離,那股香味就又統統消失不見了。可心下卻不由得清明起來,那香味似是在醒神又似在催眠,若有若無隐隐約約的卻莫名聞出一股子清明淡然的味道來。

心中突然一動: 「這單子你藏了多久?」

「周一來的,今兒個都周日了呢!」

「這花草藥的香味,比之現在如何?」

「哦,掌櫃的您說這個呀,那張紙上一直有淡淡的香味,起初靠近那紙一二步就能聞見,現下得擱在鼻頭才聞得清楚了。」

啧,薛黎陷心中暗嘆,從那張單子上的藥材和這制作藥香的手法來看,此人也應該是一個浸淫醫術多年的人,若這寫單子和得病的真是同一人的話。

「抓藥的那小厮叫甚麽?」

「叫綠奴,我起初還覺得他眼生來着,後來前幾天在另一條街的糖果鋪子又見着他了,原來也是這城裏的熟人,住了好幾年了麽!只不過聽那邊糖果鋪老板說他們一家子都住在山上,很少下山,下山一般是來買糕點吃的,不打咱這條街走,他家主子聽說也是個懂藥的,得病的就是他家主子呢!聽說是年輕時自己試毒試了一身病,現在落下病根了,這幾年越發的身子不好了,自己采不了藥,這才特意繞遠路來我們這裏買藥呢!掌櫃的,我們現在可算是城裏一絕,遠近馳名呢!」

「你當你賣炸糕的?還城裏一絕。」薛黎陷的眉頭幾乎都要擰在一起去了,不過轉念一想,再次替福丫頭把那張紙仔仔細細的疊妥當了,拉過她的小手,交付進去,一個一個指頭扣上:「成,忙你的去吧。」

「掌櫃的,」雖然發胖卻機靈的身形剛閃遠又折了回來,絞着衣擺可憐巴巴的問,「你真不去救?你可是咱們鎮的活神仙!」

「呵呵,」薛黎陷皮笑肉不笑的扯了個嘴角,「我就算是真神仙也沒用,閻王要領走的人,我可搶不過。」

眼看着對方萬分哀怨的走遠了,薛黎陷這才摸了摸鼻子,低下頭忙自己的了。

……

只不過,令薛黎陷沒想到的是,那小厮竟然又連着來了兩個周,也只不過堪堪來了兩個周罷了。

明顯感到福丫頭近來對自己的敵意,薛黎陷捧着飯碗窩在後院吃的清淡——得,偌大一碗面湯連塊肉都不給放的。

自己好歹也算在那兒極北的鳥山上呆了近一個月吃了那麽多雪水,回來真個是連頓犒勞都沒有。

挑起一根細細長長的面條,甭說條,連絲都算不上的,薛黎陷單手托腮單手持着挑起的動作發愣——不管飽呀,一會再偷偷溜到城東頭買點宵夜?只不過是在那兒吃還是帶回來呢?帶回來肯定就被瓜分的渣都不剩了。可是又不想在外頭呆着……

萬分糾結的摸了摸肚子,爾後毫無征兆的擡頭望天。

黑壓壓的天幕上真個是連顆星子都沒有,可他還是敏銳的發現了那只黑鴿。

屏息凝神——前堂中有四個是在吃飯的,另三個在四處走動,消食還是抓藥?咦,突然有一個改變方位了哦……

心下對那鴿子默念了聲抱歉,薛黎陷重新坐回石凳上,動作迅速的把纏在鴿子腿上的信箋快速往袖子裏一收,然後不動聲色的把那只黑鴿掐死扔在黑暗的小角落裏同其他準備入藥的飛禽混在一起。

剛做完這一切,福丫頭怯怯的挑開門簾露了張煞白的小臉出來:「掌,掌櫃的……」

「咋啦?沒吃飽飯給你餓成這樣?」薛黎陷氣不打一處來,我的字跡也好看的很,還養了你那麽多年,你倒好,旁的人随便一幅字跡便叫你徹底忘了衣食父母是誰了!

