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宮
初夏,晴空如碧,撲棱翅膀的黃莺兒穿過傍晚餘晖,輕巧落在國子監院堂裏的柏樹枝頭,在茂密的樹蔭間啾啾鳴叫。
日晷指針對準酉時,散課鐘聲敲響,黃莺兒在久久回蕩的鐘聲中振翅飛走。
課室後排,方才還熱得不住打扇的少年們第一時間扔下扇子,把桌上的書往箱籠裏塞。
“安靜!”授課博士崔忱揚聲,邊清點紙箋邊掃視屋內:“這是去年會試時的題目,你們拿回去好好研讀,做出文章來給我看,切不能敷衍。”
少年們哀聲一片。
“去年出的題有什麽好看,您老兒要是能拿來今年的題我服您……”
“去年出了,那今年肯定不會再出啊,既如此為何還要做呢?”
崔忱清咳一聲,威嚴道:“書目不一樣,道理卻是融會貫通的。齊宥,後日早課時你把課業收上來。”
半晌,崔忱也沒有聽到回應,他擡起頭,看向坐在窗邊的齊宥。
少年穿着月白色圓領袍,如墨長發被發帶紮起,清朗燦然的初夏日頭灑在他挺翹的鼻梁上,愈發眉目如畫。
只是此刻他眸光散漫,分明是在走神。
崔忱皺眉,不管旁的學生多散漫,齊宥一向是用心刻苦的,怎麽今天他也……
他沉下聲音:“齊宥?”
在座的少年齊刷刷轉頭。
古代的老師沒有扔粉筆頭的技能,只是口頭警告。但齊宥向來是國子監的好學生,此刻被當衆點名,神色已有幾分羞窘:“先生,我曉得了。”
他也不願走神……只是一想到壓在書頁裏的東西就如芒在背,根本沒心思學習……
崔忱面色肅然:“離春闱還有十個多月的時間,到時天下的學子皆雲集京師,你們要專心備考,方不堕京城國子監的名聲啊!”
說罷嘆口氣,走出門去。
崔忱前腳剛走,少年們便又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
“讀什麽書啊,真的!讀書越多死得越快……”
“我爹非讓我考科舉,我懷疑他是看我不順眼準備借刀殺人……”
“旁人金榜題名是光宗耀祖,我們上的是閻王的生死簿。”
齊宥看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在心底默默嘆口氣。
他穿進這本暴君文中已經一年多了,每日都提心吊膽,所以也不能怪同窗太學渣,只是大家的求生欲都很強罷了——畢竟此時高坐帝位的是有名的暴君雍熾,若考過科舉位居朝堂之上,那便意味着天天和暴君朝夕相處……
暴君嗜血殘暴,一言不合就見血。即便是為朝廷養士的國子監,也常被他的雷霆手段荼毒。
去年春日,一個學長在喝酒時詩興大發,當場揮毫做詩,詩中故意提到暴君的兵敗之地查山,玩弄文字游戲對暴君暗中譏諷,暴君看詩後大怒,随即下令把那人的皮剝下,填滿稻草立于國子監門口,以此提醒監生謹言慎行。
同窗們皆是京城小少爺,向來養尊處優,哪兒見過這等架勢?好幾人回家後被噩夢魇住,再也不敢來上學。
血腥味還未散去的人皮稻草虎視眈眈戳在校門口,完全是大型勸退現場!剛開始時齊宥也不習慣,每次進校門看見站崗的學長都覺得脖頸處有陰風吹過,上學如上墳般難熬。
哥哥齊貞言知道他向來膽小,還怕他受不住,主動問他需不需要請假。
可齊宥只是搖搖頭,仍然認真背書,全力備考。
即使在家中躲幾日又怎樣呢?暴君雍熾才是他的終極夢魇,只要暴君在位一天,他就無處可逃。
而就在今日,他最怕的事情終于一步步逼近了……
“你也會在課上走神?”同窗蕭朗吟高大的身影走來,年輕的眉宇間英氣灼人:“連先生的話都不應了。”
在原書中,蕭朗吟是慫恿原主逃出暴君手掌心的關鍵人物,蕭朗吟是鎮遠将軍之子,對原主有些異樣情愫,知曉齊宥被暴君所迫成為男寵後,主動幫忙策劃逃亡。
原主只想到了逃脫暴君後的快樂生活,卻沒想過被抓後要付出何種代價。
毫無意外,兩個人的逃亡失敗。
這次的作死行為成功惹怒了暴君,被抓回來後,暴君看原主的眼神愈加冰冷,不久後原主和蕭朗吟無意間多說了幾句話,恰好被暴君看見,暴君不由分說打斷原主的雙腿,直接用鏈子把人鎖在了宮中……
自此後,暴君愈發冷戾嗜血,原主囚在深宮中,被百般折磨折辱,哭得嗓子沙啞。
真慘。
更慘的是,齊宥因為和原主同名,穿進了書裏。
想起原書裏令人窒息的情節,齊宥笑容凝固在嘴角,忍不住對蕭朗吟退避三舍。
身畔的蕭朗吟一怔,挑起軒朗的長眉:“阿宥,你有心事?”
