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噢喲!又夢見你的情郎了?”
“餘黎!好餘黎!莫氣啦!好不好?”一只碩大的山雞站在一個不大的水潭邊,好聲好氣地向着水面說話,它身上不倫不類披着件灰白的褂子,遠遠瞧着,竟也有幾分像人蹲在那裏。
松蘿山上到處都是長得亂成一團的銀針松和煙蘿,遮天蔽日,走在林子裏都看不見天光,山雞呆着的這處山坳卻亮堂的很,沒有大樹和藤蔓的遮擋,清清白白的月光毫無障礙灑在水面上,有微風吹過,便漾起粼粼波光。
“嘩啦”一聲,一道紅光閃過,水珠子劈頭蓋臉潑了山雞一頭一身,尾巴上那幾根十分神氣的七彩翎羽也被澆濕了,無精打采耷拉在地上。
一條尺餘長的紅鯉魚游到水潭邊上,突然縱身躍起,變成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從水裏站起來,就這麽赤條條坐在了山雞身邊的石頭上。
山雞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子,讨好地說:“不氣啦?下午那會兒我真不是故意推你的,我就是被絆了一下。”
餘黎看了一眼月亮,盤腿坐起,周身泛起淡淡的銀白光華,他一邊努力吸納月光精華,一邊氣呼呼的說:“下次再也不和你去看人了,笨手笨腳,把我的衣服都扯破了。”
“嘿嘿,下次我再陪你一件新的,真的,我都打聽到了,鎮上的楊家馬上要嫁女兒,他家有錢,給準備的衣料肯定是最好的,你一定會喜歡,到時候我幫你弄來。”
餘黎撇撇嘴,不置可否,山雞兀自笑了一會兒,也挨着他坐下,開始吐納修煉。
一直等到月亮隐沒在了泛白的天光裏,兩人才徐徐睜開眼睛,吐出一口濁氣,相視一笑。
山雞站起身來,将身上的白褂子抖到地上,活動了一下筋骨,昂着頭說:“餘黎,你幫我看看,這次有沒有更美?”
見餘黎點了頭,他深吸一口氣,原地轉了兩圈,停下來時,已經不見了山雞的蹤影,立在那裏的,是一個身量颀長的青年,全身赤裸,不着寸縷。
餘黎也站起來,繞着山雞精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番,突然一拍手,笑道:“很好!再不能更好看了!”
山雞精越發得意,走到水潭邊上,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鳳蘿,你原本的樣子已經很好看啦,為什麽還要一直變來變去?”餘黎躺倒在草地上,扯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玩兒。
叫做鳳蘿的山雞将頭發在腦後随意束好,鄙夷道:“我可是鳳凰後人,當然要越美越好,以後若是見了族人,可不能被他們比下去。”說罷又對着水面,一時摸摸眉毛,一時又捏捏鼻子。
“可我還是覺得你原本的樣子好看......”餘黎小聲嘟囔幾句,但鳳蘿還是聽見了,當下朝餘黎翻了個白眼:“小屁孩,懂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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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黎吐吐舌頭,撒嬌道:“诶!鳳蘿,你昨天說給我摘清靈果吃的,我打不過那臭狐貍,你快去幫我摘嘛!”
清靈果名字好聽,其實沒什麽特別的味道,只有一點淡淡的甜,吃完嘴裏十分清涼,整個松蘿山也只有狐貍胡白住的山丘上長了一叢,但胡白嘴賤,和餘黎一向不對付,餘黎便只好在每次饞果子吃的時候慫恿鳳蘿前去采摘。
鳳蘿昨日不小心把餘黎推倒了,把他最喜歡的那件紅衣服的下擺撕了一道大口子,為了賠罪,便主動說要給餘黎摘果子吃,這會兒想起來自己許下的諾,也不猶豫,化了山雞原身出來,展翅便朝着胡白住的山坳飛了過去。
七彩尾羽在天空劃過一道絢麗的弧線,餘黎羨慕的看着鳳蘿自由飛過的身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躍進水潭,化為鯉魚原身,游向水潭深處。
水潭看着并不大,卻深不見底,陽光能照到的深度有限,再往下,便是黑沉沉一片,看不清有些什麽,餘黎卻毫不在意,靈活的避開水草石頭,徑直游到了潭底。
那裏,赫然躺着一把長劍。
餘黎是一條鯉魚,自打出生起便住在松蘿山一個山坳裏的水潭中。