福丫頭又身體僵硬的往前大移了兩步,接着哇一聲撲進了薛黎陷的懷裏。薛黎陷教她撞得一個沒坐穩差點摔下去,不由得好笑道:「怎麽了把你吓成這樣?」

「那、那個叫綠奴的小厮又來了,還誇咱、咱家的藥就是管用,他們家先生好多了……」

薛黎陷坐直了身子,把福丫頭拉扯開:「那小厮人呢?」

「挺、挺歡喜的跑走了……」

薛黎陷站起了身,柔聲安慰道:「是人是鬼都不怕,我親自去看看,喏,角落裏那幾只準備入藥的禽類都炖了吃吧,安安神。當郎中的就是天天跟死人打交道麽,別被這麽點小事兒就吓着了啊。」語畢抄起一旁的藥箱,急匆匆的追那名喚綠奴的小厮去了。

*******

這祈安小鎮四周都是山,它自個兒倒像是個谷地似的被包圍其中,但若實打實而論,它也是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的,矮不到哪兒去,卻自有個些許與世隔絕的意味,這也是薛黎陷當初很喜歡這裏的原因。

只不過他萬萬沒想到,這小厮的主人竟是住在霧臺山上的。

那山頭本身并沒有名字,也坐落的較偏僻,本就罕有人跡,山上也沒有甚麽值得狩獵的野味或者值得入藥的藥草。好似也便是在幾年前吧,那山上突然開始常年出現大霧了,有時候隔着老遠的望一望,似乎根本就看不到那兒還有座山,亦或者,是讓人突然疑怪本來沒個山頭的地方怎生多出來了一座似的。

小心翼翼的跟着那綠衣服的小厮保持着一個恰好的距離,薛黎陷一面留心記着山路,一面注視着周圍。

很奇怪,今天沒有霧。

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連那個轉角都隔着老遠看的清晰……欸!

薛黎陷只恰巧抓着那小厮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提袖捂嘴似乎是在笑,接着沒影了。

錯覺麽?

那小家夥的眼睛是綠色的?看着也就無非十四五歲的光景,皮膚白皙着,不似中原人的長相。

仗着自己藝高人膽大,猛的身形一動像個鹞子似的連忙滑出去幾丈遠,也過了這個轉角,薛黎陷此時卻愣住了。

胧胧月華下,就見轉角過後有一座小方亭,紅柱黑瓦灰石砌。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提着一盞幽藍色的燈籠站在那裏,身上着一件白底淡紫色花袍,燈光和月光混相映亮了半邊臉頰,略顯病态的膚色和淡淡的唇色,生了張溫善的娃娃臉,遠看去倒像是戲文裏的那些個神仙似的,慈眉善目的。

那人開口,聲音溫潤如玉卻又偏生含了那麽一兩絲的冷清笑意:

「薛掌櫃,小生在此,恭候多時了。」

帶着那麽一股子若有若無的虛弱勁兒,卻偏生叫人想把這張臉看真切似的。

甚至連那聲音都帶了一種朦胧的邀請。

那一刻薛黎陷心頭突然浮現一個想法,是否只有走近這個人,又能聞到那種若有若無的香氣了?就和他這個人一樣,隐隐約約若有若無的感覺。

一身銀灰暗色衣衫的薛黎陷幾乎要融進夜色裏,可他終歸不是平常人,於是只是原地站定,拍了拍自個兒身側的藥箱盒子,然後笑了笑。

薛掌櫃的笑放到江湖裏,那是可以大碗飲好酒,大刀砍奸佞的豪爽笑;放到世俗裏,那是可以富賈同起同坐,高官分庭抗禮,并不媚世俗、堪折腰的落拓笑。

同薛黎陷喝過酒的人,都會這麽說:「此生得與他共飲酒,真個是陡然升起一股子豪氣來!」

可是,對方顯然沒有請他喝酒的意思。

那個自稱「小生」的少年也只是輕笑了下,然後靜默的坐回亭子裏,擡起病态蒼白的手指來,握着了那個幽綠色的茶壺,爾後輕輕擡起落下,絲絲清香于這暗夜裏被夏風涼爽的帶來,從天靈蓋席卷到腳底板的那種舒适。

對方輕啜了一口,爾後淡淡道:「小生連上好的君山白毫都拿出來了,薛掌櫃何必如此辜負。」

薛黎陷心中一聲微嘆,他到底是做甚麽要跟着來呢?

