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就讓我做惡人吧

邢祁好像在躲着自己。

這是餘黎在休息了兩日後,後知後覺發現的。

白日裏一大早就不見了人,晚上也不知道去幹什麽了,動不動等整晚也等不到他回房睡覺。想着那天兩人剛醒來時,邢祁說的話,餘黎隐隐約約知道邢祁在顧忌什麽,他怕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到頭來給餘黎徒增傷害。這種事情,又不能去敲敲他的腦袋逼他想明白,只能等,等他想通,等他來找自己。

唯一的改變是邢祁将餘黎送的那枚玉魚兒拿出來了,系在腰間,餘黎見過他摸着玉魚兒發呆,像是很喜歡的樣子,這大概是唯一一件令餘黎稍微又有了點信心的事情。

餘黎一邊拿這件事安慰自己,一邊還是陷入了無比的焦灼之中,他怕邢祁始終想不明白,怕他妖毒真的解不了,怕自己的一廂情願終成空......

陽光晴好,餘黎一個人在院子裏呆着,曬太陽,看花,大缸裏的枯葉蓮還是老樣子,只是之前的那根小芽芽又略長粗壯了些,花苞依舊緊緊閉合着,沒有一絲一毫要開放的跡象。

“連你也不站在我這邊啊......”餘黎蹲在缸前,輕輕嘆口氣,伸手摸了摸花苞,太陽曬得他昏昏欲睡,邢祁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他幹脆化了原身,游到荷葉的陰涼下去打瞌睡。

一覺睡到日落西山,紅豔豔的晚霞鋪了半邊天,餘黎睡得骨頭都懶了,凝神聽聽,依舊沒有邢祁的氣息,便又低落下來,連人形也懶得化,只慢慢在大缸裏繞着圈子游。

野獸都警覺,到晚霞散盡,天色開始暗下來時,餘黎敏銳察覺到有人來了,是邢祁!他內心雀躍,想馬上出去迎接他,但緊接着又感受到了另一股氣息。

是烈青。

難道雲珑秘境已經關閉了嗎?餘黎心裏疑惑,但想到上一次烈青來時自己心裏的別扭,突然又不想出去了,他想看看邢祁和別人在一起時是什麽樣。

水缸足夠大,靈石泥也足夠多,他悄悄将自己埋進松軟的靈石泥裏,匿了自己的氣息,靜靜等那兩人進來。

他在水裏已經生活了百年,早已經将如何在水裏藏匿練了個純熟,這會兒他一動不動,哪怕外面的人修為再高,大約也只會以為是水缸裏靈力略充沛些的蓮花而已。

“......我得了消息,立刻就出來了,那秘境還有幾日才會關閉呢,怎麽樣,夠意思吧!”

烈青得意洋洋的聲音傳來,很是高興的樣子,餘黎凝神聽着,不知道他說的消息是什麽。

“這次當真多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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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之間,說什麽謝不謝的!”烈青打斷邢祁的話:“诶,上次見着的小妖修呢?怎麽沒在?”

餘黎沒料到他還會問起自己,未及細想,接着又聽見他說:“這麽久了,還沒那什麽?嗯?上次可就見人家一雙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你身上了。”

如果是人形,餘黎這會兒的臉就應該爆紅了,有這麽明顯嗎?他默默想着,突然有些好奇自己對待邢祁的模樣,在外人眼裏又是什麽樣子?

邢祁沒有作聲,細微的幾聲響,是壺杯之類的東西放在石桌上的聲音,應當是在樹下的石桌邊坐下了。

“我也正要跟你說此事,我跟他,是......是......”

邢祁沒有說出口,但烈青已經從他的窘迫表情上看出來了,驚異道:“睡了?看不出來啊邢祁,我還真當你是個正人君子呢!”

“還有戚骨,烈青,戚骨沒了。”

餘黎尚在害臊中,猛不丁聽見戚骨的名字,又聽邢祁的聲音無比的低沉悲恸,心裏也跟着沉了下去,不知道為什麽,他直覺這件事似乎應該跟自己有關系。

這邊烈青也斂了玩笑的神色,問道:“怎麽回事?”

