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夏,別忙了,坐下吧。”眼看着夏東籬還翻出了零食包放在桌上,李助理忙拉了拉他。

“沒事沒事。”陳院士手上拿着一根剛剛拔下來的牧草莖稈正在觀察,見夏東籬居然還準備了點心登時笑了出來,“小夏對吧,快來快來,我等等還得采訪一下你這個草種的怎麽樣呢。”

夏東籬忙應了一聲坐了下來,因為今天要待客他稍稍打理了下自己,之前他做好造型的頭發現在已經長長,有些淩亂。穿着襯衫小馬甲的青年推了推自己的無框眼鏡,腰細腿長,精英氣十足,看上去和這個地方很不相符。

——他應該出現在高樓林立的辦公樓,而不是在這片田園風光內。第一次面對面相見的陳粒不由生出了這種微妙感覺。

而這位有企業白領氣質的青年卻坐在了這裏,他腳邊卧着一條藍隕石色,毛發蓬松柔軟的邊牧犬,背對的小池塘上有一群劃水的鴨子,如果仔細看還能看到池塘上凸出水面的沉木上還卧着兩只正在曬背的烏龜。

隔離門的夾縫中塞着一只正陰恻恻盯着他們看的羊腦袋,往下看一點則是一頭躺在瓷磚上露出萬事不管寬心态度的小肥豬。應該是怕打擾客人,夏先生還把家裏的雞給關起來了,但是隐約可聞的咕咕聲正宣告着它們的存在感。

有狗、有雞鴨、有豬還有羊,這日子過得還真挺滋潤啊!

“那麽,諸位,我們開始吧?”作為此間主人,不知道別人腹诽的夏東籬含笑開場。

談判的過程進行得很順利,一方真心想買,另一方無心擡價,只用了半個多小時雙方就确立了買賣價格。

從帕加索斯的态度來看,他對陳院士這方給出的價格還是比較滿意的,他也爽快得承擔了貨物的運輸費用,當然,相應的陳院士這邊也需要負責國內檢驗檢疫以及辦理出口證件的費用。

種子的出口牽扯到的因素很多,不過出口國相對會比進口國輕松些,畢竟他們沒有物種入侵的擔憂。陳院士這邊也有相關經驗,于是一口答應。

帕加索斯便當場支付了定金表示誠意,而正式的采購合約則需要在他看過種子情況後再完成。

約定好去研究所的時間後,帕加索斯表示自己有事需先行告別,陳院士和陳粒卻在夏東籬以及小李助理的陪同下走進了農田。

就在他們踏進農田的那一刻,兩位研究員立刻進入了工作模式,夏東籬還沒反應過來這兩人就立刻矮了一截——他們從口袋裏抽出小尺子蹲了下來捏住了牧草的根部進行測量。

沒錯,和夏東籬這種外行人不同,專業人士研究農作物主要觀察的是根莖,比起葉片、株高,他們更在意的是植物的分蘖繁殖能力以及根部固土能力。

夏東籬眼睜睜看着他們拿出了一個盒子現場采集樣本,甚至就連土地樣本都有采樣,不由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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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陳院士蹲得辛苦,他忙貢獻出了自家的小板凳,哪知陳院士道謝之後轉手就将樣本放到了小凳子上,夏東籬無奈,只能又搬來了幾個小凳子讓他坐下。

“失禮了。”忙活了好半天的兩人從農田裏鑽出來,面上都挂着笑:“小夏,你這草種的不錯,不過現在打頂有些早了,這個品種分蘖性很好,你下次種的時候可以放到秋初再打。”