靜默的看了看四周那些綠幽幽的,散發着點點星光的小細草,只有面前通向這個少年正坐的位置是暗的。

此刻卻也不得已往前邁了一步,嗓音聽不出多大歡喜和不歡喜來:「五月‘鬼花百’,五步必斷魂。」

再往前一步,一嘆:「四合‘芒償草’,入骨無味,相思知疼。」

繼續往前一步,又是一聲重嘆:「三秋‘落人引’,三步請人離。」

些許黑色的血液自薛黎陷安靜垂在身側的左手滴滴答答的往下落,于此同時,那涼亭裏的少年也半拿着茶杯,靜默的望着他往前邁步的方向。

再往前一步,薛黎陷這次不嘆了,只是略微有些失望的搖搖頭道:「雙辰‘奪心散’,心腸難惡,四肢潰爛。」

雖說面前只剩下一條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的紅線了,但薛黎陷還是打算擡步踩上,只不過,未等他踩上,一杯茶水卻輕輕巧巧潑了過來。完完全全以一個病人該有的力道潑過來的,但角度卻拿捏的極準,不越分毫卻恰巧湮了紅線。

對方那半溫潤半冷清的嗓音含着笑意接道:「一線‘跗骨纏’,一纏必招魂。」

使了這麽多味平日難見又極其惡毒的草藥,對方面上卻沒有甚麽狡詐的神色,而是落落大方的起身一抱拳:「薛掌櫃好生厲害的內力,倒是小生孟浪了。」

薛黎陷其實原本也沒真打算邁出那第五步,因為,現在的距離就已經很好了,他能看清對方的那張臉,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子若有若無的藥香。

他的直覺告訴他,還是離這種人遠點為妙,至少,在他自己的事情沒辦好之前,他不想牽扯太多其他事出來。

「公子過獎。在下不過一區區江湖郎中,今日竟有幸得見世上頂尖的幾味毒藥,甚至連十幾年前震驚江湖的「跗骨纏」又重現,想必公子醫術也應是絕頂高明,何苦為難了在下。」

眼前不過是一個樣貌十□□歲的少年,細細看去,種種誇贊的詞彙在了一起倒過于浮誇了,一個最簡單的「眉目如畫」來形容卻反而是最了不得的。

但認真的相相面,此人的臉色蒼白,眼眶帶了略微的烏黑,嘴唇也是慘淡的發白,都昭示着他中了毒。

薛黎陷心下此時已有了些許計較,怕是這位公子一開始就算計好了這麽個圈套,故意用那樣吊着命的藥方引起自己的興趣,然後再故意用這種種毒藥來為難自己——若是現配,那光采集這數十種草藥作解藥就不知要幾個月的光景,更別提現下站在他眼前喝茶聊天了,那麽這人就是要确認自己有內力,能靠內力把毒逼出來——於是,這人必然有想采卻采不到的藥,在一個極度惡劣的環境下,還有未知的危險,需要有人能幫他辦到。

很好,薛黎陷已經有種想要腳底抹油的沖動了。

「但求薛掌櫃原諒則個。你可知道,小生攜夫人與綠奴獨居于山上,人單勢孤,而又常常一擲千金求幾幅能保命的草藥,終歸是太招人惦記了。久聞薛掌櫃的濟善堂遠近聞名,但這濟善堂的名字又太普通,誰知哪一家的濟善堂才是薛掌櫃的藥鋪。前次吃過虧,現下便小心的緊了。多多見諒。」說着便作個大揖。燈柄斜斜的依在胳膊上,一弓腰到了底。

薛黎陷連忙還禮:「不敢不敢,倒是在下多慮了。」

「非也。」對方直起身,眼睛便彎了起來,「我是存了心試探薛掌櫃的,若是連這幾味毒藥都解不了,那小生的命可真就危在旦夕了。」

薛黎陷略一沉吟,考慮是說晚上還有預診的病人好呢,還是說要有藥引未做需要趕忙回去收拾好呢?

只不過話一出口卻成了:「敢問公子,可否讓在下給你一探脈象?」

「此處風大,小生耐不住這涼風,薛掌櫃可願随我入樓細談?」

「請。」

「請。」提着燈籠的少年回頭一笑,顯然是高興極了,當先踏上了亭外的路。

薛黎陷也只是對周圍那些發着光的小藥草一瞥眼,便收了心思随他一步步往上走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楔子 之 似是故人來(下)

四處景色別致漫繞,每往前走一段,就會看到一些各種顏色的星點花草光芒,薛黎陷只識出了幾味,其他的并未見過,此刻卻也有些疑惑,到底是會發光的蟲子附着在花草上發光,還是那花草本就發光的?