齊宥沒想和他交心:“無妨,夏天總有些犯困,走神了。”
蕭郎吟正欲說話,一個俊朗少年湊到齊宥身邊,勾勾唇角:“二位,放學一起去春風樓聽曲兒啊!”
蕭郎吟看向他:“怎麽,九朝懶得糊弄你父親了?”
魏九朝的父親剛從南京調任到京城內閣,為了給初來乍到的老爹留個好印象,魏九朝開始規規矩矩重新做人,每天和書本相親相愛。
“不是懶得糊弄,是放下僞裝和我老爹坦誠相對。”魏九朝呼一聲打開折扇,聳聳肩道:“你們去不去?聽說春風樓裏新來的琴師是從排雲臺出來的,有排面吧?”
排雲臺!!!
齊宥指尖一顫,忙垂下眼眸。
排雲臺是暴君雍熾的別宮,雍熾生性喜歡射獵縱馬,因覺得宮中拘束,特修築耗資頗巨的排雲臺,臺中有射圃有馬場,暴君經常和錦衣衛切磋功夫,時不時還會傳有名氣的伶人唱個小曲兒。
至于是真的聽曲兒還是日夜歡好,自然無人知曉。
久而久之,在傳聞中,排雲臺成了暴君縱欲嗜殺的不堪之地。
旁人聞之膽寒的排雲臺,在少年人眼裏卻滿是獵奇和興奮。魏九朝話音一落,周遭登時噓聲四起,少年們紛紛圍過來探聽情報。
魏九朝攬住齊宥脖頸邀請:“阿宥也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了。”齊宥垂下眼眸,壓住書本,做出困得不行的樣子:“在學裏練練字便回家補覺去。”
齊宥的毛筆字出了名的大,大到辣眼睛,幾人聞言笑成一團:“你那字是該練練,但也別太難為自己了。”
“對對對阿宥你悠着點練,也省點墨水兒。”
齊宥氣咻咻的把打趣他的同窗們推出門外,看到他們走出太學門,齊宥才松口氣,在位置上坐了半晌,緩緩從書本裏拿出燦若朝霞的排雲令。
不知是誰開始傳言,說是暴君只要看到可心意的少年,就會下一道排雲令把人強擄過去。
齊宥的父親是禦史,向來眼睛裏揉不進沙子,前幾日剛揪住排雲令寫奏疏諷谏暴君,結果沒幾日,排雲令就落在了自家兒子頭上。
想必此刻,國子監外頭已經有人在接應他。
齊宥苦中作樂的想,若他還能回來,同窗們倒可以向他打探排雲臺的情況,也不必舍近求遠了……
他穿到這個世界已經一年有餘,每天都在擔憂看到這玩意兒,甚至在夢中看到都會吓醒。
如果說這本書是齊宥的噩夢,那這張令就是噩夢的開始。
畢竟書中的小公子就是被暴君一紙邀請送至排雲臺,從此成為暴君的掌中物。
記得當時作者更到這章時,讀者都在文下面嗷嗷狂叫說刺激,連他這個小GAY也嘴角上翹,還連夜打賞作者!