夏東籬眼神小小漂移了下,沒好意思解釋這不是他打頂促生,而是某匹馬啃的。

算了,還是給帕加索斯背個黑鍋吧。

此時此刻,站在兩位研究員身邊的夏東籬有種迷之面對教師考驗的感覺,還好兩位老師評分很松,給小夏同志打了個80分。

總體來說他們還是非常滿意山羊豆們如今的狀況的,看着夏東籬的眼神更是充滿了慈祥。

農學家最喜歡的就是能細心照顧農作物的農戶了,尤其小夏同志還因為細心照顧的農作物給他們拉了一筆訂單。

帕加索斯訂購的種子數量可是真的不少,有了這筆資金注入,他們接下來就能有一段時間不會因為資金被叫停項目了。

搞研究是真的很花錢啊。

為此陳院士大手一揮,表示要請夏東籬吃飯——當然,用的是他自己的薪水,夏東籬怎麽可能讓老院士請客,立刻表示拒絕,但是實在拗不過耍賴的老人,最後一行人被帶去了小錦村鎮子上的一家酒店。

五月的北方是吃新鮮蔬菜的季節。

這個時候蔬菜正是播種後的旺盛生長期,而且坐落于農産品大省的優點就在于他們可以吃到最新鮮的蔬菜。甚至于有些飯店的老板背後本身就有着自家的菜地或者供應商,客人吃到的蔬菜很可能前一刻還挂在枝頭上呢。

能夠在地裏長到足夠成熟才被摘下來的蔬菜的風味,可和農貿市場內為了運輸提前采摘人工催熟的味道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地裏的野菜也在時令菜的尾端,再過幾日日照增強,它們的葉片便會在光合作用下變的更加柔韌以度夏,但對于人類來說,吃起來口感就會大幅下降。

一行人到的正巧,飯店老板家的地裏剛進行了間苗,被淘汰的菜苗纖細賣不出價,但是炒一炒脆嫩多汁,非常可口,再配上小錦村那在整個北方都少見的竹筍,一盤炒什錦只需加薄鹽調味就可以讓人嘗到春天最美好的味道。

這類菜肴都是不寫在菜譜上的,是只有熟人或者行家才能吃到的“緣分菜”。

他們這一行人都是外地人,但是有一個交際能力MAX的小李助理在,他剛坐下就叭叭叭報了一堆夏東籬聽都沒聽過的菜名,老板一邊抱怨他事多一邊笑開了花,還贈了一壇自家釀的米酒,剛一開壇甜滋滋的味道就往人鼻子裏鑽。

不過很可惜,夏東籬和陳粒都要開車,荀岏身上還有傷不能喝酒,三人于是乖乖捧着飲料看小李助理和陳院士一杯接一杯,推杯換盞美得不得了,氣氛很快就熱絡了起來。

在加了第二次米飯後,陳粒制止了自家老師想要加第三碗的動作,他小聲勸道:“老師,您澱粉攝取過量了哦。”

成熟可靠的陳院士表情有些僵,他遲疑得看了眼手裏空空的飯碗,又看看被放在蒸籠裏送上來的香噴噴東北大米,非常渴望得看向了學生。

“老師,真的不行了。”學生郎心似鐵,他輕輕将小飯碗接過來,有些無奈得說道:“您多吃些菜吧。”

陳院士的表情肉眼可見得耷拉了下來,整個人都沮喪極了。他對着有些吃驚的夏東籬等人擺擺手,“沒事,我就糖尿病,要盡量避免攝入澱粉。”

“我祖籍東北,到哪兒吃飯都缺不了這一口飯,結果得了這個病,別的還好,就是要控澱太難受。”

“小陳平時就給我吃籼稻,這直鏈澱粉含量高,但口感哪比得上我們東北的大米哦!所以人吶,就不能生病,一旦生了病要忌口太難受。”說着說着他還委屈上了。

小李助理深有所感得點點頭:“我懂,這就和我以前嫌棄山雞毛多懶得吃,結果現在規定不允許吃一樣,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喂!這不是一回事吧?山雞是野生保護動物啊,吃了違法啊。

夏東籬驚悚扭頭,然後看到小李助理手上捏着酒杯臉色酡紅,頓時震驚了,他第一次看到喝自釀米酒都能醉的人,小學生嗎?