只不過他識出來的那幾株都是清心凝神的,并非毒花毒草那類。

再擡眼望去,少年瘦削孤零的身形走在前面,而前方卻斷了這星點的花草光色,泠泠月下竟有種說不出的凄涼來,好似這條漆黑的前路,他就一個人走過無數遍了似的,也好似,這條路就只能容他一個人慢悠悠晃蕩着走下去一樣。

不知是不是被這太過寂靜慘淡的氛圍所感染,薛黎陷覺得走這條路跟走鬼門關似的,便不由得輕咳了下,放柔聲音以防驚着對方道:

「公子是南疆人?這裏的花草好似并非中原所有。」

「哦,我只是自幼生活在南疆,近些年遷回中原罷了。到底是故土難離。」

說着回頭沖薛黎陷輕輕一笑,那一股子薛黎陷說不出名字來的藥香又似有似無的傳來了。

「恕在下唐突,公子可是左腿有疾?」

少年一愣,半晌才側過頭來,眼眸低垂着看不出分明的表情,只在月華下倒映出如鴉長睫的陰影來:「小生的腿疾走起來能跟常人無異,不知薛掌櫃是如何看出的?」

「這道路想必公子更為熟悉,可公子走路卻比我慢上些許,剛才遠觀,公子又不似練武之人,下步卻右腳比左腳印跡更深些……」言畢,似是想到甚麽,突自笑了笑,「我有點不入流的內家功夫,聽腳步聲響聽出來的,而非看出來,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公子莫往心裏去。」

「怎會,小生歡喜還來不及呢,薛掌櫃真是個有心人。只可惜家妻如今生性孤僻了起來,不然引得一見,與她也定是件幸事。」

薛黎陷失笑道:「真羨慕公子年紀輕輕就有了妻眷。」

「哈哈」對方像是聽到甚麽好玩的笑話似的,回頭促狹道,「小生今年都二十有六了。」

薛黎陷大驚擡頭,前面那人無論是身量還是長相,都太年輕了。

「你怎麽看……都像是十六七似的。「

話說完自己卻也在心底一嘆,這些年來,奔波疾走全然不是為了自己個兒,曾有過一個刻骨銘心的……卻……卻終究是……

等着他百忙之中抽出身來,等着馮老實在看不下去他那麽疲累強撐的飄搖幾年裏,再回頭時,那人已作他□□。

誰家大紅燈籠喜慶挂,鞭炮聲從街盡頭極盡喧鬧的傳來,又是誰仗劍騎馬天涯狂奔,風塵仆仆而來只能在不遠處默然靜立。

一杯酒水尚且沒有資格讨來,他是誰啊,他只是個風雪客過路人,自此跟她半分關系也無。

看她大紅嫁衣娉婷而走,多少話如鲠在喉難以出口。

袅娜遠去的身姿卻突然頓身,回過頭來沖他所站的方位福了一禮。

那天的夜也是這般漆黑,他一身衣衫破舊,靜默于暗處,生生站成一座石塑,但好像也是得了她回顧那一眼,他便知道,這般,于己而言,此生足矣。

天涯路上,應道珍重,爾後各自安好。

畢竟……他身上背負太多責任,他沒有辦法,同那個安穩做着小本生意的人一樣,許她個清靜小日。

那些個時候他還刀鋒添血,不知今日或者明時就命作虛無魂踏奈何了。

等着他得閑小休了……也就,就沒有等他的了。

是啊,少年正是好韶光,可又有誰知韶華不為少年留呢?

……

「我看薛掌櫃也無非二十來歲的樣子,難道尚未娶妻?」

薛黎陷一愣,将自己從那些個不願細想的思緒裏拉回來,卻發現對方已經不知何時停下了,身後是與這烏壓壓的天空同色的暗黑大門。這夜半三更的,若不是有人指引,指不定便要撞上了才識的出不同來。

「說來慚愧,在下虛長你兩歲,真的……還未娶妻。」

前面提燈的少年詫異的回過頭來,只不過詫異還沒醞釀的完,卻又變作了滿臉揶揄神色,未等薛黎陷感嘆此人臉色變化如此之快的時候,就聽他壓低了聲音道:

「家妻好靜,還煩請薛掌櫃一會莫要發出大聲響來。」

薛黎陷一愣,不知怎麽突然岔道這裏了,還是忙不疊點了頭:「好說好說。」

對方未等開了門又再度猛然停住身子,兩人險些便撞到了一起鬧出大動靜來。

薛黎陷忙穩住身形,以免把那個本就瘦弱的男子擠到門上去,困惑的擡眼望着,只見身前少年微微側頭,輕佻一笑:「那薛掌櫃這些年來漫漫長夜,是如何挨過的?」

欸?!

