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兩朝鼎元

韓憫真誠地看着溫言, 重重地點了一下腦袋。

“嗯,沒錯,松煙墨客真是個小壞蛋。”

溫言看着他, 皺眉道:“你要是不會罵人,可以不用說話。他明明是——”

“斯文掃地、厚顏無恥、搬弄是非……”

禦史大人的真正實力。

随他一個一個成語冒出來,韓憫淚眼朦胧。

——我都快哭了, 你還說。

溫言這才注意到韓憫的表情。

“你怎麽了?”

韓憫揉揉眼睛:“心疼你。”

這下溫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沒再說下去, 擡手拍拍他的肩,反過來安慰他:“沒關系的, 想來松煙墨客也沒有指明是哪位禦史, 不過是我自己多心。”

這你倒是沒有多心, 他就是比照着你寫的。

韓憫小心道:“那你別生氣了。”

“好。”溫言拿起筷子夾菜,“你吃飽了嗎?”

“沒有。”

溫言把魚刺挑出來, 才把魚肉放到他的碗裏:“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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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憫含淚咽下:“謝謝辨章,辨章真好。”

知道內情的葛先生與謝岩, 努力保持尋常的表情。

謝岩擡手給葛先生倒酒, 忍着笑道:“先生請。”

而後酒壺轉了個圈兒, 對着坐在葛先生身邊的楚钰。

楚钰迅速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挪遠, 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不喝酒,等會兒抱阿言下樓、幫阿言推輪椅,怕颠着他。”

另一個阿言。

謝岩微怔,收回手, 給自己滿上酒水。

那邊的溫言因為《聖上與禦史》不太高興, 韓憫緊張兮兮地捂好自己的小馬甲。

這邊楚钰與謝岩久別重逢、分外眼紅——憤怒的火焰在楚钰眼中燃燒。

飯吃了一半,外邊那個敲着鑼、大罵松煙墨客的人已經被旁人勸得冷靜下來,一邊抹淚, 一邊從懷裏拿出新出的《聖上與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卷 。

旁人奇怪地問道:“你不是喜歡禦史大人嗎?”

那人哭着說:“松煙墨客不寫了我能怎麽辦?湊合看吧。”

衆人哄堂大笑,而後也都散了。

醉仙居樓上的情形仍舊不太好,一頓飯吃得艱難。

韓憫想了想,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便扯了扯謝岩的衣袖,要他出來一下。

兩人就在醉仙居專供讀書人題詩的那面牆邊站着。

而臨窗的座位上,溫言與楚钰面對面坐着。

韓憫問:“你和楚琢石怎麽回事?”

溫言也問:“你和謝岩是舊相識?”

一場隔空對話現在開始。

謝岩靠在牆邊:“我做過他的伴讀。”

楚钰捉起竹筷:“他從前喊我少爺。”

“楚钰出身大商戶,矜貴活泛,風流愛玩。”

“謝岩是我家家仆,沉默寡言,孤僻自傲。”

“他靜不下心來念書,老爺把我指給他做伴讀,我這才得以識文斷字。”

“我本來就不愛讀書,偏偏謝岩特別喜歡,我就把我的功課全給他寫。”

“我十六歲時陪他去考試,卻不料中了狀元。”

“明明說好是去走個過場,結果他中了狀元!”

“我以家仆的身份中了狀元,表面風光,在舉子之間,其實多有難堪。”

“中狀元就中了吧,結果有一回舉子聚會,他竟然當衆說他不認識我!”

“楚钰就從他爹那裏把我的賣身契拿來,還給我了。”

“他想要賣身契他就說嘛,他竟然跟別人說不認識我。我又不是缺伴讀,我稍微一招手,要給我當伴讀的人從這兒排到宋國國都。”

“因為他,我才中宋國狀元的。”

“因為他,我才考齊國探花的。”

謝岩長嘆:“他這個人挺好的。”

楚钰冷笑:“他這個人煩透了。”

——對話結束。

韓憫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問謝岩:“你是刻意考中的?”

“楚钰原本無心功名,他爹想讓他考,他才說和我一起去走個過場。我當時想着,考中了或許可以不做家仆,就……”

“你騙他?”

