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就是他,将軍,這個孩子咬傷了我們十多個人。”
被人從睡夢中喚醒叫來的穆參商長身而立,士兵們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路,看見網裏掙紮不休的爪西,穆參商也是一愣。他的目光仿佛在人群裏搜索什麽,很快定在茅小飛身上。
這時的茅小飛完全沒有看他,他用震驚又沉痛的目光看着爪西。
“蠻族這次奇襲,殺了我們上百號人,将軍,我們已經決定,燒死這個蠻族小畜生,祭奠死去弟兄的亡魂。”又有一個人叫道。
不少士兵舉起手中長矛,口中高喊“燒死他!燒死他!燒死他……”
茅小飛耳朵裏嗡嗡的,他眼前有些發花,眼睛瞪視太久,眼眶發紅。爪西怎麽會被抓住?難道追到這裏他還不肯放棄,他是來找自己的?
“安靜。”穆參商擡起手,頓時底下人紛紛閉了聲。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穆參商走近被網子兜住挂在半空的爪西,爪西抓着網子,趴在網上,與穆參商對視,猶豫片刻,兇狠地龇出尖銳的牙,喉嚨裏不住嗚嗚作聲。
“茅小飛!”一個人的叫聲驚醒茅小飛,他的手腕被人抓住往後拖。
徐柒把茅小飛拖到身邊,沉聲道:“你認識那個小孩?”
這時四周都很吵,沒人留意徐柒和茅小飛交頭接耳,茅小飛滿臉冷汗:“他救過我,我們從蠻族出來,差點在一個山洞被蠻族人偷襲,這個孩子很……厲害。”
“你想說的是可怕吧?”徐柒用銳利的目光遙遙望向那個孩童,孩子和穆參商對峙,身形差着七八個人,卻絲毫無懼。
“他有一雙野獸的眼睛,他剛才的叫聲,你聽見了?”
茅小飛木讷地點頭。
“他是一個狼孩。殺人對他而言不算什麽,完全出于本能,剛才那十幾個兵白撿回一條命。”
穆參商回過頭,看見一人幾乎貼着茅小飛的耳朵在說話,他臉色一沉,“這個孩子……”話音未落,已經足夠吸引茅小飛的視線,穆參商眉毛微微上揚,隔着那麽多人,茅小飛一眼就明白了,穆參商看的就是自己,他想看自己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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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茅小飛刻意做出什麽姿态,他确實不想這個孩子被燒死,至少不是現在。爪西對他有救命之恩,而且如果不是跟着他跑到這裏來,加上他不肯見爪西,爪西才會硬闖。茅小飛那點平民心腸頓時就湧了出來。
“這個孩子,不是蠻族人。”
幾乎所有人都疑心聽錯了,網中的孩子膚色黝黑,被扒光以前穿着蠻族人才會穿的草裙。
于是有人上前道:“将軍不要被他蒙蔽了,他剛才穿的草裙在這。”一名小兵手裏捧着爪西才被剮掉的草裙,還有他随身那把小刀。
“這把刀傷了我們好幾個人,他可不是善茬。将軍千萬不要婦人之仁……”
穆參商寒意森森的視線掃到那人臉上。
接近四十歲的老将頓時收聲,臉上肥肉随他垂頭略抖動兩下,很不服氣。
“拿水來。”
穆參商取過水桶,冰冷刺骨的水從爪西腦袋上潑下,将他全身沖了個透。孩子頓時弓起身,炸毛地吼叫,撕咬束縛他的網。
穆參商出指如電,他手指擦過的臉頰上,頓時顯出白嫩的顏色,爪西根本不是穆參商的對手,一張臉很快被擦幹淨。擦他臉的布髒污一片,爪西的臉幹淨了,圓溜溜白嫩嫩的小孩換了個模樣,連龇牙咧嘴的架勢也少了兇相。
“他不是蠻族的小孩,是被劫掠過去的慶細人。我們在這裏,日複一日地操練,養兵千日,圖一日用武之地,是為了什麽?”
士兵們滿臉憧憬、思念、憤怒、心酸,不少人攥緊拳頭,有人大叫一聲:“為了國君,為了家人!”