“上回,我妖毒發作,失了理智,将餘黎.....之後醒過來,他已經暈過去了,就是這時,戚骨出來了。他說,百年前那一戰,他替我擋了離破天一擊,靈體破碎,恰好劍落在餘黎的水潭裏,他的一點神魂便附在了餘黎身上。原本想要奪舍,卻......卻實在太過虛弱,未能成功,只好借着餘黎的身子,保存着最後一點神識。餘黎說會夢見我,也不是謊話,是戚骨暗示他,叫他來找我,可惜,那時餘黎根本不認識我。蹉跎到現在,餘黎越是強大,戚骨便越是虛弱,他一直想再見我一面,便強行出聲,叫餘黎來找我。”

一口氣說了這一長段話,邢祁沉默了一會兒,又接着說:“他實在是太虛弱了,烈青,我真的好恨我自己,哪怕早一點知道這件事,也不會讓他白白在我面前消散。他等了這麽多年,想了這麽多辦法,我卻一無所知......烈青,戚骨是我眼看着......”

邢祁的聲音有些哽咽,烈青似乎也無法相信這件事原來是這樣,呆了好一會兒才說:“邢祁,這件事不怪你,你......你也別太傷心了。”

話雖如此,但烈青其實知道,戚骨是邢祁鍛造的,劍靈也是在他億萬次的揮劍後慢慢凝出的,無數次的并肩戰鬥,于無人處的陪伴,人劍合一的默契,不是一句別太傷心就可以安慰到的。

“餘黎待我極好,我竟然......竟然會覺得,若不是他遲遲未能發現戚骨的暗示,也不會......我真的......”邢祁好像已經快要崩潰了,說話也語無倫次起來。

之後有一段時間,烈青說了什麽,邢祁又說了什麽,餘黎好像都聽不見了。

原來,竟是如此。

原來,自己無知無覺間,害死了邢祁最重要的人!

而自己還恬不知恥的粘着人家,天知道邢祁在心裏已經是怎樣的恨自己了。

五髒六腑都翻攪着劇痛,不知道過了多久,餘黎才從那讓人頭暈的疼痛中緩了過了。

“戚骨的神魂,當真一點都沒有留下嗎?”

“還剩燈芯一樣的一點,我收在這塊玉裏了。”

“這雕的是個什麽?魚嗎?真醜......”烈青口無遮攔,說完後突然想到了什麽,馬上又問:“小妖修送你的?”

“嗯。”

......餘黎聽不下去了,難怪會捏着玉發呆,卻原來不是因為自己,只是因為收了戚骨的神魂在裏面。

餘黎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無能,戚骨的消逝,邢祁的痛苦,都是源于他的愚笨和無能,倘若早些察覺,倘若早些來找邢祁,如今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他悄悄捏了個隐身訣,慌慌張張從水缸裏爬出來,往外跑去。

帶出來的水漬滴在地上,他也沒來得及處理,只想盡快離開這裏,他甚至都不敢回頭看一眼邢祁,剛才只是聽着邢祁說話,就已經能感受到那份痛苦,那份自己帶給邢祁的痛苦。

“誰?!”烈青與邢祁同時站起來,沖着餘黎離去的方向喝道,須臾間,邢祁已經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想到自己剛才跟烈青說過的話,立刻心裏一沉,喊道:“餘黎!回來!”

餘黎權當沒聽見,拼了命的往外跑,但邢祁和烈青的修為遠在他之上,只瞬間就擋在了他面前。

“餘黎......”

“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嗚......對不起......”餘黎慌慌張張往後退,怎麽也不肯擡頭看邢祁,滿心的慚愧和內疚幾乎叫他崩潰。

他哭得凄慘,邢祁有心想安慰他,卻無從下手,因為他只要靠近一步,餘黎就連連後退,仿佛自己是什麽污濁的東西,邢祁一旦靠近,就會沾染上污跡。

“邢祁,我來吧。”烈青朝邢祁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回避,自己走上前去,拍拍餘黎的肩膀,餘黎這次倒是沒有躲避,但仍是低着頭大哭,不肯看邢祁一眼。

邢祁心知他現在這個狀态,自己也無法做什麽,于是遠遠走開幾步,讓烈青陪着餘黎說話。

眼見着看不到邢祁了,餘黎的哭泣才稍緩了些,烈青待他平息下來,拉他在林間的一塊石頭上坐下。

“小美人兒,你很喜歡邢祁?”

