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鬼與人沒有什麽兩樣,千奇百怪衆生之相。百鬼夜行,聲勢浩大,有的想混個賞,有的為湊個熱鬧,有的沖着邢戰的背,總之無常令下,衆鬼響應紛紛,但魚龍混雜,真正有用的信息寥寥無幾。
有的說:“我見過,我小時候看人跳大神就戴着這種面具!”
有的說:“我老家有個木匠專門雕面具,有幾個好像跟這個差不多。”
也有的說:“那文身不錯,我以前也給人文過類似圖案。”
更有甚者:“那是誰的背?讓我再看一眼好嗎?”
凡是觊觎邢戰背的,一律被宮牧扔了出去,威脅再敢靠近三百米直接拘去投胎。
眼看天都快亮了,宮牧問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固魂燈燒得只剩短短一截,宮牧露出疲态,不耐煩地為維持着熒惑星君的儀态。
邢戰更是困得眼皮直打架,他實在聽不下去,走到一邊舒展四肢。
他打開窗戶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又嫌太熱,正要關窗,看見對街的屋檐下站着一個女鬼。
其他鬼都争先恐後地擠在水月人家門口,生怕漏聽了叫號,唯獨她靜靜地站在街角,仿佛旁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大概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梳着馬尾,相貌姣好,打扮普通,就像一朵不起眼但清新的野花開在路邊。當邢戰看見她的時候,她也轉過頭來迎着他的視線,明明是個小女孩,卻有着令人心驚的冰冷眼神。
“何文斌,別叫號了,我累了,今天就到這裏吧。”宮牧按着太陽穴。
“最後一個吧。”邢戰指了指對街的女鬼,“就她了。”
衆鬼散去,何文斌将女鬼帶進茶坊。
女孩低着頭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五官在光影裏模糊不清。
宮牧凝視着她,似乎要将其洞穿,許久臉上露出驕傲的笑容,眼中卻冰冷陰沉:“你這樣的也敢出現在本座面前,膽子不小!”
邢戰正疑惑他為什麽說出這樣的話,只見女孩緩緩擡起頭,一張清秀的臉慢慢扭曲變形,眼睛凸起流出血水,嘴巴咧到耳朵,露出一口鋒利的碎牙,發出像野獸般的嘶吼,向宮牧撲去。
邢戰大驚之下,不假思索地手捏珠串往宮牧胸前一擋。與此同時,紅紗鋪天蓋地而來,将自己嚴嚴實實地罩住,一道耀眼的霞光像盛開的煙花般閃過,女鬼瞬間被擊飛,紅紗飄落,宮牧立于自己前方半步處。
紗衣柔軟如無物,卻似這世上最堅實的屏障,一切邪祟污穢都能阻擋在外。宮牧如玉樹挺立,燭火在他身上投下一層朦胧的光,瓷白的臉龐被殷紅的霞雲籠罩,剎那間邢戰心中有些難以名狀的異樣。
宮牧低頭看了眼擋在胸前的玉珠,又看了邢戰一眼,唇角的笑意冶豔無雙。
他輕輕按下邢戰的手,走向女鬼,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女鬼傷得不輕,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披頭散發,鼻青臉腫,面色發青,那是她生前最後的模樣。咳了一陣後,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又變成一個馬尾辮、面容清秀的女孩。
邢戰沒想到她竟是個厲鬼,旁的聽從鬼令前來的都是普通的游魂,這個居然是個厲鬼,宮牧專收厲鬼,她還自己送上門,實在是匪夷所思。
女鬼跪在地上抱着肩膀顫抖:“星君饒命,我、我控制不住。”
“你心中有怨,三年了還能保有一些神智,也算堅忍,不過你既然已生出厲氣,就是我職責所在,莫怪我心狠手辣。”宮牧狹眸微眯,擡起右手。
女鬼趴在宮牧腳邊抓住他的衣角:“我見過鬼面,是真的,求星君大人網開一面。”
又是一個混賞賜的嗎?宮牧漫不經心:“哦,在哪裏見過?”