“是,我們來這裏,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親人,效忠我們的國君。慶細人不殺慶細人,這個孩子,也有親人,他的親人說不定正在四處找他,而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蠻族人劫走,變成如今這副樣子。他這麽小,沒有還手的餘地,只能任人欺淩。”
穆參商的話讓軍隊徹底沉默下來,當兵的大半也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孩子,有人主動走上去,要解開爪西。
“慢着。”那名中年士官伸手阻止,他緩緩看向穆參商:“這個孩子無比兇狠,恐怕還會傷人,方才他用牙咬傷了我十數名手下,該怎麽算?”
穆參商面無表情地看爪西:“作孽的是他這一口牙,随季将軍處置。”說完穆參商就頭也不回地走下高臺,回中軍帳去。
穆參商前腳走,中年男子立刻下令,讓士兵拔了爪西的牙,才把小孩放下。
此時士兵們已都散了,遠處兩支火把,微弱的光照着寂靜的校場。角落裏走出個人影,蹑手蹑腳,小心翼翼地走來。
被人拔光滿嘴牙的爪西趴在地上,臉上盡是血污,他暫時沒辦法傷人,誰也懶得去搭理他,就像沒人會真的和蝼蟻為難。
用一件號衣把爪西抱起來,睡夢中爪西手腳時不時抽搐,他的嘴被血水糊得看不出,臉頰也腫得老高。
茅小飛鼻子一酸,把爪西抱回了營帳,小孩沒有清醒,瑟縮着把腦袋鑽進茅小飛的懷裏。
時辰還早,新兵營裏不是在劃拳偷摸擲骰子,就是在吆五喝六大聲說葷段子。
茅小飛一走進來,頓時所有人都靜了。
徐柒按劍站起來,示意茅小飛過去。
把爪西放到自己睡的地方,茅小飛起身去打水,他的背影顯得佝偻。許邱不敢靠近那個孩子,繞了個圈,跑到徐柒旁邊,偷摸地打量昏睡中的小孩。
等茅小飛回來,他的鋪旁邊擺着幾瓶藥,徐柒已經背對他睡下,許邱則側躺着,好奇地看爪西。
茅小飛心裏感激,先給爪西擦幹淨臉,換了五盆水才徹底把爪西擦幹淨,還手賤地戳了下小孩的肚臍眼。
爪西幹癟的小肚皮急促地起伏,是他費勁的呼吸。
做完這些,茅小飛就在自己鋪上躺下來,一條手臂把爪西攬着,另一只手捏開他的嘴,手指剛一碰到爪西腫起的臉,小孩就無意識地渾身抽搐,等那股抽動過去,茅小飛才看見他血肉模糊的口腔。
眼睑狠狠跳動兩下,舌頭頂住那個豁了口的下牙處,茅小飛比誰都知道拔牙什麽滋味。那是難以形容的劇痛,而如果不是拔牙,這些慶細士兵會活活燒死他。
就在茅小飛擦紅了兩條布巾,給爪西的牙龈灑上藥粉,合上小孩的嘴。幼小的臉上,爪西的眼皮動了動。
那一瞬間茅小飛心頭猛跳:千萬別醒。
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這個孩子。
沉沉的眼皮往上虛開一條縫,黑得讓人心驚的眼珠子轉了轉,爪西用迷茫的眼神看茅小飛一瞬,那一瞬讓茅小飛呼吸都凝滞住了。
接着爪西閉上眼。
茅小飛頓時渾身脫力,逃似的出去收拾水盆。
當天晚上爪西手舞足蹈亂叫着醒來好幾次,但每一次又算不上醒來,他只是睜開眼睛亂叫,神智完全沒有恢複。
次晨新兵營沒有一個不是盯着巨大的烏青眼圈出去跑操,劉副将逮着許邱詢問,許邱倒是沒說。
但到了下午,劉副将還是到新兵營來,看見茅小飛在給那個蠻族小孩喂藥,頓時臉色陰沉下去,站在門口叫:“茅小飛,你給我出來!”
劉副将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一個小兵給他端茶,一個小兵蹲着給他捶腿,他撇開粗茶上的浮沫,耐人尋味的眼神把茅小飛從頭發到腳上穿的草鞋仔仔細細打量一遍。
“茅小飛,你是不是覺着,我治不了你?”