松蘿山位置偏僻,地處滄淩大陸西北端,剛好處在妖修們的領地和凡人世界的交界處。這裏漫山遍野長滿了銀針松,松樹上又攀滿了煙蘿藤,樹和藤相依而生,将松蘿山包裹得嚴嚴實實,人畜都走不進去。多少年了,要經過此處的人才勉強在山林邊緣開鑿了一條小道,但也一再告誡過路人,日落不過山。
山裏有山精鬼怪,吃人不吐骨頭,傳言不知道從何時傳出,傳到現在,倒成了過路人默認的規則。
也是開了神智,踏上妖修之路後,餘黎才知道,這傳言是胡白想出來傳出去的,不過也是托他的福,敢進松蘿山的凡人極少,萬一有人誤闖,也會被某個小妖修給捉弄一番丢出去,于是松蘿山有鬼怪的傳言愈盛,如此一來,倒是給了山裏修煉的妖修們極大的方便。
人怕妖修,其實妖修也怕人,修煉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在靠近凡人的地方修煉,動辄被打擾到不說,一不小心還會變成凡人的盤中餐。而妖修若是想好好修煉成仙,便不能随意打殺凡人——在渡劫成仙前的雷劫裏,造過的孽都會被一道道天雷算清楚,劈在身上。
是以雖然餘黎他們對凡人抱有極大的好奇心,也只敢趴在樹叢裏遠遠看一眼,最嚴重不過偷幾件衣服來穿,要是被人看見,跑得更快的說不定并不是人而是妖。
人與妖都懷着對對方的警惕與害怕,恨不得離對方遠遠的,一般情形下倒也相安無事。
而松蘿山位置偏僻不說,靈氣也并不充裕,根本就沒有出過什麽叫得上名字的大妖修,掰着指頭數下來,現在松蘿山上修為最高的,卻是胡白、鳳蘿與餘黎三人。
只是這三人,原身為狐貍的胡白毫無上進心,修為将将到了金丹後期,成日裏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原身為山雞的鳳蘿其次,金丹中期修為,堅信自己有鳳凰血統,年紀是三人中最長的,卻只将化形一事練了個純熟,今日變個嬌弱少年,明日化為威猛大漢,一心只想變成世間最美的人,不給鳳族丢臉;而餘黎則剛剛結了妖丹,在鳳蘿的影響下,他除了能順利化為人形,其餘一塌糊塗,什麽法術招式煉器煉丹,統統不會。
其餘妖修有是有,但在有一點能力之後,就都離開這裏去尋找新的靈氣充裕的地方修煉了,來來去去,始終留在松蘿山的,也只有這三人。
也虧得松蘿山不是人人眼紅的修煉靈地,三個人才得以平平安安一直生活在這裏。
餘黎搖着尾巴,親昵地圍着劍身游了幾圈,才在劍旁的石坑裏停下來,待着不動了。
在水潭的日子已經過了多久了呢?餘黎已經記不清楚了,好像一直都是無知無覺的狀态,快快樂樂做一條魚,在有月光的晚上浮上水面,去吸取日光、月光、空氣裏那些令人舒服的東西——後來他才知道,那就是靈氣。在和他一起出生的鯉魚們慢慢老去,死去,又有了新的小魚之後,他依舊還是當初的模樣。只是修煉并未給他帶來除了長壽以外的東西,畢竟水潭太小,沒有另外一條魚來告訴他該如何正确而快速地修煉,如何選擇修煉福地,如何幻化人形,如何混入普通人群裏,逃避紛争追殺,因此進展十分緩慢。
那時候的他,只是一條活得久些的鯉魚而已。
開啓靈智那天的情形餘黎卻記得相當清楚,松蘿山一向氣候穩定,那天卻不知為何電閃雷鳴,狂風大作,空氣裏似乎彌漫着一股血腥味,天地間的不安和躁動甚至連深深躲在潭底的餘黎都影響到了,但那時他除了本能的害怕之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連續不斷的巨響轟隆隆傳來,在聲音停歇後,便似乎有什麽東西掉入水潭,水被濺起老高,沒有法力的普通小魚小蝦瞬間死絕,在水面浮了厚厚一層。餘黎也被吓破膽,本能地用一團靈氣厚厚裹住自己,躲在最深處的石縫裏瑟瑟發抖。好一陣子過後,風波才漸漸平息下來,餘黎暈暈乎乎回過神,小心翼翼游了出去。
一把劍斜斜插在水底。
暗藍色的劍身上遍布隐約的裂紋,裂紋上斷斷續續閃爍着赤紅色光華。劍是雙刃,一看就鋒利無比,餘黎哪怕沒見過這種東西,也知道危險,不敢随意觸碰。繞着劍游了好幾圈後,他才輕輕碰了一下劍柄,就這一下,赤紅光華瞬間消失,劍身轟然倒地,砸起了許多沉泥。
餘黎突然就開了靈智。
他能感受到一些破碎的情緒,比如憤怒,比如要保護什麽的執念,比如某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是都不清晰。而餘黎初開靈智,根本不懂得去深究這些場景的含義。
那劍上有股讓他感到親昵的氣息,餘黎沒緣由的想要靠近劍,那讓他感到很舒服,于是便在劍旁的石坑裏重新安了家,困乏了便來挨着劍睡一覺,一魚一劍,相依為命至今。