難怪楚钰氣了他快十年。

韓憫捏緊自己的拳頭。

謝岩垂了垂眸,眉心微皺:“當時年輕氣盛,總覺得跟在他身後、懷才不遇。”

“那你拿了賣身契之後呢?”

“拿了賣身契之後,卻忽然不知道,除了楚家,我還能去哪裏。”

韓憫想說他兩句,但是轉念一想,他當時也才十六歲。除了對書上的學問較為精通,旁的事情,或許是不太清楚的。

也許只是一念之差。

謝岩道:“宋國文人朝廷,被世家門閥壟斷,我家仆出身,自然擠不進去。我也瞧不上他們,就來了齊國。”

韓憫輕嘆一聲,攬住他的肩:“沒事沒事,還能再見說明緣分未盡,你找個時間好好跟他道個歉,誠懇點。”

“我知道。”

韓憫忽然想起什麽:“不對啊,你十年前就來了齊國,琢石去年科考,他也來了幾年了,你就沒找過他?”

謝岩哽住,最後道:“找過的。”

“你怎麽找的?”

“我同他一起參加了去年的科考。”

這找人的方式還挺特別,韓憫懷疑地上下打量他。

“去年的科考,你……又在齊國考了一遍?”

“是,我本無意功名,不過是再陪他走一遭。”

“那你進了殿試?”

謝岩點頭:“進了。”

韓憫驚嘆。

他回想了一下,去年的科舉,也就是與楚钰同屆的科舉。

去年科舉,只有榜眼與探花,沒有狀元。

殿試的三位舉子,有一位沒有進宮。連紫宸殿都未入,遑論殿試。

所以去年的狀元是空缺的。

這也就讓所有人以為,沒來的那位舉子當是狀元。

這件事情,在當時的齊國讨論甚廣。

或說是因為下派的官員禮數不周,把那位狂傲的狀元得罪了;或說是那位狀元原本就是來玩玩兒,玩過了就走了。

還有人說,這位狀元其實就是近十年前,在宋國中過一次狀元的謝鼎元。

不過因為齊國朝堂比宋國還要差,他連殿試都沒去就走了。

現在看來,這種說法前半句竟是對的。

十六歲就中了宋國狀元的謝岩。十年之後,又參加了一次齊國科舉。

兩朝鼎元,謝岩謝山石。

韓憫又問:“你怎麽沒有去殿試?”

謝岩答道:“老皇帝一早就知道我是誰,覺得非你齊人、其心不善,暗中支使人把我扣住,不準我上殿。”

“這也太過分了。”韓憫一驚,而後忽然想起,“可楚钰也是宋國人?”

他倒不是懷疑謝岩這話。

如果先皇不喜宋人,可他又親口點了楚钰為探花,十分可疑。

謝岩淡淡道:“楚家家財萬貫,老皇帝是看中他們家的錢了。他中探花之後,楚家就把家裏産業盡數轉移到了齊國。”

韓憫了然:“原來如此。”

謝岩輕笑:“可惜老皇帝還沒來得及好好地籠絡他,就先駕崩了。他自己也不傻,知道老皇帝氣數已盡,投到今上那邊。原是我多慮了。”

“可是這對你不太公平了,要不你過兩年再考一次?要不我跟聖上說一聲……”

謝岩不欲再說,站起身來擺了擺手:“回去罷。”

他剛要走,韓憫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看。”

他指了指方才謝岩靠着的那面牆。

那面牆上都是文人的題字,謝岩靠的那處,正巧是去年科考之後,探花郎楚钰的題詩。

——一江潮湧平如鏡,兩處星移各自明。

韓憫的手指在“兩處星移”上點了點:“你看,他還是惦記着你的。”

謝岩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惦記,是記恨和較勁。”

兩人回到臨窗的位置邊。

那時葛先生正一手舉着酒杯,一手攬着楚钰安慰他。

“他那時候年輕嘛,不過現在也挺惹人煩的,別生氣……”

見謝岩來了,就沒說下去。

知道楚钰與謝岩有故,但是楚钰氣惱他,其餘三人也沒有急着說和,反倒把他們隔開了。

後半段輕松一些,杯盤狼藉——主要是葛先生的戰績。

他将酒壺裏最後一滴酒水倒出來,滴答一聲。

“都吃好了嗎?吃好了就散了吧?”