“在人身上!我發誓!”對女鬼來說這是往生的唯一機會,她急切地想要抓住。
宮牧眼神微變,回到桌前,惬意地倚在椅子上:“起來說。”
女鬼膝行幾步并沒有起身:“我是三年前死的……”
三年前一樁命案,扼殺了她如盛開之花般的生命。
女鬼名叫許紅芹,是一名來城市打工的女孩,在一家夜總會做廚房小工。那一晚午夜她像往常一樣下班,沒想到遇到一醉酒的年輕男子尾随後意圖強.奸,她極力反抗男子情緒失控将其奸殺。案子本身很普通,警方很快就破了案,将醉酒男子捉拿歸案,但沒想到男子家相當有錢,請了個大律師。律師出具了一份精神鑒定書,證明男子患有精神病,以無刑事責任能力辯護,又無中生有編造僞證說許紅芹是夜總會的坐臺小姐,當晚其實是許紅芹見男子精神異常想偷錢,結果反被失手誤殺。最終男子被判決無罪。
聽到這裏,宮牧伸出一根手指沖許紅芹一劃,一根灰絲從她體內抽出。
虛空中隐約出現畫面,黑暗中衣衫褴褛滿身是血的許紅芹正在緩緩靠近一男子,男子驚恐地尖叫,不斷往窗外逃,最後失足翻下陽臺活活摔死。這就是她成為厲鬼的原因。
“殺你的人已經被你弄死了,你還想要什麽?”宮牧道。
許紅芹低頭不語,五官又開始扭曲。
“是那名律師?”宮牧明白了,“人間自有人間的法則,你不能去破壞,更何況你付出的是你來世,值得嗎?我相信這些年你也曾試圖去害他,但因為他不是殺人兇手,所以僅憑你那股怨氣傷害不了他。”
許紅芹的眼角又流出血水。
“不是每一個人做虧心事都會心虛的,既然他沒有愧疚之心,你就吓唬不了他。”宮牧譏笑。
許紅芹沒有急于辯駁,只是缥缈的聲音道:“我就是在他身上看見鬼面的。”
宮牧神色微斂。
“就在審判那畜生的法庭上,當時我也庭上,看着他們每一個人,聽他們撒謊,聽他們污蔑我。當那律師在說話時,我看見他的臉上出現一張青黑色的鬼臉,轉過頭來對我笑。”許紅芹至今仍感後怕,那鬼面一眼,好像能将她看穿,陰森的笑容将她冰凍。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水月人家,固魂燈熄滅,許紅芹的聲音淡得幾乎看不見。
邢戰與宮牧視線交會。
“何文斌你看好她。”宮牧吩咐。
自從許紅芹進屋後,何文斌就一直傻愣愣地看着她,聽到宮牧的話後立刻上前。
天亮,陽光照射出空氣中纖細的塵埃,夜晚的鬼氣被驅得一幹二淨,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準備開門迎客。
邢戰和宮牧開始着手查那名律師。律師名叫方揚,據說在業內還小有名氣,替不少人脫過罪,許紅芹一案就是最出名的案件。
但除了許紅芹說在他身上見過鬼面外,兩人在方揚的生活工作中,沒有發現任何鬼面的痕跡。
他們讓何文斌連續跟蹤了方揚多日,發現他又接了一個新案子,這天上午開庭,出于好奇,他們也跑去了法院等在門口。
邢戰站在一棵梧桐樹的陰影裏遙望,思索着究竟如何才能從他身上獲得鬼面的線索。宮牧站在他身邊,手肘支在他腦側。
“我們這樣根本是大海撈針啊,或者根本是她編出來騙我們的?”因為有宮牧在身邊的緣故,盡管天氣炎熱,但邢戰還是覺得很涼爽,心情也不錯。
“我看過她的記憶,她沒有撒謊,但這個方揚的情況确實與我們之前見過的不太一樣。”
臨近中午陸陸續續有人從法院出來,方揚也與人有說有笑一同走出大門。
方揚其貌不揚,長得尖嘴猴腮,一眼看去給人不太舒服的精明感。
他正要上車,一個中年婦女從背後沖出來,掄起拎包就往方揚腦袋上砸:“缺德鬼!你們這些缺德鬼!遲早要遭報應的!”
她的身邊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拉着她:“媽媽,你別這樣!沒用的!”
中年婦女失控的尖叫,淚水糊了一臉,胡亂地拿包亂甩,好幾次還甩到了少年身上。
方揚抹了把額頭,摸到一手的血,不急着處理傷口反倒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又把鏡頭對準暴怒的中年婦女:“我警告你注意你的言行,我可以告你人身傷害的。”
中年婦女顯然完全不是方揚的對手,被他吓傻了呆愣當場。少年連忙擋在中年婦女身前,怒視方揚。
方揚冷笑一聲,又拍了幾張照片,轉身上車揚長而去。
何文斌在一邊解釋道:“方揚這次接的是一起醉酒駕駛致人死亡案件,死者就是這個女人的丈夫,那個是他們的兒子。方揚說交警的酒精檢測程序上有問題,認為檢測無效,又說死者是生活困難一心尋死自己往車上撞的,還拿出一堆證明說肇事者是很有愛心的慈善企業家。”
邢戰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中年婦女哭倒在路邊,少年無助又疲倦,他想要把他媽媽扶起來,可又拽不動,勸了幾聲後自己也站在邊上哭。
何文斌非常氣憤:“眼下情況來看,就算判也判不多。死者一家确實很困難,他老婆有腎病,沒有工作,兒子讀高中好像成績還不錯,明年高考,全家就靠死者一個人撐着,現在全毀了。”
邢戰扯了扯嘴角搖了搖頭,對宮牧道:“走吧,沒什麽好看的。”
在經過那對母子身邊時,邢戰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塞到少年手裏。少年下意識地接過,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邢戰他們已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