餘黎沒有回答,呆呆盯着一個地方發呆,眼淚還在不住往下掉,時不時便抽噎一聲。

“戚骨是他的劍靈,更是他很重要的親人,你看,你害死了戚骨,邢祁才這樣難過,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翻來覆去一個對不起,餘黎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了,可還是覺得不夠,嘴上說說而已,哪裏能夠補償邢祁失去的呢?

“你有多喜歡邢祁?”

餘黎不明所以,擡頭看向烈青,烈青神色冷淡,全無第一次見面時的輕佻浮誇。

有多喜歡?餘黎想起來鳳蘿好像也這樣問過自己,那時他滿懷歡喜,想叫邢祁知道自己的心意,想永遠陪着那人,然而現在,聽到同樣的問題,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如果有個辦法,可以解邢祁身上的妖毒,你願意為他去做嗎?”

“願意的!”餘黎猛然站起來,瞪大眼睛看着烈青:“你是不是找到解毒的辦法了?”

烈青點點頭:“我在雲珑秘境抓到了離破天的老部下,那只老狐貍辛連,他親口說的。”

“快告訴我!要如何做?”餘黎已經等不及了,忍不住抓緊了烈青的手臂,邢祁被妖毒困擾多年,眼下只要有一線希望,他都願意拼了命去給邢祁争來。

“邢祁所中妖毒,原本就是被他殺死的妖修的怨氣所凝,是枉死的不甘和憤怒所化,我現在要你的妖丹,做藥引子,給邢祁吃下。你是妖修,又心甘情願為邢祁解毒,那怨氣自然沖着你的妖丹所去,待妖丹吸取了怨氣,再取出便可。只是那樣,你的妖丹便是廢了,這樣,你可願意?”

妖丹,是妖修修煉的根本所在,沒有妖丹,餘黎便是千千萬萬條普通鯉魚中的一條,不能修煉,亦無神志,渾渾噩噩生,糊裏糊塗死。

餘黎只猶豫了一瞬,随即堅定的說:“我願意!他若是要,我給他便是......”說完,語氣又低落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才跟烈青說:“只是......我想要去跟我的朋友道別,可以嗎?很快的,我跟他說我要去外間游歷,叫他不要挂心我就好。”

烈青點點頭,沉吟了片刻,說:“這件事,你就不要告訴邢祁了,戚骨驟然離去,他現在正傷心,就不要煩擾他了。”

“我、我知道,我知道的。”餘黎喃喃,原本他答應下來,也沒打算叫邢祁知道,既然戚骨是因為自己才會消散,那麽,就讓自己來還邢祁一條命罷。

“那便說好了,明天,我去松蘿山找你。”

餘黎失魂落魄點點頭,站起身,往山下去了,烈青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待看不見餘黎的身影了,才慢慢轉身去找邢祁。

“餘黎呢?”邢祁朝着烈青身後張望,但沒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

“回松蘿山了,他害死戚骨,說是沒辦法面對你,要回去待一陣子。”烈青臉上看不出來任何異樣。

邢祁嘆了口氣,喃喃道:“是我想岔了,戚骨......戚骨哪裏是他害死的,我只是......”說到這裏又沒了聲音,他只是遺憾,為什麽餘黎不能早些發現端倪,早些來找他?可這都不是餘黎的錯,戚骨重傷,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大,沒能及時找到戚骨,是自己無能,而自己卻不問青紅皂白,将過錯都推到一個無辜的人身上......

“不行,我要去找他,烈青,你自己找房間歇息,我先去一趟松蘿山。”邢祁說罷就要往山下去,烈青卻一把攔住他,勸道:“也不急在這一時,你先跟我回去,我之前說的你的妖毒,有解藥了。”

但邢祁仍是皺着眉往下山的路上張望,烈青見他這樣,幹脆拉着他往寝殿那邊走。

“是在雲珑秘境裏發現的?”

