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閑時行樂
韓憫頂着毛茸茸的兔毛帽子, 快步走上臺階,搶在所有人之前,推門走進福寧殿。
他在原地蹦了蹦, 把身上的碎雪抖落, 然後把帽子和大氅都交給門邊伺候的小太監。
內殿裏, 傅詢正看他們呈上來的定淵二年發展計劃,聽見腳步聲,便擡頭看去。
韓憫站在門前,回頭看了一眼, 楚钰他們離得還遠。
于是他小跑上前,隔着一張書案, 挑起傅詢的下巴,飛快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
傅詢按在案上的手動了動。但是沒等他有別的動作, 韓憫就溜回自己的位置。
做了壞事就跑。
正好後邊一行人也進來了。
衆人俯身行禮, 各自在位置上坐下。
一場年終總結小會開了一天,雪越下越大,外邊的積雪已經沒過小腿肚。
雪天夜裏難行,傅詢只想讓韓憫留下來, 礙着衆人都在, 倘若獨留韓憫,韓憫又會不好意思, 最後只好把他們都留下來。
用過晚膳, 一群人在偏殿裏休息。
地龍燒得正旺, 殿中很是暖和。
傅詢過去時,韓憫正抱着靠枕,懶懶地倚在榻上,拉着溫言和楚钰看手相, 其餘三人都背着手,站在旁邊觀摩。
其實他不會看,就是胡謅。
他指了指溫言的掌心:“溫辨章這條線就是主官途的,不錯不錯,未來的文淵侯。”
他再看看楚钰的手:“這個嘛,就……”他伸手捏了一下:“揪一下會痛。”
衆人大笑,楚钰坐起來要打他,被韓憫用靠枕砸了回去。
他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跳下榻要跑,才跑出一步,就看見傅詢站在他面前。
幾個人都斂了神色,俯身作揖:“陛下。”
傅詢淡淡地道:“免禮。”他的目光落在韓憫的腳上:“去把鞋子穿上。”
“是。”
韓憫坐回榻上,把自己的鹿皮靴拿過來。
正穿鞋時,有個小太監道:“陛下,白玉臺的梅花開了。”
傅詢沒有回答,韓憫卻擡起頭:“我想去……臣想去看看。”
傅詢這才道:“那就去看看。”
他二人要去,旁人都識趣,推說外邊太冷,還是在這裏待着好。
于是只有他兩人去了,原本依着君臣之禮,規規矩矩地一前一後地走。
後來傅詢遣散随侍,韓憫打着燈籠。
再後來傅詢從韓憫手裏接過燈籠,兩個人挨在一起走,在雪地裏留下的痕跡,很快就被大雪掩蓋。
白玉臺的梅花是宮裏特有的玉蕊紅梅,別處都見不到。
梅枝遒勁,綴着錯落的紅梅。
韓憫走進梅林,頭上的兔毛帽子勾動花枝,花瓣簇簇地落在雪白的兔毛上,拂過他的肩頭,順着大氅落到地上。
他湊近了,想要看看梅花的花蕊。
無奈夜裏看不清楚,他只要将目光投向提着燈籠的傅詢,朝他笑了兩聲。
傅詢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卻刻意裝不明白,人是站在韓憫身後了,但是燈籠被他背着手放在身後。
韓憫雙手攬住他的腰,趁着抱他的時候,把他藏在身後的燈籠拿過來。
拿了燈籠就松開手,他将燈籠提起來,放在梅花枝子邊。
燭光映在他的臉上,将梅枝的影子也照出來。
在看清藏在裏邊的白玉一般的花蕊時,韓憫笑得連眼睛都彎起來,臉上的神采教燭光都暗淡幾分。
傅詢問:“這回可看清楚了?”
韓憫點點頭:“嗯。”他轉回頭,笑着對傅詢道:“我記得小時候第一回 和陛下來看梅花,那時候不夠高,還是踩着陛下的肩膀看的。”
當時說好一人看一回,韓憫下來之後,傅詢用力地拍了一下韓憫的肩膀,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想到後面的事情,韓憫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摸自己的帽子:“可以折兩枝回去給辨章他們看嗎?”
“去罷。”
韓憫走到林子深處,擡手攀下兩枝将開未開的梅花。
折了幾枝拿在手裏,韓憫一面說着“回去吧”,一面回過身,忽然發現傅詢就站在他身後,吓他一跳。
韓憫往後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梅樹樹幹上。
傅詢問:“這就要回去了?”
偏殿裏那麽多人,好容易把他騙出來,哪裏有看完梅花就放他回去的道理?
偏偏韓憫還不大懂得:“陛下還有什麽事情要做嗎?”
傅詢吹滅燈籠,一只腳擠進韓憫的雙腳之間。
花影深深。
偏殿裏一行人歇夠了,要了些顏料筆墨,将大張畫紙鋪開。
他們一群人裏,柳停善書畫,他挽袖執筆,站在畫案正中,點染暈皴。
江渙抱着手站在他身邊:“系舟,把我畫好看點。”
而後殿門響了一聲,衆人一起擡眼。
韓憫一手抱着梅花,一手牽着傅詢,從門外進來,兩頰不自然的緋紅。
見他們都看過來,便低了低頭:“給你們也折了點梅花。”
楚钰用手肘碰了碰柳停:“快快,把韓惜辭也添上去。”
柳停用正紅的顏料暈染,寥寥兩筆,在紙上勾畫出一個身形瘦削的青年。
韓憫将梅花塞給傅詢,走過去看看:“師兄這是在畫什麽?”
