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場關于新圖書出版名稱的讨論會已經進行了兩個多個小時,書的內容早就由文字編輯像穩婆接生似得小心翼翼從頭到腳把着關,等到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生下來了,這下倒好,為姓誰名誰犯了難了。

孩子叫什麽有這麽難嗎?這個确實不難,孩兒都是有爹有媽的,區別在于,有文化的就叫什麽錦濤、近平。沒文化的,起個大牛、二狗,那也是親生的。

就準備上市的圖書來說,親爹親媽給娃起的名,不一定管用。

管用的是什麽?

是錢。

《古代宮廷後妃考》這種名字怎麽可能有《拿什麽愛你,我的三宮六院》這樣通俗易懂,充滿爆點,又有點色情暗示的名字能賣錢?

斯文掃地?文化向市場低頭?

書的作者,歷史教授魏慶兵堅決不同意出版社篡改書名?

呸。

“想排隊出書的教授從地安門都快站到通州了,可人頭再多,有經濟效益的有幾個?”堅持篡改的,某部門副主任,梁文毅四十多歲,一直以來屬于做了賣得火的書,賺了不少錢,識時務的主,腕上的萬寶龍表很能說明問題。

“可這是嚴肅的正統歷史解讀類讀物,和這名字扯不上關系。”責編宋立,三十多,兢兢業業,某高校歷史系畢業,屬于看古裝電視劇就開始對着電視指指點點,說道具不對,服裝不對,演員胡須留的都不對,看着就能大發脾氣,吓得合租的人把電視關了,自此人家見古裝片就換臺。

“你能保證這賣得出去?”

“怎麽不能保證?時下濫竽充數的歷史讀物那麽多,讀者需要的正好是歷史的真相,只要我們好好做包裝,做宣傳,請名人推薦,不愁賣。”

“你們想的也太簡單了。”

“我的策劃堪稱完美。”

“你根本不行!”

臺上吵的一鍋粥,何雪言耳朵麻。

她想想也怪自己,瞧見後宮題材火的一塌糊塗,想趕個趟,找個作者也跟風出上一本類似的,稍作包裝輕輕松松出點小成績。無奈何,跟責編宋立剛提,他就開始滔滔不絕批評這泛濫,那個充數,說起恩師的歷史學術造詣,激動的快從十三樓跳下去了,恨不得明天就把清史稿給定稿了,上面印着恩師的名字。

何雪言覺得宋立這個人,雖然性格上屬于人人咬牙切齒敬而遠之的神經病,但做事兒的認真勁兒就跟苦行僧修佛一樣,叫人噗通給他跪下。可能是當時被宋立的師生情深感動了,所以沒注意就答應,給他那個幾十年專心鑽文言文的老師出上一本書,好讓他死之前出名,死之後瞑目。

頭疼的在後面,她第一眼看到那十萬字的稿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我的娘啊,她要的不過是妲己、貴妃、甄嬛、如月們鬥法,如何吃吃喝喝泡皇上,泡王爺的故事。可手上沉甸甸一摞,那是《管錐編》吧……何雪言都想把宋立罵個狗血噴頭。

結果呢?一看見宋立拿着恩師的手稿,羊癫瘋似得,滿嘴難得啊,這才是華夏正統,大師風範……你看看,你看看,雪言啊,你得幫幫忙,像這樣好的教授,他的稿子不出版,我真的心痛啊。

對方忠犬含淚,一腔熱血。

何雪言怕說出版不了,會被宋立這個神經病拿刀砍死。事已至此,成全華夏正統也好,感動于師徒情深也罷,虧了何雪言累世書香,為了讓那老教授把這書稿給改成初中生都看得懂的後宮文,幾乎在教授家裏吃住了個把月,天天蹲點讓那眼花耳聾的老頭看範文。

什麽是範文?就是每天中午打開電視,讓他看《百家講壇》,那湖南口音的咋講的,就讓老頭琢磨怎麽寫。請比易中天能扯,比于丹倪萍煽情,夾上桐華那樣能編,簡直要三跪九叩了。

這勁兒用下來,別說出書了,娃都能生出三五個了,只要計劃生育允許。

何雪言其人秀雅漂亮,性格恬靜,加上門第高貴,多少人心向往之,但她混到二十九歲還是孤家寡人,還要為這些工作上的破事費心情,也不是沒原因。她這屬于該幹正事兒的時候,作死跑去幫野路子忙。該發財的時候,她就散財,該享福的時候,她就倒黴,該結婚的年紀,她就找不到合适對象。

比如人家吵的不可開交的時候,何雪言這會兒又沒聲了。她心裏還就是怕出聲,宋立雖然名聲狼藉不太會為人處世,她也沒好哪兒去,不是說她不會說地道話,不會做小伏低,不會繞彎哄人。

她倒是想,可老天給她的機會太少。

“何編輯,你也說說想法。”梁文毅到女同事這裏很客氣,不顧自己比何雪言高的官銜,他先做小伏低起來了。

“我?”何雪言尴尬笑笑,她實在不想給自己再找事,正要開口說,我覺得叫三宮六院挺合适的,确實也能買上錢。回頭看見宋立那個要去吊死煤山以護中華正統的神情,嘴角動了動:“還是教授自己起的名字合适,我們偶爾也尊重一下作者,就當正統類讀物宣傳吧,我瞧宋立這個策劃也挺好的。”