“嗯,抓住了那只老狐貍,他帶着他的傀儡也去秘境了。”

邢祁微微颔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笑了一下說:“現在突然好像也不是那麽想死了,還是活着好。”

“哈哈!”烈青大笑幾聲,打趣道:“是因為那只小妖修?”

“算是吧......說起來,以前好像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看他開心,我也覺得高興,看他哭,我就恨不得去将天下的寶物都找來給他,哄他笑一笑。可是一直到現在,都是他照顧我比較多,我帶給他的,盡是痛苦。”

邢祁臉上一時甜蜜,一時失落,烈青心裏暗暗詫異,心道自己這回可能是幫了倒忙了,但邢祁于他而言,是知己摯友,而餘黎,不過是一個只見了兩面的小妖修而已,若是在這兩者間取舍,他必然是會選擇邢祁。哪怕餘黎不願意救邢祁,他也會想盡辦法哄着他答應。這百餘年來,他實在是看邢祁痛苦的太久了,眼下有現成的解決痛苦的辦法,無論如何,哪怕日後被邢祁埋怨,他也會義無反顧去做。

他心裏有了計較,面上卻不顯露分毫,附和道:“我原以為,你這輩子該不會動情了,沒料到會栽到一個妖修身上。”

“我自己也沒有料到。”邢祁苦澀一笑,惆悵道:“若是以前,我何必思量這麽多,喜歡便是喜歡,在一起就是,可我如今妖毒纏身,修為停滞,幾次三番差點失控傷了他,我才發現我竟然如此膽怯,怕不能給他想要的,怕自己早早死了惹他傷心......”

烈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色也有些郁郁,但很快又提起神來,問邢祁道:“邢祁,如果,我是說如果,只有餘黎可以解你的妖毒,但是會有點危險,你會......”

“不行!”邢祁打斷烈青的話:“怎能讓他犯險?烈青,那解毒方子究竟是什麽?倘若餘黎因為要幫我解毒出了什麽事,那我就算痊愈了又有何值得高興的?”

“這可不一定,邢祁,外面花花世界,大把的美人才俊,何必守着這一個?”

不料邢祁哂笑一聲,瞟一眼烈青臉上的傷疤,反問道:“那你流連花叢,到處留情,為何卻連臉上這塊疤都舍不得遮掩一下?”

這下輪到烈青無言以對了,半晌才搖頭笑道:“罷了,罷了,說不過你。”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邢祁的寝殿院子裏,在石桌前坐下了,殘酒還在,兩人卻都沒有了繼續喝酒的心思。

“那妖毒,原本就是死在你劍下的妖修的詛咒,化解起來其實也簡單,尋一個心甘情願為你解毒的妖修,取血肉為藥引,加些旁的解毒藥材,方可煉成解毒丹藥。”烈青說完,丢給邢祁一張紙,上面字跡潦草,但還是能看清楚是幾味珍稀的解毒藥材,枯葉蓮子也赫然在其中。

邢祁臉上多有疑惑:“這麽簡單?”說完又想起什麽,恍然道:“那我之前吃到餘黎的血,會覺得舒服些,難道也是這個原因?”

這件事烈青倒是不知道,愣怔片刻馬上回答說:“是的,只取一點血肉,并不要緊,明日我陪你去松蘿山,餘黎總該不會見死不救的。”

但邢祁還是搖頭:“我總覺得沒這麽簡單,你容我再想想。”見時候不早,又對烈青說:“你奔波一日也疲累了,先去休息吧。我還是先去松蘿山一趟,餘黎的禦風術尚不熟練,我怕他出事。”

他說完便轉身欲走,不料烈青竟是直接在他後頸處一擊,他對烈青從不設防,也從未想過烈青會從背後偷襲他,再高的修為也敗在了肉體的猛然受襲上,身子一軟,就往後倒去,正好被烈青接在懷裏。

“就讓我做惡人吧,以後被你怨恨我也認了,邢祁,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妖毒耗盡修為,白白喪命。得罪了。”

烈青喃喃說完,将邢祁打橫抱起,放到了邢祁房間的床上,又施了幾重法術禁制,确定邢祁在他拿到餘黎的內丹回來之前不能動彈,之後給邢祁蓋好被子,關好房門,往松蘿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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