他趕忙搶走了小李助理的酒杯塞了杯果汁過去,避免他說多錯多。看小李助理乖乖嘬飲料,他頂着兩位客人看過來的犀利眼神艱難解釋道:“李助理他是雲南人,而且那是以前,以前……現在他很好的,他是個好人,真的。”

夏東籬冷汗都要冒出來了,就怕這兩位大佬一個舉報電話就把小李助理送進派出所。

“噗,”陳粒笑着擺擺手:“沒事沒事,我們知道的,師弟他們那裏情況特殊,而且他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夏東籬愣了下,等等,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麽奇怪的稱呼?

陳粒笑了:“啊,原來你不知道啊,你們李助理以前也是老師的學生,只不過後來他辭職去當村官了。”

夏東籬有些無語,那你們為啥一副第一次聽到的表情啊!而且這就是吃一頓飯的功夫,怎麽感覺這就是要開啓什麽驚天大秘密愛恨情仇的副本啊,他可不可以不要聽?感覺聽了會後悔啊。

雖然是這麽想的,但他的身體卻很誠實得為小陳研究員加滿了可樂,用行動暗示他繼續說。

“也不是什麽秘密啦。”陳粒看了眼喝飲料的青年:“小師弟當年很強的,他是少民,但是哪怕沒有加分也超了分數線,當時他進我們項目組的時候才20多歲,絕對是天才中的天才。”

“咕嚕嚕~”天才小李助理在飲料裏吐了個泡泡。

那他為什麽辭職?搞研究不是很好嘛……難道說!

夏東籬張張嘴,在這一瞬間腦袋瓜裏腦補了十來個恩怨糾葛的故事,腦補完便被自己的YY虐到了,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可以問這個問題。

“嗨,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小李助理吐完泡泡後擡起頭來,他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很嚴肅得說道:“我只是突然發現,學農救不了中國人。”

“啪!”

陳研究員若無其事得給陳院士換了一雙新筷子,将他那雙剛剛敲過學生的筷子放到了邊上。

李助理龇牙咧嘴,他在夏東籬同情的眼神中揉了揉自己的手背,有些無奈得揉了揉頭發說:“這個怎麽說呢……我老家很窮,我是我們那兒當年唯一的一個大學生,所以當時我選農學是想要把好的糧食帶回老家,讓老家人種上産量高的糧食脫貧致富。”

他眼簾低垂,黑眸閃過一絲無奈:“但是後來我發現這幾乎不可能……”

“為什麽?”夏東籬有些不解地看向了這一師門,三人齊齊沉默了下,還是已經帶了醉意的小李助理開口:“因為問題不是出在種子上。”

“小夏,你知道你種的東方山羊豆是第幾代産品嗎?”

夏東籬一愣,反射性得搖了搖頭。

“是第四代。”小李助理的面色十分平靜:“前三代産品都沒有能夠得到種植和推廣。”

夏東籬在小李助理和陳研究員口中聽到了一個他此前不曾關注也完全陌生的領域。

小李助理為他牽線種植的東方山羊豆是農科院內其中一個項目組的産品,是陳院士的課題之一,從引種到改良如今已經有了十多年。這聽起來很高大上,但事實上放到全國,這樣的項目組可謂車載鬥量。

這兩年國家科學技術進步很快,政策也多有扶持,農業相關的立項都比較容易被審批,這一切都致使幾乎每年的收獲季都能出現幾十個新品種可以成熟上市。

當然,這些新品種雖然彙聚了研究員們的心血,但它們是否能夠被市場所接納卻都是未知的。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它們大部分都只是留下了論文和種子資料,能夠流入市場的不亞于千裏挑一。

“運氣好的可以作為下一代的母本,運氣不好的就進庫房了。”小李助理這麽說的時候表情非常淡然,他将推了推手裏盛放果汁的杯子,垂眸道:“我們可以寫好論文說好遺傳、性狀、細胞、抗病的情況,但這很難去說服農民以及農場去種植新品種。”

