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文人相交

這天夜裏睡得晚, 韓憫眯了沒一會兒,天就亮了。

隐隐約約望見外邊的光亮, 他從榻上爬起來,揉揉眼睛。

楊公公聽見動靜,上前将榻前帷帳挂起來:“夜裏這麽晚睡的, 不再睡一會兒?”

“不了,今天要去看看溫言。小劑子沒回來?”

“哪有這麽快回來?人家找到了姐姐, 不得耽擱幾天?不用管他,你別看他模樣傻傻的, 其實他心裏也有算計,要不怎麽能做我徒弟呢?”

“好,那就不打擾他了,他要是回來說要什麽, 就拿給他。”

韓憫下榻洗漱, 換了身衣裳,準備去文淵侯府。

因為是替傅詢去看看溫言,就從傅詢的庫房裏挑了些東西帶去。

從前系統問過他, 為什麽溫言會做傅詢的幕僚, 随他東跑西跑。

韓憫解釋說, 是因為文淵侯府的爵位到溫言父親那一代就結束了, 他為了保住爵位, 所以早早的就選定了傅詢。

但是因為溫言不喜歡他,韓憫與他也就沒有太多交集。

今日到了文淵侯府門前,韓憫這才明白, 溫言此人,處境實在是艱難。

馬車辚辚,駛過狹窄的青磚小道。

照理來說,公侯之家,家大業大,就是把一條街都盤下來建府邸也是有的。

如文淵侯府這樣,府邸藏在街巷裏的,着實不多。

韓憫坐在馬車裏,撩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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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酒的,賣魚的,擺攤算卦的,擠在街巷裏,熙熙攘攘。

他問楊公公:“文淵侯府怎麽沒落成這樣了?”

楊公公嘆道:“溫侯爺流連于樂坊酒館,不這樣才怪了。”

韓憫放下簾子:“陋市其間,不改心志。溫言挺厲害的。”

楊公公笑道:“他日日貶損你,你還誇他呢?”

韓憫笑了笑,沒有說話。

都是文人,他原本很羨慕溫言的耿直,而今更加敬佩。

馬車再行了一陣,在前邊停下。

宅院甚小,隔音也不好,韓憫還沒掀開車簾,便聽見裏邊有人大聲吵嚷。

“你早些跟着聖上又怎樣?跟着他四處瞎跑又怎樣?還不是被人打斷了腿,灰溜溜地被送回來了?風頭都叫韓家罪臣給出了,我就不明白了,他們家不是早滾回桐州去了?人家就懂得颠颠兒地跑來永安讨賞,就你不懂?就你矜貴?依我看,咱們也別守着什麽文淵侯的破牌子了,趁早咱們也回家去,是不是?”

一段話說下來,韓憫臉色一變,掀開簾子就跳下馬車,步上三級窄石階,推開老舊的木門。

那時溫言正坐在院中井邊,架着一條腿,捧着水瓢。

因為是在家中,衣着樸素,只穿一身窄袖的素服。

頭發也沒束,垂下來,遮掩住面容,看不清楚表情。

正說話那人是溫言的父親,文淵侯。

他二人聽見門外的動靜,一起望向門前。

文淵侯指着韓憫道:“你……你又是哪位?你怎麽……”

溫言別過頭去,捧着水瓢,淨了口,又用帕子擦了擦臉。

韓憫看了一眼文淵侯,朝他拱了拱手,朗聲道:“韓家罪臣,韓憫,見過侯爺。”

他轉向溫言,佯怒問道:“溫辨章,你在聖上面前,說我壞話的時候不是一套一套的?今日怎麽還愣着讓別人說了?”

溫言一愣,擡眼看向他,頓了頓,最後道:“我不知韓公子今日過來,要不請韓公子先回去,等過幾日……”

韓憫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正色道:“坐着。”

文淵侯自覺理虧,摸了摸鼻尖,後退幾步。

韓憫轉頭看他:“溫侯爺,都是為聖上做事,我也不知,昨日夜裏,我究竟出了什麽風頭。若說威風,到底還是侯爺更威風些。”

溫言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搖搖頭。

再如何,也都是他父親,孝道壓着,他不好開口,但也不能讓韓憫幫他。

韓憫看着他,抿了抿唇:“能走嗎?”

溫言一手扶着井口,撿起放在地上的拐杖。

韓憫看了一眼他纏着夾板的腿,架起他的手,嘆了口氣:“走吧,哪個房間?”