喂,你!

好似就映襯着奚落他的這句話尾音恰落,門開了,一個綠衣服的小厮怯生生露出小半個腦袋:「夫人剛剛睡下,茶已經備好了,先生可是放輕點腳步來。」

於是剛才還想在門口破口大罵的薛黎陷硬生生咽下了這口氣,如此溫文爾雅的一個男子,長得也人模狗樣的,先前那随便換作能要去旁人的五味毒壓下不提,這般于初次見面的生客就輕佻戲弄,真真是……

薛黎陷在內心大大的翻了個白眼,只求一會看完了病快些走人,是死是活都跟他沒關系了,反正這人又不是真的要求他看病的,就對方那身醫毒之術,再活蹦亂跳個五六年也不成問題!

只不過甫一踏進這院子,薛黎陷卻愣住了。

映入眼前的就是一片灰青的牆砌,面前是黑烏木做成的一扇扇廂房,以他們剛進大門的位置,向左望去大概有八間的樣子,四間确确實實在左,然後四間折了過來抵回了與他們所踏的這條線持平位置,右側卻只有孤零零的一間,爾後便是上好紅木繞起來的梯子,回折着往上繞,大概有三層的樣子,架起了一個八角小樓,這小樓又是連着三層的屋檐,每一層八角檐下垂着一盞小紅燈籠,那燈籠極其小,也不過女子巴掌大小,紅光也映的星星點點的,零落的不得了。

同樣的,這每一盞黑烏木的廂房門框前,都燃了一盞托燈,或幽綠或暗藍,或明黃或緋紅,星星點點排看過去,竟也讓人眼花缭亂了。

薛黎陷擡起頭又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下那座好似被廂房包起來的小樓,便收回了心思順着他往一進門正對着的那房間走去。

甫一推開門,便覺些許暖意撲面而來。

屋內陳設雅致,只簡單一張卧榻,一面書桌,一架書櫃,窗戶底下燃了一個炭火盆,說是炭火盆也算不上,裏面燒的是些藥草,并算不得太暖和,卻不知作何用途。

此刻對方正施施然坐到了書桌對面,将他一直提在手裏的燈籠随意擱在了腳邊,笑指了指對面:「坐啊,薛掌櫃。」

本就是男兒,且他生性豪爽,也就不必扭捏作态客套甚麽了,一撩銀灰的暗衫長袍,薛黎陷且坐在了他對面,從小藥箱裏拿出來脈枕來,放在了這個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檀木桌面上。

對方平靜的撩起袖子,借着那月華的半分光亮,薛黎陷的注意力并非在對方露出的那截蔥白小臂來,而是那人白底的淡紫衣袍下似乎……似乎穿了件很奇怪的銀衫。

下意識的往旁側移了移,薛黎陷一面擡手搭上了他的脈,一面好奇的借月華瞅着。

他內裏着了件銀衫不假,但薛黎陷好奇的是那衫上好似有字,但仔仔細細看去,有幾個似乎是漢字,再剩下的倒像是鬼畫符一類的東西了。

只這麽分神思索不過眨眼的時間,薛黎陷突覺一股很奇怪的氣脈流過。

他是習武之人,他那一身精湛的拿出來能氣死前輩的內力也不是天生地長的,是夏三伏冬三九,日日夜夜勤勉勞累得來的,卻也沾了那麽幾分老爹的光,于這內力特別的有悟性,所以大多世家套路內力法子,他都敏感的很。

剛才那一股,卻讓他愣住了。

下意識的彙了己身的一脈內力過去,只不過剛出手,薛黎陷就後悔了!

雖然是極其極其細小的一股,哪怕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在此,興許都發覺不了,但眼前的這個人不同。

對方也突然一縮手,一扭頭,猛的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薛黎陷急忙越過桌子想要抓牢他別讓他摔下去,只不過還沒伸手就覺着一陣疾風順着窗戶口斜了過來,那絕不是風響!