“行樂圖。”
過了年,定淵二年開春祭天。
也是在這日,原本在鄰水三郡試點的新法推到五個郡縣。
又過了三年,齊國開始全面推行新法。
定淵五年,被宋國割讓出去的西北十五個重鎮陸續建起數十個馬場,騎兵訓練卓有成效。
直至此時,在渭水北岸茍延殘喘了三年的宋國才知道緊張。
宋君再次驚醒夢中,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南渡渭水的公孫論老先生。
以出使的名義,宋國請尊齊國為宗主國,宗主國斷然不會對屬國出兵,這是宋君的意思。
公孫論雖然不願低頭,但還是禁不住宋君再三懇求,以高齡殘弱之軀,再次南渡。
這日,韓憫帶着小劑子在學宮主持開課事宜,宮裏忽然派人來說,公孫論已經進宮拜見了。
倒不是非要他去不可,只是傅詢知道他一直記挂着這位師祖,所以派人來告訴他一聲,問他要不要進宮去看看。
韓憫有些驚訝:“這麽快?前幾日不是還在文縣驿館嗎?”
那人道:“大約是公孫老先生心急,所以是趕過來的。”
也是,齊國就在練兵,随時可能陳兵宋國國門之外,他心急如焚,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
韓憫道:“那好,等我換身衣裳就進宮看看。”
今日永安學宮開課,四海學子彙集于此,為表親切,韓憫也穿着學宮青衿的衣裳,束着玉冠。
如今要去會見使臣,還是換一身莊重的衣裳好。
短短三年,韓憫的容貌相較從前,并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褪去些許青澀,因為這幾年好好養着身子,面色更加白皙,杏眼如漆,唇紅如染,風流俊俏,姿容更絕。
只是臉上身上一直不長肉,還是瘦削的模樣。
他換上官服,坐馬車進宮。
仍舊是起居郎的官服,這三年來,他的本職未變,另加的名銜一堆。
原本去年給韓家平反,傅詢就要給他封爵,韓憫卻說他年紀輕,還是再等等。
他要等到天下萬民安居樂業,再行封爵,傅詢也沒辦法,只好由他去了,轉頭又給他安上一堆好看好聽的字眼。
不過不用明說,旁人也都知道,他不單是起居郎,還是天子近臣,變法欽差。
馬車很快就到了紫宸殿,他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公孫老先生候在臺階下,由人攙扶着,白發蒼蒼,佝偻着背。
韓憫輕嘆一聲,放下簾子。
馬車在後殿門前停下,韓憫進了後殿,傅詢就在裏邊等他。
他行禮:“陛下。”
傅詢也不說“免禮”,反倒上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殿前走:“走罷。”
內侍早已見怪不怪,喊了一聲:“傳宋國使臣上殿。”
公孫論緩緩地登上臺階,俯身叩拜。
韓憫坐在傅詢身邊,看着他一把年紀了,仍為病入膏肓的宋國奔走,只覺得惋惜。
賜座之後,他在下首坐定。
“此次前來,為修兩國百年之好。齊國疆土廣袤,百姓安居,齊國聖上賢明,小國願奉齊國為宗,奉齊君為君。”
這樣的話,要他一代大儒講出來,也實在是艱難。
韓憫看了一眼傅詢,才開了口:“先生此言差矣,宋國自诩中原正統,從來對我齊國封鎖文化,書籍經卷一律不準入齊境、過關卡。如今要奉我齊國為尊,齊國惶恐,萬不敢當,更怕宋國日後覺得恥辱,反怪我齊國仗勢欺人。”
好熟悉的話鋒,銳利逼人。
公孫先生下意識擡頭看去,又連忙收回目光。
傅詢便道:“此事明日朝拜再說。”韓憫轉頭看他,傅詢會意,又道:“朕看公孫先生精神不濟,韓卿送公孫先生回驿館罷。”
“是。”
韓憫行禮告退,那頭兒,公孫先生也被侍從扶起來。
一老一少,兩人一同走出殿門。
正是黃昏,夕陽餘晖斜斜地打過來,或挺直或佝偻的背影照在白玉闌幹上。
公孫論道:“韓大人真是年輕有為。”
韓憫笑着客套了兩句。
“不知韓大人師從誰人?”
“柳映柳老學官是我老師,我七歲時跟着老師念書。”
聽聞此言,公孫論微怔,随後收斂了神色,推開侍從:“去要一碗水。”
他已是風燭殘年,靠着吃急性藥撐着,此時要水,侍從就知道他是要吃藥了。
還有其他人跟着,那侍從轉身便離開。
公孫論不要別人攙着,反倒握住韓憫的手。
“柳映,老夫知道,從前他也跟着我念過書。”
所以公孫論算是他的師祖,素未蒙面的師祖。
這許多随從跟着,兩人分屬兩國,韓憫也就沒有喊他。
公孫論又道:“三年前在渭水畔,那些話是你教的?”
韓憫仍舊不語,便是默認了。
公孫論握緊他的手,只嘆道:“後生可畏。”
出了宮門,使臣的馬車不能直接在宮門口等着,于是韓憫扶着他走過玄武大街。
前邊有些熱鬧,公孫論眯了眯眼睛,忽然問道:“好徒孫,前面是怎麽了?可是有人鬧事?”
他說的含糊,旁人都沒有聽清,只有韓憫聽清楚了。
“是新進科學原理的展覽會,還在起步階段,只是一些小玩意兒,你老要過去看看嗎?”
“你就不怕我帶的這麽多人,把東西看懂了,再帶回宋國去?”
韓憫坦然道:“這些東西,都要與之匹配的基礎,宋國暫時還用不了,就算帶回去了,也沒有懂的人。”
公孫論亦是笑道:“是,你說的是。”
夕陽頓頓地沉到青山那邊,晚霞暈染,公孫論忽覺眼前一晃。
很久之後,齊軍進入宋國國都時,他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麽,那是永遠不屬于宋國的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