溫言指了指窄小的走廊那邊。

扶着他慢慢走回去,溫言不願意讓他用力扶着,用自己的力氣站穩。

才初春,額上覆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房間素淨,一面書案,一張挂着白帳的竹榻,書卷都堆在幾個大木箱子裏。

韓憫讓他在竹榻上坐下,環顧四周:“你用過早飯了嗎?”

溫言沒有回答,料想也是沒有,韓憫便出去吩咐了一聲。

再回來時,他已經捧着卷書,摩挲着頁腳,安安靜靜地開始看了。

聽見韓憫回來的動靜,身形一僵,随後不大自在地放下書卷,擡起頭:“你回來了?”

“嗯。”

房裏沒有別的地方可坐,韓憫便走到榻邊,在他身邊坐下。

還毫不見外地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往裏面一點。”

溫言一頓,随後撐着手,往裏邊挪了挪。

韓憫又道:“讓他們去給你弄吃的了,等會兒就好。”

“多謝。”

他二人總是這樣,無話可說。

這時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氣氛更加尴尬。

韓憫伸手,将竹榻裏的枕頭拿出來,放在他身後,讓他靠着。

“多謝。”

“我有兩句話同你說。”

溫言低聲道:“正巧我也有。”

韓憫轉頭看他:“你說。”

“你先說吧。”

“行。”

韓憫道:“我是想讓你好好養傷來着,禦史臺的位置,聖上給你留着呢。他雖然有時候脾氣差了些,其實對人還是不錯的。”

溫言卻道:“我主要是看他能做皇帝,對人好不好倒無所謂。”

“這……你真灑脫。”韓憫摸摸鼻尖,“我是說,你有時候明知道說什麽,聖上會發怒,就不要再惹他了。”

“文人……”

韓憫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這不叫文人骨頭,這叫迂腐古板。譬如上回那件事情,你不該直接說,要讓我去考科舉,不想讓我做官。你應該這麽對聖上說——”

他清了清嗓子:“‘臣知道聖上愛才心切,然則朝廷規矩不能不立。再者,韓公子才華出衆,乃狀元之才,有了這個名號,日後韓公子在朝中做官,也更容易。’”

他杏眼微擡:“你怎麽能直接罵我呢?”

溫言垂了垂眸:“對不住。”

“我也不是教你罵我,你別真跟聖上說。”

“我知道。”

韓憫又道:“還有我方才進來時,聽見你爹說的那些話。”

他頓了頓:“我原本是不該多嘴的。但是你有從龍之功,你是聖上的心腹,你可以向他提要求。要做禦史,要文淵侯的爵位,甚至是要與父親斷開,你徐徐圖之,都可以提。”

溫言嗫嚅道:“不應當……”

韓憫反問道:“這世間,佞臣寵臣都能讨賞賜,為何偏偏忠臣不能?難道反是忠臣更差些、不配麽?”

溫言沒想過這件事。

史書經卷上,好像不是這樣說的。

韓憫正色道:“該要什麽就要什麽,不用別扭,那是你應得的。有時候耍點小心思也是可以的。”

“可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話。”

“賢臣自苦,最不應當。”

溫言面色蒼白。

料想他身上的傷還不怎麽好,韓憫看了他一眼:“那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我去看看飯……”

溫言卻拉住他的衣袖:“再稍坐一坐吧。”

默了一會兒,沒什麽話說,韓憫低頭扣手手玩。

溫言轉頭看了他一眼,随後收回目光,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麽。

直到楊公公端着早飯進來。

“湯藥還在爐子上,等會兒就好了,先吃飯。”

在榻上再擺上一個小桌,溫言便就着小桌用早飯。

他端着粥碗,用瓷勺攪動着小米粥。

韓憫無聊地靠在枕上,随手翻他的書。

忽然聽見溫言道:“對不住。”

韓憫正看得入神,随口應了一聲:“嗯?”