結果他毫無預兆的穿到了這小公子身上後,就再也笑不出聲。
還好他穿書過來時此處劇情未開始,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裏,齊宥都安安分分在國子監念書,和同窗們玩樂吐槽,熟悉古代環境。
其實齊宥表面笑嘻嘻,心裏緊張得一逼,連出門都帶個小帷帽,唯恐被暴君盯上。直到今日看到那張排雲令,才知道該來的避不開……
往昔所有的清貴優雅都是在為日後屈辱的劇情做鋪墊……齊宥睫毛微顫,排雲臺巍峨高大,能封鎖所有的求救聲,這意味着他将完全被暴君掌控,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齊宥深吸口氣,大步邁出課室。
夕陽低垂,國子監門口,平日接他放學的小厮已不見蹤跡,只有兩個身着箭袖衣衫的男子站在黑漆馬車旁躬身等待。
齊宥停下腳步,心陡然一緊。
那兩個男子也瞧見了齊宥,身着圓領袍的小少爺面帶桃花,皮膚薄而透,如春夜的清亮月色,讓人移不開雙眼。
怪不得是皇帝下令要找的人。
他們上前一步,聲音溫和卻不容違逆:“是齊小公子吧?時間不早了,請快随屬下上車。”
齊宥呼吸一滞,身側的手輕輕握拳,他回頭看了看國子監的重檐碑亭,終究垂下眼眸,沉默的提袍上車。
馬車轱辘轱辘朝前行駛,齊宥坐在密不透風的馬車中,心思紛亂。
其實按照原書中所寫,暴君也算得上是所向披靡的枭雄。
身為先帝嫡長子,他一出生便被立為太子,十四歲那年,太子雍熾随父皇北上親征,兩人雙雙被蒙古騎兵所擒。蒙古條件惡劣,人也兇蠻,半年後先帝死在了蒙古,當時人們嘴上不說,心裏都認為,十幾歲的太子殿下再也無法回到故國了。
雍熾卻在雪夜持弓突圍而出,從蒙古騎兵手裏厮殺出血路,一人一馬撞開了京城城門。
暴君歸來後,立刻從剛繼位的弟弟手中奪回皇位。此後,雍熾兇悍狠戾的練兵,一年後蕩平蒙古,收複燕北十六州,還順手屠了幾座城。
那一年,暴君剛滿十七歲。
仗打得漂亮,朝野上下滿是贊頌之聲。
脫戎裝,入廟堂,衆臣都以為雍熾會重整山河,從此,君主年少有為,王朝中興在望。
然而暴君讓所有人失望,他恣肆嚣張,甚至在大臣奏疏時,竟歪躺在龍椅上愛撫膝上的奶貓,滿臉戲谑不屑。
本朝大臣講究官體,哪兒能受得如此侮辱,當時有個閣臣覺得皇帝年幼,自作主張擔起了管教君主的重任,派太監把那只奶貓偷出來親手溺斃了,還寫了封折子,勸誡皇帝莫要玩物喪志。
那閣臣借此名揚天下,結果沒多久,暴君直接把豢養的東北虎帶上朝,笑着扔給這兩人一把劍道:“朕知卿想做忠臣,朕近日沉迷此物,特賜劍于你,請即刻斬殺,為君除害。”
之後血漫朝堂,二人慘不忍睹。
自此後,衆臣皆知雍熾的暴戾冷血,不敢把他當十幾歲的少年拿捏,而是把他當戰場浴血的殺神供起來。
不待齊宥細想,車窗外已聽傳來太監冷漠的聲音:“小公子,地方到了,您請下車。”
此時夕陽已墜,已到掌燈時分。負山臨水的排雲臺檐角聳立,籠罩在如墨的沉沉夜色中,一眼望去,令人心悸。
齊宥站在馬車旁,周遭的侍衛們用盯獵物的眼神鎖定他,生怕他憑空消失一般。
晚風吹拂起他的發帶和衣擺,明明是夏日,齊宥身上卻直發冷,他垂頭道:“公公,我沒來得及準備換洗的衣物,怕是多有不便。”
“小公子放心。”太監笑吟吟道:“臺中都已為您準備妥當了。”
您只準備好能經受蹂,躏的身心便好。
齊宥臉上的笑挂不住了,這一刻他無比熱愛學習:“公公,我後日還要去國子監上課……怕不能久留。”
太監笑着道:“若陛下恩允,自然會放您回去。”
說話間,太監側目打量齊宥,只覺眼前小公子清亮的眸子如含星光,懵懂俊俏得讓人心疼。
聽說還是國子監的學生,放學道兒上被堵截拉來的?