“大人這話從何說起?”要讓茅小飛狗腿地讨好也不是不行,但他今天心情很是不好,爪西到現在也沒醒來,根本沒有餘力好好打發這個無賴。
“你把那個野孩子養在新兵營算怎麽回事?難道現在不止山雞,連征兵也歸你管了?”劉副将斜斜吊着眉眼,大掌在桌子上猛地一拍:“我給你半天時間,今天晚上查營時,要是再在你的營帳裏,看見那個狼崽子,我就把你們兩個,軍法處置!”
“什麽軍法,怎麽處置?”
劉副将意外地看了看茅小飛,沒想到這個小癟三沒有直接吓得屁滾尿流,還敢對他的決定置喙。
“蠻族與我慶細水火不容,這個孩子是細作,整個軍隊裏都沒有一個人敢收留他,你收留他,給他治傷,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你們是同黨。你也不是慶細人,別忘了,你是上齊人,本身就很有嫌疑。”劉副将看茅小飛悶悶不說話,認定他在掂量,神色緩和下來:“茅小飛,識相的就該知道怎麽做才對。那個孩子,留着有什麽好?我們自己人都吃不飽,你還帶個孩子,誰分給你口糧?上了戰場,就要有一顆火熱的忠君之心,還要有一副雷打不動的鐵石心腸。對敵人仁慈,就是養虎為患,就是罪大惡極。”
茅小飛舉起一只手,默默揩去臉上被濺到的橫飛唾沫。
劉副将癟了癟嘴:“你腿腳不好,這幾天不用出操,下午你就好好想想,想仔細,想明白,到底該怎麽做。別讓我為難。”劉副将站起來,彎腰貼着茅小飛的耳畔,意味深長地小聲說:“有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讓我照看好你,我可不想這麽早就讓你死。你的命很金貴,不用和這個狼孩綁在一起。”
就在劉副将起身要走時,站着沒動的茅小飛忽然抓住劉副将的袍袖,他目光如炬,盯得劉副将渾身發憷,不由自主捏了捏脖子,顫聲道:“做什麽?”
“既然那個大人物叫你照看我,那你還敢殺我嗎?”
對着茅小飛嚣張而去的背影,劉副将好不容易回過神,啐了口:“老子不能殺你,有的是一百種法子整死你。”
聽完茅小飛的敘述,徐柒不禁皺眉,不認同地說:“你不該直接頂撞他,這個孩子,早晚也要送走。”
“就是,徐大哥說得對,我那個哥哥睚眦必報,你這麽說話,他一定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捏開爪西的嘴,茅小飛向裏面看了一眼,拔牙的地方仍然紅腫得厲害,他手很穩地往裏面抖藥粉。
“我有辦法,不用為我擔心。”
茅小飛的胸有成竹讓徐柒愈發不安,他想起給茅小飛擦傷看見的痕跡,幾乎立刻想到茅小飛想做什麽。
于是晚飯之後,徐柒把茅小飛叫到外面去,在哪說話都不方便,茅小飛索性把徐柒帶到雞圈,順手還可以喂雞。
一群山雞咯咯噠吃得歡快,其中有七只還是沒什麽精神,茅小飛找了毛筆來,給他們腳上做記號。
“為了那個不相幹的小孩,出賣你自己,值得嗎?”徐柒站在一旁看茅小飛抓起不情願的山雞,問道。
“我都二十六了,很快三十,四十,到現在還沒半點積蓄,又沒有絕世武功,沒法像你們一樣建功立業混個武職。他很可憐,他是個孤兒。”
“這世上的孤兒很多。”
“不錯,世上的窮人很多,孤兒也很多,我顧不過來,但他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吃苦受罪我沒辦法,這個孩子就在我的眼前,我可以救他。”
“這個世道不是行善積德就有人感激你,他是狼孩,永遠學不會良善,早晚你會後悔。”見茅小飛很久沒說話,徐柒以為這次說通了,想乘勝追擊。
夕陽染紅茅小飛的頭頂,他垂着頭,溫柔地摸了摸一只山雞的頭,山雞不滿被人打擾進食,狠狠給了他一嘴,血冒出來,茅小飛沒怎麽在意地甩了甩手。
“我也是孤兒。”
喂完雞茅小飛就走了,留下徐柒還站在那裏,良久,他長長出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很快你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