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結婚吧。”
紀肇淵說出這句話時,楚九歌正坐在餐桌旁吃着藍莓蛋糕,一大塊黏膩的奶油卡在他的食道裏不上不下。
“雖然我個人非常不贊成這種投機取巧的行為,但鑒于你目前的水平,一張綠卡會讓你申請學校變得容易不少。而我,只希望下一次你被人按在球場上摸屁股的時候,我能有個合法的身份把你領回來。”他把一份婚前協議甩到楚九歌面前,伸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鏡,簡明扼要地總結道:“雙贏。”
楚九歌挑眉看了紀肇淵一眼,才拿過協議看起來。全英文,洋洋灑灑印了十二頁,總而言之就一句話,互不幹擾。他嘩啦啦翻到最後,一點沒猶豫,大筆一揮,在紀肇淵工整嚴謹的簽名旁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這倒是讓紀肇淵有些意外,他扯起一邊嘴角,冷笑一聲:“還以為你需要在線翻譯一下,看來是我多慮了。”
“假結婚而已麽,用不着那麽麻煩。”楚九歌忽略掉他的嘲諷,三兩口吃完餘下的蛋糕,抽出張餐巾紙胡亂在嘴上擦了幾下,然後搓成團潇灑地投進牆角的垃圾桶裏。
“而且我和你不一樣,”他兩腿伸直,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兩只手掌虛握着在胸前比了個起伏,“我喜歡胸大腰細的,女——性——”
紀肇淵的臉只僵了一瞬,很快便歸于無波無瀾。他把簽好字的文件收進公文包裏,居高臨下地看了眼癱在椅子上的楚九歌,扭頭走了。
屋子裏只剩下楚九歌一個人,他仰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倒了兩粒木糖醇扔進嘴裏,然後手伸進褲子口袋裏一摸,卻撲了個空。他這才想起前兩天打架的時候,手機掉在地上,被格裏斯那個賤貨一腳踩了個粉碎。
“操!”楚九歌暗罵一聲,更使勁兒地嚼着木糖醇洩憤。楚九歌自己在國內也是野球打得比常規比賽多,憑着個高臂長身體素質好,向來都是暴力硬怼。不守規則不說,嘴還賤得要命,被教訓的次數也不少,但從來沒遇到過格裏斯這種二話不說上來就直接扒褲子的死變态。
當時一個黑人展臂攔在他面前,他右手運着球,背打擋着格裏斯,正打算把球分給三分線外的齊威。楚九歌腕部用力,球精準地擊在黑人胯下的地面上,然後反彈出去。齊威晃過前面防守他的白人少年,接住球,雙腳蹬地一躍而起,投出一記漂亮的三分球。與此同時,楚九歌的左肘被人拉了一下,他一扭頭就看到格裏斯的臉,嘴巴就貼在他的耳朵旁,一說話熱氣直往他耳朵裏鑽。
“sweetheart,新人這麽橫可是要吃虧的。”格裏斯膝蓋朝上頂了頂,隔着籃球褲在他臀部捏了一把,“屁股再好看,也得按規矩辦事兒啊。”
楚九歌想都沒想,屈肘往後一撞,然後一拳就揮了上去。格裏斯臉上被打了一拳之後,很快反應過來。到底是占着人種優勢,格裏斯反剪住楚九歌的雙手,伸腳一勾,把他壓在地上就是一頓胖揍。
楚九歌來加州之後的第一場球,就打進了警察局。紀肇淵趕過來,不耐煩地簽了些東西,才把楚九歌拎了出來。
那時正值飯點,夜色剛剛降下來,他們站在電報街街頭,一排中、韓、印、泰的餐館熱熱鬧鬧地招呼着食客,人聲嘈雜不絕。紀肇淵沒有什麽溫度地笑着,右手握拳,左手包在外,對他作了個揖,朝他無聲地說:“佩服。”
想到這兒,楚九歌更加煩躁。他翻了個身,把手臂搭在眼睛上,擋住刺眼的陽光。即便如此,紀肇淵那個三分嘲諷七分鄙視的笑容,依然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還有格裏斯那只惡心的手,似乎還陰魂不散地貼在他的屁股上。
楚九歌握拳狠狠錘了一下沙發。從來到這裏的第一天,他就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裏。與國內奶奶寵媽媽慣的生活天差地別,周圍都是滿滿的惡意,他站在坑底孤立無援。
大概是不爽到了極點,他竟然懷着滿腔憤懑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十八歲的楚九歌,在考場外面親了媽媽一口,笑着接過她遞過來的文具袋,轉身就從學校後牆翻了出去。
連着兩天都是這樣瞞天過海,像往常逃課一樣駕輕就熟地翹掉了高考。考生們伏案奮筆疾書的時候,楚九歌在籃球場上蓋了別人的火鍋。
楚信是過了小半個月,托人提前查了兒子的高考成績,才知道這小混蛋門門白卷。
那天楚九歌下午剛打完球,在球館門口的小商店裏買了盒煙。他才拆開包裝,還沒來得及點火,手機就響了起來。
“小九,你高考成績怎麽是零分啊?!你爸爸說你壓根就沒有去考試。”許沄是南方人,就算着急語氣也是軟軟糯糯的,“你跟媽媽講,你是不是考試的時候把那個考號塗錯了?媽媽親眼看着你進去的呀……”
“媽——”楚九歌打斷她,“他不是已經打過招呼了麽,不管我考多少分都能去K大,那我還費那麽大勁兒去考試幹嘛?”
