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
“這是航道圖。”羊皮卷被交到穆參商的手裏。
“這是延緩發作的解藥,一共十顆,每月毒發時,吃下一顆,可以暫保性命。”
“謝謝啊。”茅小飛緊咬後槽牙,皮笑肉不笑地說。
老頭對按劍侍立在角落裏的舒筒招手,“這是我的孫子,此行他将和你們一道,十個月後,我們還會在這裏相見。”
一抹意外閃過舒筒冷峻的臉,不過很快恢複如常。
同樣是被小人擡到河岸邊,出鎮子時,他們三人受到小人鎮百姓夾道歡送。主要都是送舒筒的,昨天給舒筒送荷包的姑娘又來了,楚楚可憐一路抹淚。
坐上那艘特別的“船”,十數個有點鬥雞眼的小人高高把兩支槳舉到茅小飛和穆參商的手裏,他們一人拿起一支。
長老站在岸邊目送他們離去。
船順流而下,兩岸都是青山綠樹,難以分辨到了哪裏。
只有三四歲孩童高的舒筒坐在一旁,他不用劃船,一條胳膊搭在膝上,沉靜地望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什麽。
穆參商劃船很有架勢,茅小飛一邊跟上他的節奏,一邊找話跟舒筒說:“怎麽長老是你親爺爺,你還叫他長老啊?”
過了好一會,舒筒才淡道:“從小時候就這麽叫,有什麽好奇怪的。”
“真羨慕你,還有個爺爺。”茅小飛嘆了口氣。
“你沒有嗎?”舒筒轉過臉來,小臉繃着。
“有啊,就是不知道在哪兒。別郁悶了,過幾個月就送你回來,你也很久沒離開過這裏,不想去外面嗎?”
一絲猶豫讓舒筒露出為難的神情,“我現在這個樣子,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人當作妖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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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麽,等到了城鎮,給你買小孩的衣服換上,我還有個兒子,你現在和他差不多高,可以給你們穿一樣的衣服。”剛一說完,茅小飛就察覺有點不對,他身體前傾劃槳,不好意思地說:“不是占你便宜啊,只不過你扮成小孩,不容易引人注意。”
舒筒五官生得很是精致,換個發型,換一身衣服,扮成小孩很容易。
“你就這麽想養小孩?”穆參商別扭地說。
茅小飛道:“小孩子多可愛啊,活蹦亂跳的,還黏人,又很脆弱,離不開大人。”
穆參商深深看了茅小飛一眼,沒有說話。
照着從小人鎮得來的航道圖,又有舒筒給他們指路,他們的船繞過惡龍潭。傍晚時候,漫江都是讓人迷醉的紅光。
“再往西南方向航行一百二十裏,就會到達慶細西部一座叫曲池的城鎮。”
“鹽城。”
“對,慶細全國販售的鹽幾乎都是從曲池曬出來的,到那裏就有官衙。你是慶細皇室中人,多的是辦法。”舒筒略帶嘲諷地說。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皇室中人?”穆參商冷冷道。
“長老不會看錯,你身上穿的軟甲,全天下只有兩件,刀槍不入,曾經有不少江湖豪傑肖想過,我們黑龍幫也有幸瞻仰一二,後來被富賈買走。約略還是知道它的去向。另一件在聚沙谷的鬼手老沙手裏,鬼手老沙年逾五十,自然不會是那一件。而且你說話的口音也透露出你的身份,這一路我們要同行十個月,你們最好不要對我隐瞞。”舒筒有意瞥一眼茅小飛,“你同伴身上的毒,是黑龍幫的獨門配方,能稱霸上齊河道,我們看家的東西,自有厲害之處。”
穆參商不說話了,但透着不想與舒筒多言的高傲。
天徹底黑透之前,船駛入一片陰冷河段,先是大風吹了一陣,接着是鋪天蓋地的大雨。風雨之中,小船飄搖不止,夜明珠滾在船板上乒乒乓乓的響。
茅小飛被搖得一屁股摔在地上,大喊道:“靠岸靠岸,不行,要是東西摔進河裏,就徹底泡湯了。”
穆參商和茅小飛兩個人撐着,向河邊滑去,舒筒則使勁抓住船舷才能站穩。
大浪一會兒把船抛向高處,一會兒又把所有人向船的一頭颠去。
好不容易岸就近在咫尺的時候,嘩嘩的聲響轟然加劇,猝不及防間,茅小飛腳底一滑,四仰八叉倒在船板上朝後滑去,他手四處亂抓只抓到一塊金子,這時候金子頂屁用,船上沒有可以着力的地方,與其說這是一艘船,不如說就是在水上随波逐流的一塊浮木,現在這塊浮木身不由己地被浪帶着又離岸邊遠了些。
“舒筒!”