“我之前總在聖上面前說你,對你也沒有好臉色。”

“你總是罵我,我也很委屈啊。”

韓憫癟了癟嘴,果真是很委屈的模樣。

“我知道。可我只是覺得……從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以為你與聖上……罷了,不說了。昨天夜裏,衛環來過,他以為我和你商議過折子,還以為你在殿上拿的折子是我的。我也沒跟他說,我其實沒讓你看過折子。從前是我氣量小,對不住。”

要耿直的溫言低頭說錯,可真是太難得了。

韓憫擡起頭,盯着他瞧了一會兒。

溫言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沒由來地有些心虛,便愈發低了聲音:“是我不好,從前對你有些偏見,我怎麽給你賠罪都行。”

韓憫忽然笑了,擺擺手:“言重了,你快吃早飯吧。”

見他眼中笑意不似作假,溫言垂了垂眸,繼續喝粥。

韓憫仍是随手翻書。

用過早飯,又喝了藥,溫言靠在枕上,閉目養神。

韓憫看完一本書,日頭已然高起。

溫言沒有睡着,睜開眼睛時,神色清明。

他輕聲道:“我只有一個不着調的父親,并無兄長朋友,你是頭一個教我,文人那些事情的。”

“都是我爺爺教我的。”

“我從前還對你沒有好臉色。現在想來,卻是我錯了。”

韓憫合上書卷,看了他一會兒,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道:“好了好了,沒事了啊,我又不記仇。”

溫言反手握住他的手:“今日見你,方見知己。”

——來自耿直文人溫言的最高贊譽。

韓憫倒不覺得榮幸,反倒有些驚訝。

因為溫言低着頭,仿佛是哭了。

他一邊四處找帕子,一邊伸出一只手,攬住溫言的肩,拍拍他的背,哄他道:“好了好了,你別哭了啊。”

沒找到帕子,韓憫便用自己的衣袖給他擦擦眼睛,正巧這時,楊公公從門外引了個人進來。

他一邊道:“在裏邊呢,說話說了有一會兒了,沒吵架,好着呢。”

害怕韓憫與溫言吵起來、特意來接韓憫回家的傅詢站在門前,擰着眉。

這不單是“好着呢”,這還有些“太好了”。

“你們在做什麽?”

原本韓憫不覺得有什麽,但是被他這麽一問,就有些心虛了。

仿佛自己背着他做了什麽壞事一般。

“溫香軟玉”抱滿懷。

更何況溫言,還是真“溫香”。

“溫香”的個子也不低,弓着身子往韓憫懷裏靠,脊背微顫。

他低着頭,攥着韓憫的另一只衣袖,正抹眼淚。

連頭也沒擡,眼睛面頰都是紅的,往韓憫懷裏靠。

韓憫一只手還搭在他的肩上。

他将手半擡起來,看了看傅詢,試圖解釋:“這……因為他哭了。”

因為他哭了,只有我在這兒,所以就變成你看到的這樣了。

傅詢快步上前,看着他二人。

韓憫再一次辯解:“他哭得太厲害了。”

韓憫又道:“聖上應該多關心一下朝臣的身心健康。”

傅詢冷笑:“這倒還成我的不是了?”

“倒也不是,就是……”

依着韓憫的話,傅詢看向溫言,适當關心一下朝臣的身心健康。

“溫言,禦史臺的位置給你空一個,四個月後回去上任。”

溫言抹了抹臉,恢複尋常模樣,從韓憫懷裏坐起來。“臣失禮了,清陛下恕罪。”

只有眼睛還紅,溫言看了看韓憫被眼淚沾濕的衣裳:“對不住,把你的衣裳弄髒了。我前幾日才做了一件春衫,就在那邊的箱子裏,你拿去換吧。”

韓憫原要推辭。

而後轉念一想,正好傅詢也在這兒,他方才還教溫言,不必賢臣自苦,倒不如把這個機會推給他。

于是道了聲謝,依他的話,打開衣箱,摟着衣裳走到木質的屏風後邊。

傅詢瞧着他,直到他走到屏風那邊,再看不見。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溫言:“你從前怎麽沒說這些事情?我還以為你還住在從前的文淵侯府。”

溫言頓了頓,只道:“小事罷了。”

“倒顯得我苛待臣子。”

“不敢。”

再無他話,韓憫站在屏風後邊聽了兩句,滿臉疑惑。

原來溫言不只是和他才沒話說,他和所有人,只要不談正事,就沒有別的閑話可聊。

他将髒衣裳丢到一邊,忽然又聽見溫言道:“陛下。”

看向屏風的傅詢再一次将目光轉向他:“怎麽?”

“文淵侯的封號……我想,還是把我爹的封號褫了吧?”

“你是禦史,你參他、或者讓其他人參他都行。”

溫言面色不改,又道:“那文淵侯府?”