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太監在心底嘆息一聲,對這位驕傲又可憐的少年開口催促道:“公子,随奴才進去吧。”
甬道深深,太監手持燈籠引路。齊宥心如擂鼓,緊随其後,二人的身影投在寒意森森的宮牆上,如夢寐般虛幻。
齊宥随太監一路行至內殿,殿內燭火明亮,極為安靜,連夜風吹拂起紗幔的簌簌聲都聽得清晰。
他不敢擡頭,不甚自在的雙膝跪地,戰戰兢兢行了大禮:“臣拜見皇上。”
一道冷然的聲音響起:“你是齊宥?都察院左都禦史的兒子?”
齊宥警鈴大作,總覺得下一秒要上演驗明正身,拖出午門的劇情。
頭頂傳來的聲音倨傲中有幾分懶散:“擡頭。”
齊宥深吸口氣,緩緩擡頭,卻不由一怔……
不知是剛換下正裝,還是暴君放浪慣了,此時他只着了輕薄的玄色衾衣,雙眉軒昂,眸如寒星,強勁利落的胸肌輪廓在交領處若隐若現。
明明是很強悍的人,只因此刻唇間含淡笑,指間銜酒杯,便多了矜貴和散漫。
這暴君倒有一張好皮囊。然而再好看,也只是個金玉其外,暴戾其中的兇神罷了。
此時兇神正手扶桌案,雙眸淡然掠過齊宥,不愧是齊家的芝蘭玉樹,稚嫩的身姿挺拔如竹,氣質和衣衫都纖塵不染,怎麽看都很乖的模樣。這麽個小夫子的打扮,定是如他父兄一樣無趣呆板。
雍熾俊朗的黑瞳波瀾不驚:“都說左都禦史的小兒子眉目如畫,朕看也不過如此。”
齊宥:“???”
他很想給暴君挂個眼科,但轉念一想,還是讓他繼續瞎着吧。
但願不過如此的他下一秒能被驅除出傳聞中美人如雲的排雲臺。
雍熾不理會他的心思,語氣懶散微帶調侃道:“你父兄屢屢違逆朕的旨意,卻為齊家贏得了好名聲。朕倒想把你這沒長成的芝蘭玉樹叫來,看看你能經受住什麽催折!”
齊宥在國子監又文采出挑,因此朝中衆人便稱贊大小齊公子為齊家的“芝蘭玉樹”。
結果暴君聽到了卻冷笑道:“修剪樹木要趁未長成時,朕聽聞小齊公子尚在念書,有樹堪折直須折,就傳旨讓他觐見吧!”
一句話擲下,前程萬裏,剛滿十七歲的小齊公子被送進暴君的宮樓高臺,幾經輾轉後,終究還是和朝堂無緣。
此時雍熾垂眸,只見齊小公子的月白色發帶箍成如兔子耳朵的圈圈,委委屈屈垂在長發兩邊兒,襯得人愈發如同春日無暇朝露,讓人想碾碎。
這齊小公子倒是有幾分趣味。
雍熾微擡下巴,手指漫不經心敲着檀木桌案:“聽說你是國子監的學生,說說吧,你都會什麽?”
齊宥垂頭:“臣身為學子……只會念書。”
這在齊宥心裏是最安全的答案。
畢竟書上說了,暴君愛玩樂,最厭讀書,看到文官朝臣一般都是再見三連。
當然如果他突然喜歡上這口,齊宥也不介意教他幾句四書五經人生格言,好好給他補補思想品德課。
“念書?”誰知雍熾星眸微眯,竟是很感興趣的模樣:“來人吶,把朕特意收攏的書拿來,讓齊小公子好好念給朕聽。”
作者有話要說: 阿熾:別惹朕,朕不兇,惹了朕,後果自負。
阿宥:惹惹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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