穆參商聽見茅小飛一聲驚叫,他也只是錯開兩只腳,用船槳頂着,勉強站穩。
舒筒小小的身子直接被甩了出去。
茅小飛撲上去抓住他的手,上半身随慣性被甩出船外,下半截也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滑。
“別松手!”茅小飛大吼道。
雨水沖在茅小飛的臉上,他眼睛裏看見的舒筒滿臉蒼白,小小的一雙手抓他的手有點抓不住。
“抓緊了!堅持住!”穆參商的聲音傳來。
船身猛然改變傾斜方向,本來茅小飛的膝蓋硌在船邊上,現在又被抛了回去,船上堆成一座一座小山的金銀珠寶早就撒得滿船都是。
穆參商走一步滑一步,原本要夠着茅小飛了,随船颠簸的方向,又滑了回去。
順着傾斜的船身,舒筒被茅小飛一把抱住,兩人随着船的起落,滾在木板上。
好容易茅小飛爬起來,舒筒驚魂甫定,整張小臉蒼白非常。
“沒事了。”茅小飛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但不敢起身,船依然在随水亂飄,四面八方雷點般的巨大水聲鋪天蓋地而來。随着雨水澆到人身上,刺骨寒冰一般的溫度凍得茅小飛牙齒咯咯作響,每一個關節都隐隐作痛。
“穆參商!”他大叫了一聲,伸手抓住不遠處滑倒在船板上的穆參商腳踝,順着腳踝,抓住他的腿,直到夠到穆參商的手,穆參商坐起身,凍得臉色發青。
“我沒事。”穆參商顫聲道。
他的聲音不小,卻被風浪迅速吞沒。三人俱有些驚惶,天色晦暗,放眼望去,除了鬼魅一般飄來搖去的荒草,看不見一絲光。唯一的光源在他們船上,夜明珠的光照出三張或青或白鬼一樣的臉。
“不行,好像有漩渦。”舒筒叫道。
剛才開始船就在随水打轉,起先速度還很緩慢,現在加快了速度,明顯是被帶進了漩渦的影響圈。
“東西,東西都不要了,快上岸!”丢錢總比丢命的好,茅小飛一把揪住穆參商的衣襟,朝他吼道:“你會不會游泳?”
當穆參商肯定地點頭,茅小飛松了口氣,生怕穆參商這個帶步兵和騎兵的會是個旱鴨子。
“我不會。”舒筒掙紮着也站了起來,一個沒站穩,随船身搖動,一頭撞在茅小飛腿上,他緊緊抱住茅小飛的腿,臉上有些無助和茫然。
“沒事,我背着你!”茅小飛迅速解開外袍,他的手太冷,一直發抖。
“用這個。”舒筒拔出劍來,幾下劃開那件外袍。
茅小飛蹲下身,大聲朝舒筒喊,“過來,我背你!”
穆參商高大的身形坐着,直至茅小飛背起舒筒,仍紋絲不動。
“怎麽了?”茅小飛覺察出不對,穆參商一直盯着那個漩渦,船也越轉越快,穆參商坐在船板上,整個人被摔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抓住船舷的手好幾處撞出血來。
“你他媽還在想這些錢嗎?”茅小飛忽然回過神,難以置信地吼穆參商,“別想了!帶着他們你只會沉到河底去,趕緊上岸。錢重要還是命重要你想不清楚嗎?你是不是傻蛋啊!”
穆參商動也不動,茅小飛背着舒筒,好不容易站起身,腰不敢挺直,兩腳分得很開,随船身而踉跄晃動,不過沒有再摔下去,他踹了穆參商一腳,站在他的面前,低下身去用力拍打穆參商的臉,“下水!”
“你們走吧。”終于,穆參商說話了。
這句話卻差點沒把茅小飛氣死,他神色一變,吼道:“你是不是瘋了你?快下水!”茅小飛伸手去推穆參商,就在剛要夠到穆參商袍袖的剎那,穆參商一把抓住茅小飛的手腕,把人後腦勺按着,瘋狂又兇狠地親他。
一瞬間茅小飛腦子裏俱是空白。
分開時他的臉通紅發燙,只來得及罵一句:“你他媽的……”
穆參商深邃的眼靜靜注視他片刻,就拽着茅小飛跳下船。
激烈動蕩的水波當中,即使是從小就在河裏洗澡,以從大橋上跳下去游水為樂的茅小飛,也覺得身不由己,根本無法控制方向。
一只有力的手臂托着茅小飛的腰,那條手臂始終保持一定距離把茅小飛的身體朝着一個方向帶,一旦茅小飛偏離方向,那只手就把他往前推。
倉促中茅小飛嗆了好幾口水,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黑暗和冰冷,河水仿佛滅頂之災切割他的每一寸皮膚,冷得讓人呼吸困難。
舒筒緊緊抱着茅小飛的脖子。
推力離開茅小飛,他破水而出,望見河岸就在不遠處,只要再加一把勁。
“堅持住!”舒筒的聲音貼着茅小飛的耳畔響起。
茅小飛膝蓋劇痛,兩只手奮力推開,借水波的勢頭沒命向岸邊游去,每一口呼吸都非常緩慢,直至他的腳碰到柔軟的河床。
“到了,不用管我了,穆參商,你怎麽樣了?”茅小飛踉踉跄跄幾乎匍匐在地爬上河岸,他解開舒筒,回過頭才發現身後沒有人。
那只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手臂,早在半途就已經離開。
“他還在河裏,他不會放棄那船寶藏。”舒筒凍得簌簌發抖,披頭散發坐在地上,急促喘息。
茅小飛渾身發抖地站了起來,猛然把破布條都丢在地上,狠狠罵了一聲:“操!”