宋立滿臉都是笑容,重重的眼鏡後面眼睛都笑彎了。

這樣一來,梁文毅的堅持似乎變得可有可無,何雪言自己吭了兩聲又不好折人面子,賠了笑道:“我就提個意見,大家集思廣益,我說的話也不作數。”

“作數,怎麽不作數?你是徐總的女兒,虎母無犬女,你同意那就沒問題。”宋立嘴巴快。

也不知道人家是真傻還是假傻,說這人不識時務、頑固不化,回頭就能滿嘴拍馬,把自己都當槍使了。

何雪言渾身雞皮疙瘩,就怕在單位聽見自己媽的名字。

她老娘徐麗萍,某京城大出版社前總編是也,全國裏裏外外多少文化名流口中的老朋友,多少名作家寄來的稿件錯別字滿篇,都是她媽一字一字給改,手把手教出多少才子佳人,最難得能書善畫工詩文,當代書畫大家,堪稱文藝界的一朵奇葩。

雖則老娘已經退休,但餘威都夠何雪言在出版社瞎混兩輩子了。

“呵呵。”何雪言知道,不管自己在出版界幹了多麽驚天動地,哪怕是把曹雪芹那後四十回從哪個墳頭刨出來那麽火星的事兒,一句她媽是徐麗萍,然後所有硝煙轉瞬就散盡了,她的努力都歸功給了她是她娘懷上的受精卵。

讨論會不歡而散,何雪言知道,她莫名其妙又把幾個芝麻綠豆的領導給得罪了。人家表面不說,其實心裏都快把她從頭罵到腳,罵到她跟孫先生幹過革命的太姥爺頭上了。

她圖什麽?老幫落不到一分好的忙。

宋立跟後面松了口氣,唠唠叨叨:“多虧你,雪言。”

“咱們是搭檔,我幫你也是應該的。”何雪言心裏嘆氣,要是不讓宋立如願,往後就沒她清淨日子。

“我……雪言……我嘴笨,不會說,我知道你為我老師出書的事兒,跑斷了腿,我特謝謝你。”宋立欲言又止,彎腰弓背滿臉笑容,跟後妃旁邊的太監一樣想讨好主子。

“這是工作,沒什麽謝不謝。”何雪言失算了,她當初就是想尋個清淨才跟在宋立這編室,指望簡簡單單做幾本書,不圖市場火,不圖能得文學獎,不圖跟社會名流打成一片,只圖心安理得,不去捧那些臭鹹魚作家。

“雪言,也不光是謝謝。”宋立抓耳撓腮的焦急。

何雪言打量了他一眼,宋立突起的喉嚨動了動,高瘦的身形像杆兒一樣杵在那裏,對着漂亮文氣的何雪言道:“雪言,咱們現在是朋友嗎?”

何雪言心道何出此言啊,開口:“你上個月不是已經問過了嗎,問我能不能跟你做朋友,我說可以啊。”

“那你……你怎麽也不跟我吃飯,逛街……我媽這個月來,她想見你。”宋立緊張的舌頭打結:“她想看看咱們發展的怎麽樣了……”

“等等。”何雪言腦袋拐了一個大彎,隐約意識到有點不對:“你說的不是普通朋友啊?”

“我說的是男女朋友……只是男女倆個字我沒大聲……”宋立緊張。

“你開什麽國際玩笑?”何雪言面部肌肉都跟打了肉毒杆菌一樣僵了。

倆個人呆呆傻傻站在樓道邊,隔壁組的顏扉正好路過。

顏扉漂亮的栗色長發反着玻璃窗外投來的冬日暖陽,臉蛋妩媚精致保持笑容,藕色的套裝,黑絲襪,細高跟,白襯衣領口下鎖骨細直,襯着她下颌尖尖,白皮膚,紅嘴唇,一雙眼睛水潤锃亮,單就外貌氣質而言,何雪言若是明媒正娶的大夫人,這顏扉就是某園子偏門進來的姨太太。

雖然生來氣質風牛馬不相及,但也不妨礙這倆人其實還挺熟絡。

“何老師,他是要空手套白狼,兩句糊塗話要娶你過門。別聽他瞎掰,你不嫁富豪,也得摸着個文豪,實在不行土豪也湊合。”顏扉猴精的聽音能辨風,明眸善睐瞪了一眼宋立道:“你這伎倆,早生一百年你叫徐志摩,晚生一百年,徐志摩是罵人水平太差的話。”

宋立睜大眼睛,酸了半天吐字道:“顏扉你……你說什麽呢!”

顏扉開門見山,笑一笑道:“什麽說什麽,我說,讓雪言選,看她是晚上跟你去見你媽呢,還是現在趕緊從你眼前消失,跟我逛街唠嗑去。”

宋立不說話,何雪言跟宋立這種腦子缺筋少弦的也沒啥好說,基本等于抓住救命稻草,手拽着顏扉胳膊迫不及待:“顏扉,我跟你走!”

末了,顏扉拍拍宋立肩膀,笑的友善道:“人貴有自知之明,你琢磨琢磨這句話,現實裏可沒七仙女死皮賴臉追窮漢子那麽賤的事兒。”

何雪言能迅速脫離火海,多虧了有這麽個頭腦清醒,目的明确,雖然比她小倆歲,但幹什麽事兒成什麽事兒,捧什麽書紅什麽書的聰明姑娘是其好姐妹,比親姐妹都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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