一把銀光凜冽的紅柄彎刀疾射而來,一看就是女子擅長使的,薛黎陷此刻叫苦不疊,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只好收了身形往後退去隐在黑暗裏。

那把彎刀便穩妥妥的插在了剛才的桌子上,穩準的很,要是薛黎陷剛才拉住了對方,那把刀便是穩穩的沖着自個兒心窩子來的。

「娘子!」

對方慢慢撐着桌角站了起來,嘴角上還挂着一抹凄慘的血跡,有些殷殷的擡頭望向那個八角小樓的位置:「我帶個朋友回來,不料擾你休……」

薛黎陷半躬下身子,只遠遠瞅見那八角小樓的窗扉半開,一身紅衣的曼妙女子倚在窗框上,看不太清長相,但那怒氣确确實實是隔着八百裏地都能被震懾的,只是這女子不等她的夫君解釋完,便一招手收回了自己的那把彎刀,爾後「砰」的一聲關了窗子。

四下裏突然格外的靜了,不知是不是錯覺,薛黎陷總覺得,剛才那盞幽藍的燈火,突然亮的更加詭異了些。

下意識摸了摸後脖頸,就覺得,寒!

他可算是明白先前為啥這倆大老爺們跟過街老鼠似的輕悄悄将他往裏領了,這感情還好他是個懂武的,要是不是,剛才那豈不就是……

「我家娘子……脾氣大了些,性子不是壞的。我在門口做的那些個不入流的毒藥毒草甚麽的,她大概也都知曉,這是在變着法子拿我出氣讓我難堪呢,薛掌櫃,多……咳,咳咳,多包涵下。」

薛黎陷原地無奈的笑了笑,他突然就覺得,他真不用羨慕啥的,他一個人活着……挺好的,至少比這位活的要輕松的多。

重新将他扶回座位坐好,薛黎陷收回脈枕,俏麽聲的問:

「我起初搭脈,察覺不到你經脈有問題,怎生彙一股子……」頓了頓,搖了搖頭道,「說實話,我其實也有意試探你是否會武,卻沒料到,那股子于常人來說能健血裨益的內力,于你竟然……」

對面那面容更加慘白的男子笑了笑,薛黎陷覺得,好似無論怎樣稱他一聲少年才更好似的。

拿過茶盞來漱了漱口,爾後将剩下半盞傾倒在剛才他吐血的地方,暗下來的夜色裏,一切都捉摸不定,對方顯然沒有開口,或者說暫時沒有精力開口的意思,薛黎陷只好尴尬卻不怕死的繼續追問道:「我說……如果沒猜錯的話,你的經脈是被人震斷的,但脈象上卻看不出分毫來……」

對方疲倦的伸出手來晃了晃,顯然是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薛黎陷也愣了愣,剛才略一小探就讓他如此難堪,更何況哪怕是一小探,也讓薛黎陷心裏有了個底兒——寸寸分毫而斷,卻偏生有幾處極細的經脈連黏着,若惡毒論不上多惡毒,畢竟還留了一條命,茍且偷生總比一命嗚呼要好吧,但薛黎陷鬧不明白,能做到這一點的,江湖上的人也屈指可數……

他身上還有太多沉疴舊疾,底子太差,怕是從小經脈就被斷了的。

只是,江湖上能做到這點的老一輩的惡人都讓正淵盟并江湖四大世家給滅了個幹淨,爾後正淵盟退出中原武林,完全由那四大世家來四方牽制不再過問世事了。

若照着年齡來推斷,薛黎陷實在想不出還會有誰會被漏下來,正思索着,卻聽對方突然開口,雖夾雜了幾分虛弱,卻是含着笑意的。

他也發現,他真的很愛笑,無論在多糟糕的情況下。

對方那眉眼都是彎彎的,「薛掌櫃,抛開那個不提,單說我身上的毒,你探出來幾樣?」

「我是個郎中,先生。」薛黎陷也突然改了對他的稱呼,神情誠懇且真摯,笑的同樣虛僞道,「并不是神仙。」

「抛開我斷了的經脈和舊年沉疴,我獨獨問你我身上的毒,你探出來幾樣,這便都不肯答的?」

眉目如畫的男子在悄然無聲的暗夜裏問的一字一頓,但那笑容卻仍舊是悲天憫人的,好似生就一幅慈悲的樣子,半分憐憫半分冷清。

許久許久不曾得到薛黎陷的回答,他自嘲一笑:「我先前也是個郎中,沒想到救了那麽多人,獨獨救不了自個兒。」

「有法子的。」

薛黎陷嘆了口氣,總覺得剛才那人那席話是在說給他聽得,那意思分明就是:

你也小心将來不能自救,我就是你的下場呦。

畢竟在那件事情沒弄清楚之前,薛黎陷還是想好好活着的,就算積德行善了吧。

薛掌櫃萬分滄桑的嘆了口氣,這才慢悠悠開了口道:「恕在下眼拙,若是你真的是下先前那五味毒的人,那麽你身上所中的九種毒裏,有七種就是你自己下的,你自己應該知道解法,只是藥采不來罷了,我可以幫你采來,剩下那兩種……」

頓了頓,薛掌櫃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确定道,「剩下那兩種似乎并非中原的毒……而且,說是毒并算不上,好似更多的是在延命?以毒攻毒?」

「薛掌櫃果然有心人吶,」着着白底淡紫花衣的少年笑的依舊悲天憫人,好像快哽屁的那個不是他自己一樣,慢條斯理道,「只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小生身上只有八中毒,何來的九種?」

「南疆一帶我雖沒去過,但是也略聞一二。天下間的醫毒兩術總有異曲同工之妙,你掩飾自身經脈的那種,大概是幻毒之一吧?不過……不論你是起先為了不讓我看出來,還是不讓別人看出來,總之勸你少用的,那東西用久了沒得解。其他的,我給你想法子弄來。」

收拾好小藥箱子,薛黎陷起身告辭,突又想到甚麽似的,低聲問:「你能撐到甚麽時候?」

「等你把解藥帶回來的時候。」

推開門扉,那個綠衣裳蹲坐在門口直打盹的小厮也猛然一個激靈醒了,有些眼巴巴的瞅着薛黎陷,跟他藥鋪裏的那些孩子似的,未等從懷裏掏出幾顆常來逗他們玩兒的糖塊,身旁倒是傳來一陣清神的香味,原來是對方把手伸出去,輕巧的在那小厮額上彈了下:「放心,我有救的,小生身子不适,就不遠送了,薛掌櫃慢走。」

聽到這句保障後,薛黎陷眼睜睜看着對方那雙确确實實一雙綠□□兒眼更加詭異的亮了起來,都能迸出綠光似的。

下意識摸了摸後脖頸,薛黎陷就覺得對方真不是甚麽好鳥,這不擺明了讓我跑不了嘛。

他是濟善堂的大掌櫃不假,他是祈安小鎮被稱為老好人的薛掌櫃不假,可他真心不願……就這麽把命搭出去,而且完完全全救一個還指不定活不活的下來的人。

濟善堂那麽多人眼巴巴瞅着他養呢,他等着查清楚了自己的事兒,還是要穩妥的回去接管那個位子,然後……

懷裏某個位置突然跳了一兩跳,薛黎陷無奈的嘆了口氣——得,毒血蟾蜍都讓對方那般毫不在意的送給了自己,放下事成後再付的金額不談,光是這福利,這筆買賣,就值當。

那毒血蟾蜍可解世上大多數毒,除了他身上那九種。抛開兩種以毒攻毒的續命,一種掩飾脈象的幻毒,剩下那六種因為制毒時就程序繁複,大多只有下毒人才能掌握解毒配方,不然一個個試,大抵試百來個方子也沒有那個好運氣能恰巧對得上。但對于旁的人來說就不一樣了,要是再有些個甚麽上山狩獵的農夫被毒蛇毒蟲咬傷,或是其他一些毒傷,包管用毒血蟾蜍能治好,這樣一來,他的濟善堂又可以清閑點了,他也不至于三天兩頭往外跑去采些罕見的藥材回來。

大抵便是老了吧,他突然就想安安分分的呆在那個小藥鋪裏,瞅瞅那些個他拉扯大的孩子,然後給他們說個好媳婦或者嫁個好人家出去。

綠奴傻愣愣的擡頭看了看那個笑的一臉溫柔的銀灰暗衫的男子,再次小小聲提醒:「薛掌櫃,到門口啦。」

「哦?哦!」薛黎陷點了點頭,剛舉步要出去了,突然想到了甚麽似的忙奔了回去。

綠奴緊張的渾身毛都要倒豎起來了,生怕他再吆喝一聲甚麽的,那麽先生今晚鐵定又要睡書房了!

先生睡書房,後果很嚴重啊!

不過好在有了剛才那奪命一刀的深刻記憶,薛黎陷也只是在下面猛的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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