“你這孩子,腦子怎麽這麽不清楚!”許沄嗔了他一句,“趕緊回來跟你爸爸道個歉,服個軟。”
“知道了。”楚九歌拖長調子應了一聲,然後挂了電話。
他把煙點燃,擎在嘴邊,并沒有吸。他靠在路邊斑駁落灰的石灰牆上,透過細細的螺旋形煙圈,觀察着來來往往的車輛。
在父母的規劃裏,他只需要随便考一個分數,然後通過楚信的關系進入K大,畢業後想工作便工作,不想工作的話,父母的積蓄也足夠他揮霍過完下半輩子。
他從小到大的生活也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父母規劃好一切,他只需要閉着眼睛往前走就夠了。但這一次,他莫名起了逆反的情緒,好像是姍姍來遲的叛逆期一樣。
就是突然之間,不明白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義。
煙快要燃盡,燙到了他的手指,像被蜜蜂刺到一般的痛感。楚九歌有些煩躁,他掐掉煙,用腳尖踩着碾了兩圈。
楚九歌随手招了一輛出租,報了家的地址。他開了車窗,半張臉都伸出窗外。球場上出的汗還沒有完全幹透,風這時吹過來,竟生出一種滲到心底的涼意。
既然沒有什麽意義,何必再去茍延殘喘地掙紮呢?
坐吃等死多好啊,他想着,嘴角不自覺翹起來,說不出的慵懶帥氣,至少吃相不會那麽難看,不是嗎?
楚九歌一踏進家門,就看到楚信和許沄兩人在沙發上正襟危坐着。他挑挑眉,把籃球放在鞋櫃上,然後換了鞋,走過去在他們對面坐下。
“混賬!”楚信看着他吊兒郎當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
“你好好說話行嗎!一上來就這麽兇……”許沄輕輕推了楚信一下,手拍着他的後背給他順氣。她給兒子使了個眼色:“快跟你爸爸道個歉。”
楚九歌笑了,一顆小梨渦在唇邊若隐若現。他盯着地面,額發垂下來擋住他大半面容,看起來十分乖順。
氣氛陡然安靜起來,偌大的客廳一瞬間狹小得只容得下他們仨,楚信還在喘着氣,許沄吊着的心也沒有松開。沒有人出聲,都在等着他的回應。
楚九歌擡起頭,先是看了許沄一眼,然後把目光定格在了楚信身上。他叫了聲:“爸爸。”他抿了抿唇,繼續說:“反正都是你一句話的事兒,我考不考,考多少又有什麽區別呢?”
“怎麽會沒有區別!”楚信拍着沙發扶手站起來,“你沒考好和沒有去考,從本質上就不同!”
“我就是覺得好多事都挺沒意思的,”他吸吸鼻子,食指在鼻梁上蹭了一下,“一張文憑對我也沒多大用,你要是真想要,我改明兒找人去給你僞造一張……”
“你到底在想什麽?!”他憤怒地扇了兒子一巴掌,下一秒卻盯着自己發抖的手掌出神這是他爸第一次跟他動手,楚九歌當場就愣住了。過了兩三秒,他才捂着臉站起來,不可置信的看着楚信。老爸這一巴掌打得很重,他口腔裏滿是血的鹹腥味,他不自覺地舌頭抵着腮幫子裏面,疼的“嘶”了一聲。
楚九歌将近有一米九,長期打籃球練得身板又順又直,他這麽背光站着,就像一座小山,楚信完全被籠罩在陰影裏。
楚信年近不惑才得了這麽一個寶貝兒子,十八畝地裏就長了這一棵獨苗,全家人都疼得跟眼珠子一樣,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楚信常常埋怨許沄太慣着兒子,說她慈母多敗兒。其實在楚家,最寵楚九歌的還是他奶奶。戰争年代,老太太巾帼不讓須眉,不論在戰場上還是在家裏,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楚九歌從小長得好,嘴也甜,一口一個奶奶最好,把鐵骨铮铮的老将軍哄得是底線一低再低,一輩子的容忍和溺愛都砸在孫子身上。有這麽一尊大佛攔在路上,別說什麽棍棒底下出孝子了,小兔崽子哭唧唧地往奶奶懷裏一鑽,他連說句重話的機會都沒有。
楚信看着楚九歌,他在兒子眼睛裏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星星點點很罕見的清明和堅定。
卻沒使到正經地方上!楚信心裏恨鐵不成鋼。
許沄拉了楚信一把,稍稍緩解了一點氣氛中的劍拔弩張,兒子突然的叛逆讓她也有些震驚:“小九……”
楚九歌用拇指擦掉嘴角小裂口滲出來的血,還是滿不在乎地笑着,“我就是一個沒出息沒追求的人,您跟我置這麽大的氣,多不值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