靈智既開,修煉速度也快了些,可惜這也是跟他之前相比,劍都落下來一百多年了,他才勉強結丹,學會化形,其餘種種,一概不會。好在他自己也并無與人相比之心,守在小小的水潭裏,也能自得其樂。
游了幾圈,餘黎慢慢停下來,趴到石坑裏準備打個盹,他很喜歡睡覺,因為在無人打擾的夢境之中,他能看到只屬于他的一個人。
他默默在心裏管那人叫仙人師父,在夢裏,那人總是一身白衣,恍若仙人,他獨自練劍,有時在雲巅,有時在海上,一招一式,劈天滅地,哪怕只是夢,餘黎也為那種威力心驚。
妖修都是崇尚力量崇拜強者的,因為他們除了要修煉出足夠的妖力化形,還要會法術,會各種招式,會煉造各種武器法寶,生存不易,要自保,要搶修煉福地,甚至被人追趕時要逃跑,都不是輕輕松松可以處理的事情。而這些,都是餘黎不會的。
因此在第二次夢見那人舞劍時,餘黎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努力将招式都記住,待醒來後馬上化形,到水潭邊的空地上拿着樹枝演練一遍。如此幾遍下來,倒也真的讓他像模像樣的學會了幾招,在前幾日和胡白的嘴仗升級為武鬥後,還成功将胡白打趴下,按進了泥巴地裏。
這讓餘黎着實得意了好幾天,只是後面幾日都未曾夢見他的仙人師父,這股興奮勁兒才慢慢消退。
困意襲來,他沉沉睡去,如願看見了仙人師父。
那人的面目在近幾年越發清晰了,餘黎呆呆看着,怎麽樣也看不夠。他眉目鋒利,面無表情,自帶一股煞人風姿。這次卻沒有舞劍,只嘴唇一張一合,似乎是在與人說些什麽。周圍也有幾人環繞,卻都面目模糊,餘黎怎麽也看不清聽不見,正着急,場景卻忽的變換,天地間黑沉沉一片,閃電一道一道劈過,只将暗夜照亮一瞬,又重歸黑暗。
隐隐約約有戰鼓聲,有厮殺聲,那白衣身影沒入黑暗,又突地揮劍斬出——正是潭底的那把劍!劍芒到處,目眦欲裂的瘋狂妖修紛紛斃命,仙人白衣也染上點點血色。血水沿着劍身蜿蜒而下,在地上彙聚成小河,無數的妖修屍體堆疊,看不到盡頭。熊熊大火燃起,死了的、還未死的,都在烈火中化為了灰燼,沖天的黑煙扭曲着升上天空,遮天蔽日,餘黎仿佛能聽見火中的慘嚎聲......
他從未見過這種血腥場景,看得心驚不已,正待繼續看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卻聽見鳳蘿喚他去吃果子的聲音。
夢境頃刻間破碎,白衣仙人,黑暗戰場,統統不見了,餘黎氣鼓鼓繞着劍游了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才将火氣壓下去,暗自決定以後絕對不要在白日裏睡覺,免得再被打擾,才慢吞吞往水面游,去找鳳蘿。
兩人挨着坐一塊兒吃果子,鳳蘿嘴巴裏念念叨叨說着什麽,而餘黎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帶給他的震撼裏,等鳳蘿喊了他好幾聲沒有反應,用翅膀猛地拍到他頭上時才驚醒過來,驚慌道:“怎麽了?”
鳳蘿白了他一眼,埋怨道:“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餘黎呆了一瞬,馬上說:“沒事呀,我就是困了,剛才打了個盹,又被你叫醒了。”
“噢喲!又夢見你的情郎了?”鳳蘿斜睨着餘黎,臉上滿是揶揄之色,見餘黎紅了臉,眼神閃躲不敢看他,又假裝失意長嘆道:“唉,孩子大了不由娘吶,只會惦記野漢子,也不願意跟我聊天啰!”
他與餘黎關系一向很好,也知道餘黎晚上會夢見一個來路不明疑似劍修的人,在被餘黎拉着說了好多次那人的風姿之後,見餘黎臉上越發明顯的愛慕神色,也漸漸明白,這個傻頭傻腦的小鯉魚,怕是已經将那人刻進自己心裏去了。不知姓名,不明來路,就這麽傻乎乎一頭掉進了這場虛無的、單方面的愛戀中,他勸過幾次餘黎,但餘黎也只說做夢而已,等到哪天不再夢見那人了,就沒事了。
希望能如你所說,拿得起放得下吧。鳳蘿于是也不再說那些掃興的話,有時候提起這件事,還會打趣餘黎,見他被自己逗得滿臉羞色,滿滿的小兒女思春情态,覺得有意思極了。
和鳳蘿打鬧一番,餘黎情緒好了許多,但是送走了鳳蘿,自己一個人呆着時,卻又不自覺的開始憂慮。
仙人師父究竟是誰?
那場戰鬥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要屠殺妖修?
......
他有一肚子的問題,卻無人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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