搖搖晃晃的身形重新踏入水中。
“你們給了長老承諾,至少要活下來一個人!”舒筒拽住茅小飛的袍子。
茅小飛低下頭,他的嘴唇凍得發青,看得舒筒心裏一顫,不由自主就松開手。
“這個承諾是我們共同作出的,一個人完成不算完成,你放心,這回你們可算找對金主了。他是慶細那個穆家的兒子,絕不會言而無信。”茅小飛溫和地拍了拍他的頭頂,“乖小子,在這裏等。”
一蓬水花濺得舒筒滿臉都是,在浩瀚寬廣的大江面前,一入水就幾乎看不見人影。舒筒只能看見離河岸約二十米外的那條船,在水裏無助地打轉。
天地間響起一聲震撼人心的厲喝,仿佛将死之人最後的哀嚎。
從寒冷刺骨的水裏穿過去,茅小飛抓住船的另一邊,當那只手出現在船舷上,半身泡在水裏,靠着船舷稍事休息的穆參商看見一張蒼白難言的臉笑嘻嘻地出現在船的另一邊。
“你他娘的是不是瘋了……”穆參商眼圈通紅,熱滾滾的一句話堵在嗓子眼裏。
“既然同路了,瘋就一起瘋,要沉就一起沉吧。”隔着不算窄的船身,茅小飛深深注視這個男人,這個救過他,他也救過的男人,就在回到水裏的一剎那,他想到的是在石室裏,穆參商到處敲打牆壁,試圖找出一條通道,堅持到最後一刻,機關乍現的時候。不管穆參商是為了救他,還是為了自救,他救過他,前前後後三次。
這輩子茅小飛有過許多瀕死的時刻,被狗追,被人打,被命運捉弄,每一次,他都是一個人,他比誰都明白一個人無能為力靜候死神的感受。
“真為了這船財寶死了,帶到地下去,老子下輩子,就是個富貴命。”茅小飛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漩渦轉得越來越快。
穆參商整個人忽然朝下掉。
茅小飛慌張起來,剛叫出一個“穆”字,他的腳就被人攀住,從水底冒出來的穆參商一把抱住茅小飛的腰,只片刻,就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抓住船舷。
誰也沒有說話,大雨砸得人暈頭轉向,也許就是頭暈,近在咫尺的這張英俊面孔在茅小飛心裏激起一股異樣的情愫,他好像還沒有在清醒的情形下好好同穆參商接過吻。
穆參商視線下落到茅小飛嘴唇上。
彼此的默契到達頂點,他們單手抱住眼前唯一的身軀,胸膛貼着胸膛,嘴唇接在一起,但被水浪抛得牙齒互相碰撞,分開時茅小飛嘴裏都是血腥味。
“靠,你屬狗的啊?你是親嘴兒呢還是咬人呢!”茅小飛嘴唇麻木地說,穆參商也好不到哪裏去。
穆參商眼睛發亮,這時他們已經很難抱緊對方,穆參商推着茅小飛的屁股,讓他先上船。
最後兩人都手腳無力地癱在船上,随着水波晃悠,頭并着頭,茅小飛轉過臉去看穆參商,完美的側臉線條讓他忍不住又貼過去。
船上沒有水裏晃得劇烈,茅小飛拼着吃奶的力氣趴到穆參商身上。
穆參商雙手抱住茅小飛的腰。
兩人看了一會,又靠在一起親了會。
水面狠狠晃動,把船向高處抛起,穆參商緊抓住茅小飛的手,茅小飛也緊緊抓着他的,在船下落的一刻,穆參商猛然擡起頭,一把将茅小飛按在懷裏,冷透了的嘴唇貼着茅小飛的額頭擦過去。
船身墜落下去,滿船承載的金銀珠寶紛紛如雨砸在兩人身上,穆參商翻身把茅小飛壓到下面。
“要沉了嗎!”茅小飛渾身發抖地叫道,幾乎震聾穆參商的耳朵。
穆參商不由分說一手握住茅小飛的臉,更深地攫取本來就稀薄的空氣,深吻之中,茅小飛也顧不得腦袋撞得發疼,他只能感受到身上這個人的溫度,縱使寒冷,也有這一絲暖意,如同星星之火,點亮眼前無比黑暗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