“府邸先給你留着,你若做得好,等過幾年安穩下來就封侯。不過也不能住在這裏,你自去物色宅院,找好之後,去找衛環。算是你做幕僚這麽些年,送你的。”

“多謝陛下。”

溫言抿了抿唇,心中松了口氣。

這才知道韓憫教他的,說出來以後,竟是這麽簡單。

這時韓憫抱着髒衣裳,從屏風後邊出來。

溫言朝他感激地笑了笑,韓憫也笑着朝他揮揮手。

傅詢站起來——

擋在他二人之間。

他走到韓憫面前:“天不早了,回去了。”

“是。”

溫言坐起來,朝他二人作揖:“恭送陛下,韓大人慢走。”

韓憫回頭:“溫大人好好養病,我明日再來。”

走在前邊的傅詢腳步一頓,不大高興地皺了皺眉。

明日再來?明日還來?

走廊窄小,他二人并肩走着,有點擠。

宅院裏,文淵侯趕忙作了個深揖:“陛下。”傅詢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謹言慎行,朝中官員是你能編排的?”

文淵侯喏喏應道:“是是。”

照理說,原本争鋒相對的文人和好了,傅詢應該高興的。

但是他現在坐在馬車裏,并不是很高興。

韓憫悄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神色冰冷。

半晌,馬車駛入宮門,停了一下。

待到木輪重新壓過宮道,發出辚辚聲。

韓憫不大懂得揣測聖心,也實在是測不出來,就沒有再多想,只是撐着手,坐在位置上,随着馬車晃晃悠悠,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腳。

傅詢忽然擡起手,撩了一下他鬓邊一晃一晃的一縷頭發。

韓憫一激靈,一扭身子躲開了。

傅詢面色一沉:“你抱着溫言哭的時候,可沒這麽大反應。”

韓憫抓錯了重點,認真糾正道:“我沒哭,是溫言哭了。”

“你以為我在說這個?”

“我和溫言文人相交,坦坦蕩蕩,絕沒有結黨營私。”

“是嗎?”

韓憫目光清明,解釋道:“大大方方是友情。”

馬車在福寧宮前停下,楊公公在外邊道:“聖上,到了。”

傅詢坐着沒動,對韓憫道:“昨日夜裏同你說的話就忘記了。”

昨天夜裏他說了什麽?

韓憫回想了一下。

——不要總跟他們混在一塊兒,跟在朕身邊就好。

說完那話,傅詢便掀開簾子,下了馬車。

韓憫坐在馬車裏,還在想事情時,系統忽然道:“韓憫,你上回問我的事情,控制中心給回複了。”

他回神,一邊走下馬車,一邊問:“我問你什麽了?”

“你上回不是問我,傅詢會不會有老婆嘛?我就幫你問了一下控制中心。”

韓憫聞言,腳下一滑,從腳凳上噔一下掉下去,腳底發麻:“我什麽時候問過這麽八卦的事情?”

“就上次啊,你去白石書局送書稿回來,以為傅詢知道了你寫話本的事情,磨磨蹭蹭的時候,你問我——”

系統學着他的腔調,道:“‘啊,統統,傅詢會不會有老婆啊?他老婆應該挺大度的吧?我會不會影響他找老婆啊?’”

韓憫有些無奈,甩了甩衣袖,往階上走。

“我當時就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說,再說了,我好十幾天前問你的話,你現在才給我答複,這個工作效率是不是……應該提高一下?”

“我有催他們的,調動劇情數據很麻煩的,還用了你的補償調動劇情。”

“什麽補償?”

“就是上回為了彌補你獨自跑來永安城,控制中心發給你的補償,可以知道一個劇情的大概內容。”

韓憫腳步一頓:“所以你就把這個來之不易的補償機會,花在了傅詢的老婆身上?”

“我覺得挺好的啊,這還是系列補償,随着劇情推進,以後還會告訴你關于他老婆的劇情的。”

“所以我為什麽要了解他老婆的劇情?”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知道他老婆是誰?”

想到這個,韓憫莫名有些惱:“我才不想知道他老婆是哪個……”

正當此時,走在韓憫前邊的傅詢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撥了一下他的頭發。

韓憫擡頭,往階下退了一步:“怎麽了?”

傅詢冷着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他一點都不明白,為什麽文人喜歡膩膩歪歪的。

韓憫被捏得撅起嘴,仰着頭看他:“你幹嘛?”

傅詢悶悶地想,朕吃醋了。

韓憫也想,傅詢這個性格,可能很難找得到老婆。

作者有話要說:我老婆說我找不到老婆系列

老傅:(怨念沖天)

憫憫:(可愛小金魚在線嘟嘴)

老傅:老婆好可愛……我在生氣(繃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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