仍舊要把楚謝二人隔開,葛先生便道:“小謝喝了點酒吧?不太方便,小韓你送他回去。這個小溫腿腳也不太方便,小楚你送他。”

楚钰應了,擡手招來一個小夥計,俯身就把自己的新朋友溫言抱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夥計推着木輪椅跟上。

韓憫坐在原位,轉頭看了看謝岩:“阿岩,你後悔了嗎?”

謝岩無奈地瞥了他一眼:“你……”

韓憫悠悠道:“如果你沒騙他,這會兒在他懷裏的,就是你了。你當時考上狀元都要拿到的賣身契,現在又在哪裏呢?”

直覺不妙,謝岩威脅道:“你要敢寫我和他的話本,我就敢寫皇帝發現了你的話本,然後把你抓進宮去,春宵苦短的話本。”

韓憫一激靈,連連擺手:“不敢不敢。”

謝岩提起他的衣領:“走,送我回去。”

“我看你也沒喝醉啊。”

話音剛落,謝岩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現在醉了。”

韓憫要将謝岩送回建國寺。

走出醉仙居,葛先生一開始跟着韓憫他們,才走出一條街,就說:“我先走了。”

韓憫問:“先生要去哪裏?”

“再吃一頓。”

“啊?”

“就你們飯桌上那個氣氛,山珍海味都味同嚼蠟,我自己再去吃一頓,你送謝岩回去吧。”

葛先生走遠了,頭也不回,擺擺手與他作別。

韓憫扶着謝岩:“那我們走吧。”

兩人并肩走在路上。

韓憫問:“你真的不願意再出仕了嗎?”

古往今來,文人與朝廷都割舍不開,起碼與民生割舍不開。

他以為,謝岩仍在齊國國都永安,而不是歸隐山林,也是一種表現。

卻不料謝岩道:“不必,我已見過齊宋兩位君王,皆是庸庸碌碌之輩。聖人不出,我輩文人唯有獨善其身。我早已抱定主意,絕不出仕。”

韓憫下意識反駁:“不是你想的那樣,當今聖上其實挺好的。”

韓憫想了想傅詢,然後篤定地點點頭:“他是個明君,比先皇好得多。倘若你早些來,見過德宗皇帝,他也是個明君。”

謝岩卻道:“你在話本子裏那樣寫皇帝,還說他是明君?”

“話本裏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那你方才在禦史和探花郎面前,緊張什麽?”

韓憫答不出。

默了默,韓憫又問:“既然你覺得天下大亂,聖人不出,宋齊兩國都是昏君,怎麽不提醒琢石,還看着他做了齊國的探花?”

“宋齊相争,相較而言,宋國已是強弩之末。”

就是很差的和比較差的相比,還是選擇比較差的好了。

謝岩揉了揉眉心,恍惚有些醉意。

韓憫便道:“好吧,你不想出仕,也沒有什麽關系。你現在打算怎麽辦?總不能一直住在建國寺。”

“倒也可以。從前建國寺方丈問過我要不要剃度,他可以把衣缽傳給我。我這些年參悟佛經,覺得很是奧妙。”

“好吧。”韓憫頓了頓,“可是在你剃度之前,你吃飯住宿還是要花錢的。”

“我繼續寫話本子。”

“你是兩朝鼎元,寫什麽話本?你應該寫《五年科考三年模拟》。”

“這是什麽?”

“就是……”韓憫摸着下巴,“教人怎麽準備考試的書,你還可以寫幾篇應制文章訂成冊子,這個可比你寫話本好多了。”

說着話就回了建國寺。

禪房狹小,謝岩将攤在床上的佛經一掀:“坐吧。”

他一回來,謝岩養的那只貓從窗外跳進來,走到他的腳邊,蹭了蹭他的褲腿。

謝岩微醺,沒理會它,倚在榻上,随手揀起一本佛經來看。

韓憫看見,心疼得不行,俯身把小貓抱在懷裏順毛。

系統趁勢附身,用腦袋拱了拱韓憫的手,又伸出爪子去夠謝岩的衣擺。

韓憫這才想起來,系統特別喜歡謝鼎元的字。

他抱起小貓,往謝岩面前湊。

“你好你好,我很喜歡你的字。”

謝岩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騰出手,摸了摸貓頭。

系統在韓憫耳邊尖叫:“那是他寫字的手啊!他摸我了!”