夏東籬明白他的意思,農民比起高收入,更在乎的是安全兩個字。

不是他們不夠大膽,而是對于農民來說,一個錯誤的決策就會導致全家人一整年的收入盡毀,一個搞不好還有可能傷了地。

他們沒有這個資本也沒有這個膽量去加入賭局,更何況新品種就代表了不确定性,就像科技産品的一代機翻車概率都很大的道理一樣。

然而一個新品種如果沒有人願意種植,是幾乎不可能撐到有二代甚至三代出現的。農學家們的研究資金也撐不到那時候,所以他們的唯一選擇就是将不那麽滿意的産品或者中間産品賣給種子公司,然後用這筆資金來養活別的項目。

山羊豆的一二三代全都這樣被售出了,但即便售賣給了種子公司也不是所有品種都能被推廣的。

種子公司不是慈善公司,買了科研成果後他們最大的目的還是要賺錢,為了收益最大化,他們會控制新品種被推出的速度,如果沒有商業競争的情況下,不到前代産品的利潤被壓榨幹淨,新産品是不會推出的。

“所以即便我們培育出了糧種,如果沒有國家支持推廣的話幾乎無法推廣,就只能将它賣給種子公司。而之後他們準備怎麽銷售我們就沒有話語權了,”小李助理憤怒握拳:“這件事情的問題本身就不在有沒有好的種子上,而是在這個錯誤的産業鏈,所以我準備走另一條路。”

小李助理站起身踩着椅子霸氣側漏:“不是有那句話嗎:看不慣世界的,就自己去改變這個世界!所以我要去改變它!”

夏東籬目瞪口呆,這中二氣質爆表的話是怎麽回事?小李助理你OOC了知道嗎?喝醉酒之後你完全OOC了啊!

“……其實當時有個前幾年畢業的學長當選了他們村的村長,因為想要發展生态新農業,所以來我們研究所招人,小師弟就被那人畫的大餅給騙過去了。”陳研究員無情得揭穿了真相:“那人忽悠小師弟從村官做起,走好好做村官獲取百姓信任然後想辦法拉鼓勵村民種植新品種的路線,他就信了,沒錯,那個人就是你們小錦村的村長。”

夏東籬:“……”

這個計劃怎麽有點既視感,對了,這樣說的話他種山羊豆不是也是……

“對,你是目前他工作到現在唯一成功安利出新品種的。”陳研究員肯定了他的猜測,他安撫性得拍了拍夏東籬的肩膀:“不過請你放心,小師弟的專業能力毋庸置疑,你家土地情況種這個也非常合适。”

夏東籬愣了下,明白他是怕自己和小李助理生出龃龉,于是禁不住笑了:“我知道,我相信李助理作為村委會幹部的職業素養,也相信作為朋友他不會坑我。而且種這個品種之前我也是做過功課的,也是我自己獨立下的決定。只是……”他有些懷疑地說:“這個方法真的有用嗎?見效未免也太緩慢了吧!”

“沒關系。”一直悶不吭聲扒菜的陳院士在這時忽然說道:“我還是鼓勵年輕人在血性最足的時候多試試,在路成為路之前,沒有人能确定這是正确的。”

“而且現在國家也在努力培養年輕一代扛大旗,就像他學長,當年他可是22歲就當選了小錦村村長,那時候他還在念大學呢,那時候多少人質疑。現在他25歲了,小錦村不是挺好,前次選舉還連任了呢。”

25歲!!就比他大一點!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和小李助理第一次見面時候說起謝謝村長時他表情那麽奇怪了,因為那時候他以為村長起碼是大叔大爺級別所以叫了人家老、人、家。

但是小李助理當時也沒指正他啊,甚至還笑嘻嘻的……

現在的前輩都那麽虎的嗎?

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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