韓憫提醒他:“你不要把話講得那麽奇怪。”

系統根本不聽,整只貓都炸毛了,貓爪子激動地左右狂擺,被韓憫按住之後,貓尾巴上下狂甩。

韓憫繼續提醒:“你現在是只貓,不是狗。”

謝岩放下佛經,奇怪地看着他們,然後拍了一下貓腦袋:“聽人念了好幾年的佛經,毫無長進。”

系統也不慚愧,掙脫韓憫的束縛,啪叽一下在他面前躺下,露出軟乎乎的肚皮。

韓憫十分無奈:“你能不能矜持一點?”

謝岩将翻開的佛經蓋在他身上,自己看向韓憫:“楚钰那邊……”

“我也沒辦法,我幫你試探試探,要是做不成朋友,那還是算了吧,省得惹得他更不高興。”

謝岩斷然道:“我不要。”

韓憫皺眉:“小樣兒,你還挺狂啊。你自己騙他的,你現在跟我說你不要?”

自知理虧,謝岩頓了頓:“你看起來和他關系不錯的樣子。”

“那是因為我人好。”

謝岩從掙紮的系統身上拿起佛經:“罷了。”

韓憫悄悄觑了他一眼,終還是心軟:“我教你一招,琢石很吃撒嬌這一招的。”

“怎麽撒嬌?”

“你怎麽連這都不會?教不了了。”

謝岩再一次放下佛經:“你做給我看看。”

行吧,就幫他一回。

韓憫一把按住系統:“看好了。”

他眨了眨眼睛,醞釀好情緒,眼裏泛着淚花。

“琢石,對不起,我錯了,我大錯特錯。”

他抓起貓爪往自己的心口上按:“你打我,你不要生我的氣。不要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舊朋友嘛。”

後邊那句話,也是對系統說的,于是喊出來的稱呼也就成了:“統統。”

系統嘆了口氣,蹭蹭他的手:“別瞎想,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崽。”

謝岩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們,然後翻過身,面對着牆,獨自一人默默憂愁。

朝中設立了三位起居郎輪值,韓憫在傅詢身邊跟了幾次,對起居郎的事務也愈發熟悉。

韓家老宅那邊,在傅詢的授意下,工部也派了工匠去修整。

韓憫去看過幾次,請他們吃過飯、喝過酒。

今日又是韓憫輪值。

皇帝的一天十分規律。

天色微明時韓憫進宮,傅詢晨起練劍,他站在一邊;傅詢批閱奏章,他坐在一邊。

傅詢用午膳——

他跟着吃。

太後娘娘聽說今日又是韓憫當值,又派那個老嬷嬷送了“君臣和諧”豬蹄湯煲來。

韓憫謝過恩,待人都離開,就在傅詢身邊坐下。

才動碗筷,韓憫夾菜的手還停在半空,那個老嬷嬷又折返回來。

吓得韓憫趕緊把菜丢進傅詢碗裏,然後放下筷子乖巧坐好。

老嬷嬷說:“太後娘娘說,許久未見韓大人,想念的緊,聖上得閑時,帶韓大人去慈明殿看看。”

傅詢應了:“好。”

“老奴告退。”

人走後,傅詢給他夾菜:“下回讓母後換個菜送罷。”

韓憫微怔,下意識道:“太後送菜,還能換的?”

“你想吃什麽?”

“我都行。”

過了一會兒,傅詢道:“你晚上別回去。”

“嗯?”

“晚上要去恭王府,江渙把這些年恭王做的事情都整理出來了,要他畫押。包括你兄長和我兄長在獵場的事情。”

先太子傅臨,于獵場狩獵時,逐白虎而去,最終身死。陪同的韓憫兄長韓識與叔父韓仲齊,一死一傷。

原來這件事情,也與恭王有關。

一聽這件事,韓憫立即嚴肅下來,放下碗筷。

原來這件事情真有蹊跷。

傅詢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不怕。”

韓憫又是一愣,怔怔地點點頭:“嗯。”

系統急得原地轉圈:“撒手!給我撒開手!”

作者有話要說:憫憫:不小學雞行為的傅詢好像有點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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